第3章
書名: 呼嘯山莊作者名: (英)艾米莉·勃朗特本章字數: 6001字更新時間: 2021-11-20 19:14:21
昨天下午寒冷有霧。我坐在書房壁爐邊,三心二意地過了一個下午,沒有費力去穿過石南樹叢和泥濘前往呼嘯山莊。但是,吃過午飯(注意——我十二點鐘到一點鐘之間吃飯。我租房時那位隨同一起受雇的女管家無法理解,也不愿去理解我五點鐘開飯的要求),我帶著這個懶惰的想法爬上樓梯,走進餐廳時,只見一個女傭跪在一堆刷子和煤斗之間,正用一堆堆爐渣封火,一堆堆爐渣揚起了一片能嗆死人的煙塵。這個景象馬上又把我逼了回去。我拿起帽子,步行四英里,來到了希斯克利夫的花園門口,剛好躲過了這第一場漫天飛雪。
在那個荒涼的山頂上,地面因嚴霜而凍得硬梆梆的,寒氣使我渾身哆嗦。我解不開門鏈,就跳了過去,然后順著兩邊長有稀稀拉拉醋栗叢的石板鋪道跑去敲門,敲得我指關節生疼,群狗狂吠,也沒有人開門。
“這家人真可惱!”我心里突然嚷道。“你們這樣粗俗無禮,就應該永遠與世隔絕。至少,我不會白天就閂住門。我才不管呢——我要進去!”于是,我下定決心,抓住門栓,一陣猛晃。一臉尖酸乖戾的約瑟夫從谷倉的圓窗里探出頭來。
“你干嘛?”他大聲喊道。“東家在下面的羊圈里。你想跟他說話,就繞到房子那頭去。”
“屋里沒有人開門嗎?”我也應聲喊道。
“屋里只有太太。你就是嚷嚷到夜里,她也不會開門的。”
“為什么?喂,約瑟夫,你就不能告訴她,我是誰嗎?”
“別煩我!我才不管呢,”他咕噥了一句,就不見了蹤影。
雪越下越大了。我抓住門柄,想再試一次。這時,一個沒有穿外套、扛著草耙的年輕人出現在了后院里。他招呼我跟著他走,經過一間洗衣房和一片有煤棚、水泵和鴿籠鋪得平展的區域,最后我們來到了那個寬大、溫暖、舒適的房間,他們先前就是在這里接待我的。混合著煤塊、泥煤和劈柴的爐火燒得很旺,熊熊火光照得整個屋子都亮堂堂的。我在擺著豐盛晚飯的餐桌邊高興地見到了那位“太太”,以前從來沒有察覺到這樣一個人的存在。我鞠躬,等待,心想她會請我坐下來。她瞧了我一眼,又靠回了椅背,坐在那里,一聲不吭。
“天氣真糟啊!”我說。“希斯克利夫太太,你的仆人優哉游哉,我怕那扇門可要遭罪嘍。我用了好大勁兒,才使他們聽到。”
她始終沒有開口。我目不轉睛——她也目不轉睛。至少,她以一種毫不在意的冷漠神情盯著我,讓人極其尷尬和不快。
“坐下吧,”那個年輕人粗聲說道。“他馬上就到。”
我應聲坐下,清了清嗓子,喊了朱諾那條惡狗一聲。第二次相見,它總算賞臉,搖了搖尾巴尖,表示認識我了。
“這狗真漂亮!”我又開口說道。“你想賣掉這些小狗嗎?”
