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你第一次突如其來地體會到一絲來自心底的顫栗,是在一個月朗星稀、蛙鳴蟲叫的仲夏之夜。那一刻的感覺,猶如一道閃電劃過漆黑的夜,稍縱即逝。同時,潮濕的心底,開裂萌動,似乎有春草即將破土而出。
秋思濕漉漉地闖進(jìn)你的腦海。你猝不及防。
你的心,一陣兵荒馬亂。
你為自己有這樣骯臟的思緒感到羞恥。因為此時的你,正赤裸著躺臥在溪水里的一塊巨大巖石上,一股激流從高處落下,瀑布一樣打在你的身上,水花四濺。你高昂著頭的紫紅色小老弟,直愣愣地對著天上潔白的月亮,一小撮細(xì)長而黝黑的陰毛,在^擁根部周圍,羯浮、撩撥。
你頭枕著手臂,呆呆地望著自己略顯陌生的身軀,有種恍兮惚兮的錯覺。仿佛只在一霎那間,你眼前的世界變了,時間變了,空間變了,一切都變得不同以往。
恍惚中,你看見秋思?xì)獯跤醯匕寻走h(yuǎn)航拉上岸,讓他平躺在沙灘上。她看了一眼面色蒼白的白遠(yuǎn)航,深吸一口氣,然后鎮(zhèn)定地走向前,抄起他的腰,讓他頭朝下倒立。她抱著他,劇烈地跳了幾下。她的動作,一氣呵成,干脆利落。白遠(yuǎn)航稀里嘩啦地吐出幾口混濁的溪水,咳嗽幾聲,醒了過來。
看著渾身濕透的秋思,你不相信眼前的她就是她。她顛覆了你以前對她的所有印象一她再不是你最初見到她時的模樣。那個怯生生、孤獨寂寞的黃毛丫頭,早已杳如黃鶴,一去不復(fù)返了。
披著夏日午后的陽光,秋思光著腳,俏立水岸,濕漉漉的長發(fā)吧嗒吧嗒地滴著水珠。她穿著一襲白色長裙,濕了的緣故,皺巴巴地緊貼著身子。她的胸脯微微隆起,像兩塊形狀飽滿的鵝卵石,或是兩顆青澀的橄欖。她用手輕輕地捋著長發(fā),緊蹙著眉頭一言不發(fā),但神情里似乎在責(zé)怪,責(zé)怪你沒有照顧好白遠(yuǎn)航,以致打擾她在沙灘上尋尋覓覓的興致。你收回窺視的目光,背起坐在地上淚眼婆娑的白遠(yuǎn)航,磕磕絆絆,心慌意亂地往家的方向走去。她跟著你,腳步窸窣,和著你的每一個心跳。
天上的月亮,在白蓮般的云層里穿行。瑩白如玉的水流落下,持續(xù)不斷地沖擊著你,打在你的頭上、身上,打在你高高翹起的小老弟上。你感覺自己的身體,慢慢地失去重量,開始漂浮、升騰,直往天上的月亮奔去。你體驗著這種前所未有的感覺,忘了今夕何夕。你聽不到任何聲響,群山靜默,山村寂然。
岸邊傳來白子服幾聲尖銳的呼喊,像收回風(fēng)箏的線,一把把你從云端拉下來。以為心中的隱私被人窺破,你一陣慌亂,臉躁紅心狂跳,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你就勢一翻身,沉入水里,久久不愿出來。
你不知道白子服是否看到了剛才的情形,只覺得尷尬羞赧,心虛不已。你快速套上衣服,不時回頭看向你躺臥的那塊巖石。還好,以你的視力,從岸邊看,也只能看到影影綽綽的黑色巖石和高高墜落的一大片白色水幕。而白子服,帶著厚厚的眼鏡片,他不可能看得了那么遠(yuǎn)的距離。心中懸著的石頭一下落了地,你緩緩?fù)鲁鲆豢跉狻?/p>
白子服知道你喜歡來這兒游泳。夏夜里,只要在家里的床上找不到你,他就知道你來了這兒。橫了一條溪壩的緣故,這里水域?qū)掗煟ü怍贼裕钌畹牡胤剑钸_(dá)兩米。清澈的溪底,不見怪石錯落堆積,盡是細(xì)沙和鵝卵石。溪岸青山,巖石壘壘,其中有一塊略微伸向水面,像一個絕佳的天然跳臺。你和村里的小伙伴們,經(jīng)常相約來這里戲水、跳水、打水仗。父母們不扯著嗓子大聲呼喊,你們基本不會歸家。
白子服不是特意來叫你的,他心里有別的事兒。
他剛從鄧家鋪子新建的碾米房里出來,趁著月色,恰巧看到了溪壩下影影綽綽的你。他走路依舊一瘸一拐,但步履少有的鏗鏘,掩飾不住興奮的臉上,洋溢著被眾人追捧的滿足感—甚至比贏得戲臺下不絕的掌聲所帶來的滿足感,有過之而無不及。
碾米房,用機器碾米,在鄧家鋪子絕對是一個新鮮事物。
