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鮮卑的榮光:鐵血、裂變與融合
- 楊軍 呂凈植
- 4262字
- 2021-11-26 11:01:58
一、秦開與長城:東胡與匈奴第一次親密接觸的原動力
在蒙古草原的東部邊緣地帶,春秋時期散布著林胡、令支、山戎、屠何等部族,與匈奴人一樣,他們也都是馬背上的民族,以游牧為生。中原地區最北部的諸侯國燕國,自春秋時起,就成為他們劫掠的對象,以至春秋五霸之首的齊桓公不得不出兵幫助燕國對付這些來自北方的敵人。由于這些搶奪者以騎兵為主,來去如風,中原諸華夏國稱他們為“騎寇”。
雖然中原的史書都盛贊齊桓公的勝利,但從“老馬識途”的故事中我們可以猜想到,中原農耕民族的部隊在進入北方草原與沙漠地區作戰時,面對異常陌生的自然環境,其付出的代價必然是高昂的。
齊國再也沒有組織進入草原的遠征,但面對來自齊國的威脅,草原民族也在尋求新的對策。那次戰爭以后,這些原本各自為戰的部族團結起來,結成一個更大規模的族群。與此同時,在他們居住地的西方,內蒙古草原的陰山一帶,匈奴族也正在興起,許多弱小的草原民族紛紛加入匈奴人的隊伍中,在匈奴人的旗幟下進行著統一草原的戰爭,并向中原北部的秦、趙、燕等國發動進攻。中原人本稱匈奴人為“胡”,遂將這個位于匈奴人東方的新興起的強大族群稱為“東胡”。
東胡活動的地域主要是在今天的遼寧省西部至內蒙古自治區中部,從西拉木倫河、老哈河流域到燕山南北。向東,其勢力可能曾經達到渤海灣沿岸,向西,以今內蒙古的達賚諾爾湖與匈奴人為界。達賚諾爾古稱“大澤”,按《山海經》的記載,中原人是將大澤以東的族群統稱為東胡的,至于他們是否真的是一個民族就很難說了。
自春秋時期開始,貫穿夏、商、西周三代的中國歷史、持續時間最長的溫暖濕潤氣候期結束了,中國北方特別是蒙古草原的邊緣地帶變得越來越寒冷而干旱,西拉木倫河、老哈河流域曾經繁盛的農耕經濟逐漸萎縮,村莊被廢棄,成為東胡人駐牧的地方。燕國的東北疆域開始受到來自東胡的威脅。
從當地發現的燕國青銅器來看,作為西周封國,燕國的勢力早已進入遼寧西部的喀左、建平一帶。建平牛河梁紅山文化遺址表明,這一帶早在五千年以前就已經步入文明時代。在商末周初,這里存在著比較發達的農耕經濟,某些地區發現的古村落遺址的密度甚至超過了今天的村落密度。與中原地區相同的、以農耕為主要經濟類型和相近的文化,是吸引燕國向東北開拓的最主要原因。其實大自然的細微變動正在破壞燕國開拓東北的基礎,只不過燕人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燕人雖然不理解自然環境變遷對人類社會的意義,但是他們卻深深地體會到來自東胡的軍事壓力,自然環境變遷導致的農耕經濟與游牧經濟的此消彼長,增強著東胡的實力。
在“戰國七雄”中,燕國是實力較弱的一方。其所處的地理位置又較偏,南向發展首先遇到來自強大齊國的阻擋。在姬噲為燕王時曾經把王位禪讓給重臣子之,太子姬平與子之爭奪王位,燕國大亂,齊國乘機伐燕,使燕國受到沉重的打擊。在趙國的扶持下,燕公子職得以即位,這就是燕昭王。
燕昭王即位以后,面對殘破的燕國,不得不將恢復國力作為第一要務,此時的燕國最需要的是和平的外部環境,已經被內憂外患折磨得千瘡百孔的燕國再也承受不起戰爭了。面對不斷侵擾燕國北部邊界的東胡人,燕昭王采取了妥協政策。燕國與東胡講和、結盟,并派出大將秦開去東胡做人質。