“這些狗不是我的,”模樣出色的女主人說,比希斯克利夫本人回答時口氣更沖。
“啊,這些狗當中有你最喜歡的嗎?”我接著說道,轉向放在暗處的一個坐墊,上面好像臥滿了貓。
“選這些東西才怪呢,”她不屑一顧地說。
偏巧,那是一堆死兔子。我又清了清嗓子,向壁爐移近了些,再次評論起了今晚的糟糕天氣。
“你就不應該出來,”說著,她站起身,伸手去拿壁爐架上的兩只描漆茶罐。
她先前坐的地方被遮住了光線。現在,我清晰地看到了她的臉龐和整個身體。只見她身材苗條,妙齡期顯然還沒有過去,身段姣好,小臉蛋精致極了,我從來不曾見過。五官小巧,非常秀氣;淡黃色或金黃色的長卷發散垂在玉頸上面;還有那雙眼睛,如果神情愉悅的話,肯定就會讓人難以抗拒。我是一個容易動情的人,幸運的是,她的眼睛流露出的僅僅是輕蔑絕望的情緒,在她的眼睛里看到這種神情,真是匪夷所思。茶葉罐高得她幾乎夠不著,我舉手示意幫她,她轉向我,就像守財奴碰到有人想幫他數金子似的。
“我不要你幫,”她厲聲說道。“我自己夠得著。”
“請你原諒!”我趕忙答道。
“是請你來喝茶的嗎?”她問,只見她一條圍裙系在整潔的黑衣服上,站在那里,手握一匙茶葉,懸在茶壺上面。
“我很高興能喝上一杯,”我答道。
“是請你來的嗎?”她又問。
“不是,”我似笑非笑地說。“你請我正合適。”
她把那匙茶葉連同茶匙扔了回去,一氣之下坐回了椅子,額頭蹙起,紅紅的下嘴唇突出,活像要哭的孩子。
其間,那個年輕人早已向自己的身上披了一件明顯破舊的上衣,然后站在爐火前,斜睨著我,好像我們之間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我開始懷疑他是不是一個仆人。他的穿著和言談都很粗俗,完全沒有希斯克利夫兩口子身上體現出來的那種優越氣勢。濃密的棕色鬈發沒有梳理,亂蓬蓬的;臉頰上像熊一樣長滿了腮須;兩手呈褐色,酷似普通勞動者的手。盡管如此,但他舉止隨便,近乎傲慢,沒有露出一點家仆服侍女主人的殷勤。因為缺乏對他的情況的明證,所以我認為最好不去注意他的古怪行為。五分鐘過后,希斯克利夫的到來,多少使我從尷尬境地中解脫了出來。
“先生,你瞧,我如約而至!”我顯得興高采烈,大聲說道。“我恐怕自己會被這天氣困上半小時,擔心這期間你能不能讓我避避風雪。”
“半小時?”說著,他抖落衣服上的一片片白雪。“我納悶,你怎么會挑這種暴雪天出來閑逛。你知道你是在冒著迷路掉進沼澤的危險嗎?熟悉這一帶荒野的人,這樣的夜晚也常常迷路;我可以告訴你,眼下是不可能變天的。”
“也許我可以從你的仆人中找一個向導,他可以在田莊待到第二天早上——你能給我派一位嗎?”
“不,我不能。”
“噢,真是的!那好吧,我必須靠自己的聰明才智了。”
“哼!”
“你是準備沏茶嗎?”他一邊問那個破舊衣服的人,一邊將惡狠狠的目光從我的身上移向了那位年輕女士。
“他也喝嗎?”她反問希斯克利夫。
“去備茶,好嗎?”這就是答復,說得如此蠻橫,把我嚇了一跳。他說這些話的口氣露出了一種真正的性惡。我再也不想把希斯克利夫稱為大好人了。茶泡好之后,他邀請我說:“好了,先生,把你的椅子向前移一下。”于是,我們所有人——包括那個粗俗的年輕人——都圍攏到了桌邊。當談到吃飯時,我們都神情嚴肅,一聲不吭。
我想,如果是我招來了這片烏云,我就有責任努力驅散它。他們不可能每天都這樣冷酷沉默地坐在那里;無論脾氣有多壞,他們都不可能整天愁容滿面。
“奇怪,”喝完一杯茶續茶時,我開口說道——“真奇怪,風俗居然能影響我們的情趣和觀念。希斯克利夫先生,許多人難以想象,你這樣完全離群索居的生活居然也有幸福快樂;不過,我敢說,有你的家人圍著你,還有和藹可親的太太作為天使守護你的家園和心靈……”
“和藹可親的太太!”他臉上露出近乎惡魔般的獰笑打斷說。“她在哪里——和藹可親的太太?”
“我是說,希斯克利夫太太——你的妻子。”
“啊,是的——噢,你是要暗示,即使她尸骨不存,她的鬼魂也已經承擔起了救死扶傷的天使的職責,守護呼嘯山莊的產業。是這樣嗎?”
我認識到自己犯了大錯,就試圖加以糾正。我本可以看出來,這兩個人年齡差距太大了,不可能是夫妻。一個四十來歲,正是精力旺盛的時期,男人到了這個時期,很少會抱著女孩為愛情嫁給自己的幻想,那種夢想是留給風燭殘年的人聊以安慰的。另一個人看上去還不到十七歲。
隨后,這讓我立刻心領神會——“我旁邊這個用水罐喝茶、手也不洗就吃面包的粗人說不定是她的丈夫,自然是小希斯克利夫了。這就是自我葬送的后果:她完全是因為不知道世界上還有更好的男人,就嫁給了那個粗人!可悲又可憐——我必須當心,不要讓她因為我而對自己的選擇后悔。”這最后一個想法似乎有些自負,事實并非如此。在我看來,旁邊這個人讓人厭惡;憑借經驗,我知道自己還算有魅力。
“希斯克利夫太太是我的兒媳婦,”希斯克利夫說,確證了我的猜測。他一邊說,一邊神情奇特地轉向她,是一種憎恨的神情;除非他的面部肌肉長得極其反常,不像別人的那樣能體現心靈的語言。
“啊,當然——我現在明白了:這位慈善仙女是屬于你的啊,”我轉向鄰座說道。
這比先前更糟:這個年輕人滿臉通紅,攥緊拳頭,露出了一副想動手打架的姿勢。不過,他好像馬上又鎮定下來,粗魯地罵了一聲,忍住了,沒有雷霆大怒了。那罵聲是沖我來的,我卻故意裝作沒有聽見。
“先生,不巧你沒有說中,”東家說。“我們倆誰都沒有福分擁有你這位好心的仙女。她的對象死了。我說過,她是我的兒媳婦。所以,她一定是嫁給了我的兒子。”
“那么,這個年輕人是——”
“肯定不是我的兒子。”
希斯克利夫又微微一笑,好像把那個粗人認作他的兒子是荒唐的笑話。
“我的名字叫哈里頓·恩肖,”另一個人粗聲說道。“我勸你放尊重點兒!”
