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呼嘯山莊
- (英)艾米莉·勃朗特
- 3565字
- 2021-11-20 19:14:21
第一卷
1801年。我拜訪過房東剛剛回來,房東就是那個要我麻煩交往的孤獨鄰居。這的確是一個美麗的鄉(xiāng)野!在整個英格蘭,我相信,我再也找不到這樣一個完全遠離塵囂的地方了。這是遁世歸隱者的完美天堂,而由我和希斯克利夫共享這個荒涼景象正好湊成了一對。多好的一個人啊!我騎馬走上前去,只見他的黑眼睛疑云重重,縮攏在眉毛下面。當我自報家門時,他還是把手指更深地插入背心口袋,露出了一副決心提防的神情,這時他完全沒有想到我對他多么有好感。
“是希斯克利夫先生嗎?”我問。
點頭算是應答。
“先生,我是洛克伍德先生,是你的新房客。一到這里,我就非常榮幸地盡快前來拜訪,希望自己一再堅持要求租賃畫眉田莊,沒有給你帶來什么不便。我昨天聽說你有過一些想法——”
“先生,畫眉田莊是我自己的,”他皺眉打斷說。“只要能阻止,我就不允許任何人給我?guī)聿槐恪M來吧!”
“進來吧”是咬著牙發(fā)出的,表達的是“見鬼去吧”的情緒。就連他靠著的那扇柵欄門,也對他的話無動于衷。我想,正是這個情況,使我決定接受他的邀請。我對一個好像遠比我拘謹?shù)娜水a生了興趣。
看到我的馬前胸就要抵住柵欄時,他伸手解開了門鏈,然后沉著臉領我走上石板鋪道。當我們走進院子時,他大聲喊道——“約瑟夫,把洛克伍德先生的馬牽走,然后送些酒來。”
“我想,我們整個這里只有一個仆人。”聽到這個雙重命令,我暗自想道。“怪不得石板之間都長起了草,樹籬只有靠牛來修剪嘍。”
盡管約瑟夫精神矍鑠,身體結實,但上了年紀,不,成了老頭,說不定都老得掉牙了。“求主幫幫我們!”他接過我的馬時,怏怏不快地低聲自言自語,同時乖僻地盯著我的臉;我善意地猜想,他必須借助神力才能消化自己的晚飯,而他突然虔誠的自言自語跟我的意外到來沒有任何關系。
呼嘯山莊是希斯克利夫先生寓所的名稱。“呼嘯”是一個耐人尋味、具有地方特色的形容詞,用來描述寓所的位置在風暴天氣里大氣喧囂的情景。的確,這里始終流通著純凈清爽的空氣。只要看看房子那頭幾棵矮小冷杉格外傾斜的長勢,看看那排細長的荊棘叢均向一側伸展枝條的樣子,好像在渴望太陽的施舍,人們就能猜想到北風刮過房檐的威力了。幸運的是,建筑師有先見之明,把房子蓋得堅固,那些狹窄的窗戶深深地嵌入了墻里,墻角也都用突出的大石塊加以防護。
跨過門檻之前,我駐足欣賞房子正面一些雕刻繁復、風格奇異的浮雕,尤其是正門周圍的浮雕,在一頭頭支離破碎的怪獸和一個個不知害臊的小男孩雕像之間,辨認出了“1500”這個日期和“哈里頓·恩肖”這個名字。我本該評論幾句,向這個乖戾的莊主請教一下這個地方的簡史,但他站在門口的姿勢似乎是要求我要么趕快進來,要么干脆走開,所以我不想在查看內室之前就惹他更不耐煩。
我們一步跨進了家庭起居室,中間沒有門廊和過道。他們堂而皇之地把這里稱為“堂屋”。堂屋一般包括廚房和客廳,但在呼嘯山莊,我相信,廚房完全被擠到了另一個區(qū)域:至少,我聽出里面?zhèn)鱽砹藝\嘰喳喳的說話聲和廚具叮叮當當?shù)目呐雎暎晃铱床坏酱蟊跔t那里有烤肉、做飯或烤面包的任何跡象,也看不到墻壁上有銅鍋和錫漏鍋的任何閃光。的確,起居室一端反射出了一片輝煌的光和熱,只見一個巨大的橡木櫥柜上面擺著一排排碩大的白磁碟子,這些白磁碟子像寶塔似的一摞摞堆到了天花板頂,其間點綴著幾只銀壺和大酒杯。屋頂從來沒有裝過天花板,整個結構光禿禿的,一覽無余,只有一個地方被擺滿燕麥餅、牛腿、羊腿和火腿的木架遮住了。壁爐上方掛著各式各樣蹩腳的老槍和兩支馬槍;另外,為了裝飾,順著爐臺邊還擺放著三只描畫俗麗的茶葉罐。地板由平滑的白石鋪成,椅子呈高背狀,結構古樸,漆成綠色,一兩把黑椅子擺在暗處。櫥柜底下的拱門里臥著一條體型碩大的深赤褐色母獵犬,母獵犬身邊圍著一群汪汪尖叫的小狗;還有幾條狗臥在另一些暗角里。
房子和家具屬于一個樸實的北方農民,沒有什么離奇之處;他相貌剛毅,四肢健壯,穿上長到膝蓋的短褲和長筒橡膠靴,會更有神采。如果飯后時間合適,在這群山間隨意走上五六英里,你就會看到這樣一個人,只見他坐在扶手椅上,一大杯冒著泡沫的濃啤酒放在他面前的圓桌上。但是,希斯克利夫先生跟他的住所和生活方式形成了奇特對比。他在相貌上像是一個黑皮膚的吉普賽人,在衣著和舉止上又像是一位紳士,也就是說,更像是許多鄉(xiāng)紳那樣的紳士,也許有些邋遢,但他的不修邊幅看上去并沒有什么問題,因為他身材挺拔、模樣英俊,就是有些悶悶不樂。有人也許懷疑他因缺乏教養(yǎng)而有些傲慢;我有一種心靈上的共鳴——這種共鳴告訴我,絕不是那樣;出于本能,我知道他的拘謹源自他對矯揉造作的厭惡,厭惡人們相互表示親熱。無論愛恨,他都秘而不宣,并把受到別人的愛恨看成是一種魯莽之舉。不,我滔滔不絕說得太快了:我過于慷慨把自己的特征都加在了他的身上。像我一樣,希斯克利夫遇到愿意相識的人,就會把手藏起來,但原因跟我全然不同。但愿我的氣質有些特別。我敬愛的母親過去經常說我絕不會有一個舒適的家;直到今年夏天,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完全不配有那樣一個家。