關于秦開的身世與經歷史書中記載不詳,只是稱他為燕國的大將,陪伴荊軻去行刺秦始皇的秦舞陽就是他的孫子,由此猜測,秦氏可能是燕國的將門,并有可能是一個武術世家。派出這樣一位將軍去東胡做人質,燕昭王的目的是非常明顯的,他要派一位將軍去了解東胡人的軍事情況,這位將軍還要精通武藝,以便在危難時脫身。顯然,燕昭王在與東胡講和結盟的時候,就在盤算著如何擊破東胡。
豪爽質樸的東胡人沒有識破燕昭王的陰謀,他們真心地相信:與燕國之間已經是盟友關系了,他們將一起對付共同的敵人,彼此間不會再發生戰爭。
秦開在東胡受到了熱情款待,成為東胡人的朋友,他逐漸了解了東胡人的一切,也包括東胡人在軍事方面的弱點。在與東胡人把酒言歡的同時,秦開的心中開始逐漸形成打敗東胡人的作戰方案。大約在公元前290年,秦開逃回燕國,并被燕昭王任命為主帥,率部隊向東胡人發起進攻。措手不及的東胡人被這位朝夕相處的“老朋友”打敗,不得不遠遠地向北方退去。
草原民族經常受到類似的欺騙,可是當他們報復的時候,所有史書記載就都開始詛咒他們的殘忍。
史書記載稱,東胡人在戰敗之后,向北退卻了千余里。從距離上看,東胡人是離開了他們生活數百年的西拉木倫河、老哈河流域,退向蒙古草原邊緣的大興安嶺南麓。他們在向大山尋求保護。燕軍也沒有再向北追擊,面對完全陌生的環境,他們不得不停下腳步。燕國與東胡開始了另一種對峙。
北向發展并不是燕國的目的。作為戰國七雄之一,燕國與其他六國一樣,也在積極謀求逐鹿中原、統一中國。打敗北方的勁敵,廓清北疆,不過是為其南下爭霸所做的準備工作。可是,東胡雖然戰敗北遷,燕國卻未能實現使其滅亡的目的,在燕國的北疆,勁敵仍舊存在,隨時可能東山再起。為避免首尾受敵、兩線作戰,燕國在北方修建長城,建立起牢固的軍事防線,歷史學家與考古學家將這段長城稱為“燕北長城”。
燕北長城沿燕國在北方新設的上谷、漁陽等五郡的北部邊緣修建,西起上谷郡的造陽(今河北獨石口以北、灤河上游閃電河一帶),向東進入今內蒙古,經多倫旗南,進入河北省豐寧縣之北,東經圍場,在群山中穿過內蒙古喀喇沁旗東行,越過內蒙古赤峰南境的美麗河,到達遼寧省建平縣北境,再經內蒙古敖漢旗中部到達寶國吐鄉,向東進入遼寧省北票市境內,越過牛河,進入遼寧阜新,一直延伸到雞冠山。這段燕北長城的遺址目前尚斷斷續續地保存下來三百多公里。由阜新向東北,燕北長城經遼寧省的彰武、法庫進入吉林省的梨樹縣境內,然后折向東南,經遼寧寬甸,越鴨綠江進入朝鮮半島。燕北長城不僅包括蜿蜒不絕的石筑或土筑城墻,還包括一系列規模較大的衛城、規模稍小的障城,以及直徑在10米至40米不等的烽火臺。在內蒙古敖漢旗,考古工作者曾發現一處殘高2.5米的烽火臺。城墻、衛城、障城與烽火臺,構成針對東胡騎兵的立體防御體系,固守著長城以內的地域。
只有視土地為生命線的農耕民族才會有如此重視守土的軍事設施。
燕北長城的實際效用如何已不得而知,但此后中原史書的記載中絕少提到東胡的名字,一直到其與匈奴人之間的那一場災難性的戰爭。燕國與東胡隔著一道長城對峙著,但是,燕國沒有再受到來自東胡的大規模進攻的真正原因似乎并不在于長城。
對于游牧民族來說,他們需要不斷地為其牲畜尋找草場,水草豐美的地方就是他們的家園。他們永遠也不會將自己與畜群限制在圍墻之內。道理很簡單,不論多么美麗的地方,當他們的畜群吃光了草原的時候,他們也不得不棄之而去。游牧人永遠也不能理解用圍墻圈起一片土地供自家耕種的生活方式,雖然與農耕民族相同,游牧民族也依賴土地謀生,但兩者對土地與資源的理解卻截然不同。游牧民族蔑視修筑長城的防御方式,如果他們愿意,在長達數千里的防線上,他們總可以找到一個防守薄弱的突破口進入長城,施展騎兵的優勢,任意劫掠,如同進入羊圈的狼。