“我沒有表示任何不敬啊,”我這樣回答說,他自報家門時高人一等的勁兒讓我心里發笑。
他一直盯著我,盯得我都不敢回視他,唯恐自己忍不住扇他耳光或笑出聲來。我開始感覺自己與這個快樂的家庭明顯格格不入。這種沉悶的精神氛圍不僅壓倒了,而且大大中和了我周圍光彩奪目、生活舒適的物質條件;我下定決心,如果我敢第三次走進這座房子,我就一定要謹慎行事。
吃完飯后,誰也沒有說一句客套話。我走近窗邊查看天氣。我看到的是一片凄慘的景象:黑夜提前降臨了,天空和群山被凜冽的旋風和令人窒息的大雪混在了一起。
“我想,現在沒有人帶路,我可能回不了家了,”我禁不住大聲嚷道。“路都已被蓋住了;即便沒有蓋住,我也連一步遠的地方都看不清楚。”
“哈里頓,把那十幾只羊趕進谷倉門廊。它們要是整夜留在羊圈里,就會被雪埋住。拿一塊木板擋在它們的前面,”希斯克利夫說。
“我該怎么辦?”我越來越惱火,接著說道。
沒有人回答我的問題;我環顧四周,只見約瑟夫給那些狗提來了一桶粥,希斯克利夫太太俯身烤火,燃著一包火柴自得其樂,這包火柴是她剛才把茶罐放回原處時從壁爐架上掉下來的。約瑟夫放下粥桶之后,用挑剔的目光掃視了一下屋里,接著用嘶啞的聲音刺耳地喊道——“真奇怪,大家都出去了,你怎么還閑站在那里!不過,你就是一個廢人,說也沒有用——你從來改不了自己的壞毛病,只有見鬼去吧,就像以前你的媽媽一樣!”
一時間,我還以為這番話是沖我說的,就大為惱怒,向這個老混蛋走去,想把他踢出門外。然而,希斯克利夫太太的回答攔住了我。
“你這個搬弄是非、裝模作樣的老家伙,”她答道。“你每次提到魔鬼的名字,也不怕魔鬼把你親手抓住?我警告你不要招惹我,否則我就讓鬼特別關照把你抓去。站住!聽著,約瑟夫,”她一邊接著說,一邊從書架上拿著一本厚黑書。“我要讓你瞧瞧我的巫術進展到了什么地步。我馬上就會把家里清除干凈。那頭紅母牛不是偶爾死去的;你的風濕病還不能算是上天的懲罰!”
“噢,惡毒,真惡毒!”老家伙氣喘吁吁地說。“愿上帝把我們從邪惡中拯救出來!”
“不,無恥之徒!你是一個被上帝拋棄的人——滾吧,否則我就狠狠地傷害你!我要用蠟和泥把你們統統捏成模型!誰先越過那些界限,我就會收拾——我不說他會倒什么霉——可是,你會看到的!走啊,我在看著你呢!”
小女巫瞪著那雙漂亮的眼睛,裝出一副惡狠狠的樣子;約瑟夫真的嚇壞了,渾身哆嗦著匆匆跑了出去,一邊跑一邊禱告,脫口說著“惡毒”。我想,她這樣做,一定是覺得無聊尋開心的;那么,既然剩下我們倆了,我就想盡力讓她關心一下我的苦惱。
“希斯克利夫太太,”我誠懇地說。“你一定要原諒我來打攪你。我之所以敢這樣說,是因為憑你這張臉,我就確信你肯定能有好心腸。請指出一些路標,我可以由此知道回家的路。我真不知道該怎么到家,就像你不知道怎么到達倫敦一樣!”