當時,我在風和日麗的海濱度過了一個月,偶爾結識了一個極其迷人的女孩。她還沒有注意到我時,在我的眼里就是一位真正的女神了。我“從來沒有訴說過自己的愛情”。然而,如果眉目可以傳情的話,即使最愚蠢的傻瓜也會猜出我神魂顛倒。她終于明白了我的心思,向我回送了一個人們可以想象的最甜美的秋波。那我做了什么呢?我羞愧地承認這一點——就是像蝸牛一樣冷冰冰地縮了回去;她每看我一眼,我就越冷漠,縮得越遠;直到最后,那個可憐的天真女孩懷疑起自己的神智,以為她自己搞錯了,迷惑不解,不知所措,說服她的媽媽一走了之。由于這個古怪的舉動,因此我得到了無情無義的名聲。真冤枉,只有我才能領會到。
我在壁爐一端的椅子上坐下來,房東走向對面的椅子。我試圖去愛撫那條母狗,以填補這段沉默的間隙。這條母狗離開一窩狗崽,餓狼般偷偷地溜到了我的腿肚后面,嘴唇齜起,白牙流涎,想撲過來咬一口。我的愛撫激起它的喉嚨里發(fā)出了一聲長嗥。
“你最好別摸這條狗,”希斯克利夫先生也跟著低吼一聲,踢了它一腳,制止它更兇猛的示威。“它不習慣受寵——不是當寵物養(yǎng)的。”隨后,他大步走到一個側門,又大聲喊道:“約瑟夫!”
約瑟夫在酒窖深處含糊不清地咕噥著,但沒有絲毫要上來的意思;于是,東家就沖下去找他,留下我面對著那條兇惡的母狗和一對令人生畏的毛茸茸的牧羊犬。那對牧羊犬和那條母狗一起虎視眈眈地監(jiān)視我的一舉一動。我不想跟犬牙們打交道,就坐在那里一動不動;然而,倒霉的是,我想它們幾乎不會明白無聲的冒犯,就沖這三條狗擠眉弄眼做鬼臉。我的某個變臉惹毛了母狗。它突然狂怒,躍上我的膝蓋。我把它甩了回去,趕快拉過桌子,擋在了我們中間。這一舉動招來了群攻:六條體型不一、大小各異的四腳惡魔都從藏身處竄出來,向我這個共同的敵人撲來。我感到自己的腳后跟和外套衣襟都成了它們攻擊的特有目標;我一邊用撥火棍盡可能地躲閃那幾個體型較大的斗獸,一邊被迫大聲求救,求這家人重建和平秩序。
希斯克利夫和他的仆人邁著慢騰騰的腳步爬上酒窖臺階,這讓人惱火:我想,盡管壁爐這里撕咬犬吠亂成了一鍋粥,但他們走得并不比平常快一秒鐘。幸虧,廚房里有人來得快——是一個身體健壯的女人,她長袍挽起,赤裸胳膊,滿面通紅,揮舞著一只煎鍋沖到了我們當中:她運用武器和舌頭,立竿見影,風波奇跡般平息了。當她的東家趕到現(xiàn)場時,只有她還在大口喘息著,就像大風掠過的大海一樣波濤洶涌。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盯著我問道。受到這樣冷遇之后,我再也受不了那樣的目光。
“真是的,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咕噥道。“先生,就是一群著魔的豬都沒有你這群畜生兇惡。你還不如把一個陌生人丟給一群老虎呢!”
“人們不摸它們,它們是不會亂動的,”說著,他把酒瓶放在我的面前,并把移位的桌子放回了原位。“保持警惕,狗做得對。來一杯葡萄酒?”
“不,謝謝你。”
“你沒有被咬著吧?”
“要是被咬的話,我就會在咬我的狗身上留下印記。”希斯克利夫的面容放松,咧嘴笑了起來。
“好了,好了,”他說。“你受驚了,洛克伍德先生。給,來點兒酒。這房子里極少有客人來,所以我愿意承認,我和我的這些狗都不大知道如何待客。祝你健康,先生!”
我鞠躬,也舉杯回敬,祝他健康。我開始意識到,為一群惡狗的粗魯行為而坐在那里悶悶不樂,將是愚蠢之舉;再說,我不愿讓這個家伙再來取笑我,因為他把情緒轉向了取笑。他可能是經過審慎考慮,認為得罪一個好房客是愚蠢之舉,態(tài)度就發(fā)生了動搖。他省掉代名詞和助動詞的簡潔風格有點兒放松,還主動提起了他認為我會感興趣的話題,詳細談起了我現(xiàn)在隱居地方的有利條件和不利條件。我發(fā)現(xiàn),無論我們談什么話題,他都很機智;回家之前,我受到了鼓舞,居然主動提出明天再來拜訪。他顯然不愿我再來打擾。不過,我還是要去。我覺得,跟他相比,我是多么愛好交際。這真令人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