當東胡受到秦開的攻擊向北方退卻后,水草豐美的西拉木倫河、老哈河流域確實是他們十分懷念的地方,但東胡人沒有再次發動對燕國的大規模進攻以奪回西拉木倫河與老哈河流域,不是因為他們對付不了燕北長城,而是他們發現了一片比西拉木倫河和老哈河流域更加誘人的地方,這就是蒙古草原。
自大興安嶺西行,是一望無際的大草原,游牧人的車隊可以毫無阻礙地前行,一直進入歐洲的俄羅斯草原。事實上,這也正是匈奴人后來的西遷之路。這片地球上面積最大的草原,對所有的游牧民族都充滿了誘惑,在13世紀蒙古族最終成為這片大草原的主人以前,這里曾經是無數個游牧民族棲息的地方。充滿變化與挑戰的大草原最能激發游牧民族的創造力,他們一個接一個地在這方沃土上建立起自己的草原帝國。
受到燕國的打擊后,北遷的東胡人意外地發現,陰山以北的蒙古草原是比西拉木倫河、老哈河流域更適宜他們的游牧生活的地方,于是,東胡人不再與燕國進行無謂的軍事斗爭,轉而西向發展。
經過半個多世紀的發展后,東胡人占據了蒙古草原的東部,成為草原上一支不可忽視的力量。模仿中原華夏族的統治模式,東胡人也在構建自己的國家——史書記載中出現了“東胡王”。東胡人的國家包括哪些機構,其地方統治方式如何?我們今天都已經無從得知。東胡人沒有文字,沒有留下關于本族歷史的任何記載,由于中原各國都將注意力放在統一中國的戰爭上,沒有人關注遙遠的蒙古草原上的事情,所以中原史書中也沒有留下關于東胡人國家的記載,而這一切又都是無法用考古資料來證明的。但可以肯定的是,東胡是第一個試圖構建草原帝國的游牧民族,第一個成功地建立草原帝國的民族——匈奴的崛起遠在其之后。
東胡人西向發展,不再進攻燕國,燕國卻也無力北拓,兩者隔長城對峙,呈現出一種互不接觸的和平狀態。
就在東胡人開始稱雄蒙古草原的時候,秦國崛起于中國的西部,一次又一次打敗山東六國,并吞六國的趨勢已經越來越明顯。燕國也受到來自西方秦國的攻擊,自顧不暇,因此無力北拓。
燕國無法在戰場上抵擋秦軍的進攻,為了挽救滅亡的命運,燕太子丹于公元前227年派荊軻赴秦國行刺秦始皇,同行的還有打敗東胡的燕國名將秦開的孫子秦舞陽。在覲見始皇時,秦舞陽面露怯色,引起秦人的懷疑,他們只允許荊軻獨自一人上殿。圖窮匕見,荊軻追殺始皇,但因無人相助,行刺未能成功。荊軻與秦舞陽雙雙被殺。被激怒的秦始皇立即將燕國作為主要攻打的對象。燕國無力抵擋蜂擁而來的秦軍,燕王僖與太子丹率領部分燕國的精兵撤退到遼東郡(今遼寧省東部地區)。為躲避秦人的追殺,太子丹隱藏于衍水河畔,后人為了紀念他,將衍水稱為太子河。這就是今天遼寧省東部、遼河支流的太子河。
秦國東進占領了上谷、漁陽及右北平等郡,東胡人的故鄉西拉木倫河與老哈河流域,便落入秦軍的控制之中。
但氣候變化對這一地區的影響也更為顯著地表現出來——作為農耕經濟與游牧經濟的過渡地帶,這里的自然條件已經越來越難以支持農耕經濟的發展了。雖然燕、秦直至西漢,中原王朝一直依靠武力占據著西拉木倫河與老哈河流域,但這里的農耕經濟卻未得到發展,而是在逐漸衰退,這一地區的游牧化已經是不可逆轉的了。至公元1世紀,東胡人的后裔鮮卑人與烏桓人重新回到這里,不僅僅是政治、軍事斗爭的結果,也是自然之手對人類歷史發展進程暗中干預的結果。
離開西拉木倫河與老哈河流域的東胡人再也沒有回到這片他們世代棲息了數百年的故土。面對中原的一系列變故,東胡人沒有出兵參戰,也沒有試圖奪回家園,他們緊張地注視著一個正興起于蒙古草原中部的民族:匈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