“走你來時的路,”她安坐在椅子上回答說,面前點著一支蠟燭,那本厚書攤開放在那里。“盡管這是簡短的建議,但這是我能給出的最可靠的建議。”
“那么,要是你聽說我被人發現死在沼澤或雪坑里,難道你的良心就不會悄聲說也有你的一部分過錯嗎?”
“怎么會呢?我又不能送你。他們不讓我走到園墻盡頭。”
“你送我?這樣的一個夜晚,為了我的方便,請你邁過門檻,我也會難受的,”我大聲說道。“我是想讓你給我指指路,不是讓你帶路,否則就說服希斯克利夫先生給我派一個向導。”
“派誰呢?這里有他本人、恩肖、齊拉、約瑟夫和我。你想讓哪個去呢?”
“農場沒有男仆了嗎?”
“沒有,就這幾個人。”
“那就是說,我只好留下來了。”
“你可以跟東家商談。這不關我的事兒。”
“我希望這對你是一個教訓,以后不要在這山里亂跑了,”廚房門口傳來了希斯克利夫嚴厲的叫嚷聲。“要說留在這里,我可沒有準備客房。你要是留的話,就必須跟哈里頓或約瑟夫合睡一張床。”
“我可以睡在這間屋里的椅子上,”我答道。
“不,不!無論窮富,生人就是生人,我不允許任何人呆在我防范不到的任何地方!”這個沒有禮貌的壞蛋說。
我受到這種侮辱,忍無可忍,反感地罵了一句,一把推開了他,走進了院子,情急之下,跟恩肖撞了個滿懷。外面一片漆黑,我看不清出路,正在四處亂轉時,又聽到了他們相互間文明舉止的又一范例。起先,那個年輕人似乎對我還算友好。
“我陪他去莊園那邊吧,”他說。
“你陪他下地獄去吧!”他的東家(或者不管他是什么人)大聲叫道。“那誰又去照看馬呢?”
“一個人的生命要比一晚上沒有人照看馬重要,必須得有一個人去,”希斯克利夫太太咕噥道,要比我料想的善良。
“不要你命令!”哈里頓反駁道。“你要是重視他,那就最好安靜。”
“那我就希望他的鬼魂纏住你;我希望希斯克利夫先生再也找不到一個房客,直到田莊毀滅,”她尖刻地回應道。
“聽,聽啊,她在詛咒他們!”約瑟夫咕噥道,這時我一直在朝他那邊走去。
他坐在可以聽到聲音的地方,借著一盞馬燈的光亮正在給那些奶牛擠奶。我唐突地一把搶過馬燈,一邊大聲喊著我明天把它送回來,一邊奔向距離最近的側門。
“東家,東家,他把馬燈偷跑了!”老家伙一邊大叫,一邊追我。“嘿,咬人的!嘿,狗!嘿,狼,截住他!截住他!”
側門一打開,兩條毛茸茸的巨獸就向我的喉部飛撲而來,把我撲倒在地,燈也滅了。此時,希斯克利夫和哈里頓哈哈大笑,這使我憤怒和羞辱到了極點。幸運的是,這兩條畜生好像更喜歡伸爪、張嘴和搖尾,不喜歡活吃了我。然而,它們又不準我再起來,所以我只好躺在地上,直到它們可惡的東家樂意放了我。這時,帽子沒了,我氣得渾身哆嗦,命令這些惡人放我出去——再留我一分鐘,他們就要倒大霉——我語無倫次地說了好幾句揚言要報仇的話,咬牙切齒,惡聲惡氣,有點兒像李爾王。
怒火中燒,使我流了好多鼻血,希斯克利夫還在大笑,我也還在責罵。要不是旁邊有個人比我理智,比款待我的人慈善,我不知道這件事該如何收場。這個人就是齊拉,就是那個身體健壯的女管家,她終于走上前,詢問喧鬧是怎么回事。她還以為他們有人一直對我動粗,她不敢攻擊東家,就向那個年輕點的壞蛋開起火來。
“好啊,恩肖先生,”她嚷道。“我不知道你下面還會干什么?我們要在自己的家門口殺人嗎?我看我再也不能在這個家呆下去了——看看那個可憐的小伙子,他快要憋死了!噓,噓!你不能再那樣下去了。進來,我給治一下。好了,你不要動。”
說完這些話,她突然把一桶冰冷的水順著我的脖子澆了下來,然后把我拉進了廚房。希斯克利夫先生跟在后面,他偶爾的快樂很快就消失在了慣常的郁悶之中。
我難受極了,頭暈目眩,軟弱無力,因此不得不在他的家里借宿。希斯克利夫吩咐齊拉給我倒一杯白蘭地,隨后就徑直進了里屋;齊拉對我的可憐困境表示慰問,并遵照東家的吩咐,給我喝了一杯白蘭地,等我稍微恢復之后,她就領我上床就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