在那之前,要想獲得白花花的大米,只能人工舂米。每月每家差不多要舂五六次,方I巨滿足日常所需。鄧家鋪子有一個公用的舂米房。那是村里最為繁忙的房間,“踩踩踩”的聲音,一天到晚不見停歇。逢年過節(jié),舂米房外還會排起長長的隊伍,全是等著舂米的父老鄉(xiāng)親。小時候,你覺得好奇、好玩兒,跟著白子服去體驗過幾回。可等新鮮勁兒一過,你再也不愿意踏進(jìn)舂米房一步,仿佛里面住著一只吃人的老虎,唯恐避之不及。現(xiàn)在回想,舂米房里的一切一活動的人或是靜默的物,似乎都蒙著一層淡淡的金黃色光暈,像一張被歲月侵蝕得泛黃缺角的老照片。
在你年少時的眼里,舂米房中央深陷地下的臼,臼口碩大無比,且深不見底(因為杵在臼中,你看不見臼底)。臼是用一整塊青色的石頭做成的,估計從開采、雕鑿,再到放置進(jìn)房的中央,花費了不少人力物力。年深日久且使用頻繁的緣故,臼的表面,光可鑒人。不知道為什么,記憶里的那口臼,總讓你想起《西游記》里白骨精的無底洞。站在它的旁邊,你會不自覺地往后退縮,生怕一不小心掉了進(jìn)去,就再也爬不出來。
舂米,過程并不復(fù)雜,但絕對是一個累人的苦力活,非一般的勞力不能勝任。不少人,舂一會兒就大汗淋漓,喘氣不已,像白子服那樣平時體力活干得少的人,更是如此。舂米時,先把稻谷倒進(jìn)臼里,然后再利用杠桿原理,用腳踩著一塊長長的木板,蹺起頂端與地面垂直的杵,不停地?fù)v,直至分離出米和糠。有人計算過,舂白一臼米,最少要舂五百下,花去將近一個半鐘頭的時間。
因為只有一個不大的雕花木窗,舂米房里光線昏暗。如是不好的天氣,大白天也要點上蠟燭或者煤油燈才能干活。舂米房里,青黑色的墻磚上終年蒙著一層厚厚的白塵,墻角布滿新舊不一的蜘蛛網(wǎng),一架用來分離米和糠的木制風(fēng)車,像一個垂暮老人那樣,有氣無力地倚靠在屋的一角。
別看白子服的腳平時走路一瘸一拐,但一點兒不影響舂米時的用力。你學(xué)著他的樣子,雙手抓緊面前的一根橫桿,右腳踩在一塊木板的尾端,盡量跟著他用力的節(jié)奏。你們每用一下力,踐踐板一樣,木板的另一頭高高踐起,再一起虛空抬起腳,包著鐵皮的件頭就會重重地砸下,打在金黃色的稻谷里,像一顆隕石落進(jìn)了黃河,頓時掀起一陣巨浪。
你很享受那樣的起起落落,感覺甚是好玩有趣。有時,你故意不出力,整個身子趴在橫桿上,嘻嘻哈哈地晃蕩著雙腳。幾次后,你膽子愈發(fā)大了,于是干脆整個人站在木板上,大張著雙手。你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只小鳥,隨著蹺蹺板的上上下下,在不停地展翅飛翔。就在你歡快地享受舂米的樂趣時,白子服早已汗流浹背,氣喘如牛。
在你和白子服舂米的過程中,站在白旁的秋水,一點兒也沒閑著。她拿著一把長長的鐵鍬,趁著杵上升的空檔,不時在白里翻動一下,以便稻谷受力均勻,那樣會加快舂米的速度。他們倆的配合,默契而有節(jié)奏,一點兒不比戲臺上遜色。
舂完米,不算完,還得把米和糠分離開來,要不無法食用。這時,需要用到一個我們鄉(xiāng)下叫風(fēng)車的農(nóng)具。在那時的你看來,比秋水還高的風(fēng)車是一個巨大而復(fù)雜的龐然大物,宛如一只變異進(jìn)化后的碩大昆蟲。
通常,這樣的細(xì)活,非得秋水來完成不可。白子服歇下來,癱坐在一旁的地上,擦著汗。秋水則俯著身子,上半身彎進(jìn)白里。她用一個叫撮斗的工具,把舂好的米,一撮一撮地撮出來,然后高舉著倒進(jìn)風(fēng)車頂端一個上寬下窄的錐形木制容器里。等裝滿后,放開風(fēng)車下端的一個閥門,同時搖動一個帶有幾片扇葉的鐵制手柄。
大家都知道,米和糠的密度不一樣,米重糠輕。人們正是利用這一物理特性,制作出了風(fēng)車。風(fēng)車閥門打開,米糠一起下落,這時手搖風(fēng)起,米和糠就會自然分開,落向風(fēng)車不同的出口,落進(jìn)出口下不同的篾籮里。如此這般,反復(fù)幾次,就達(dá)到了米糠完全分離的目的。當(dāng)然,如果稻谷里本身混有小石子、其它堅硬的物體,或者舂得不夠干凈還留有谷粒,那樣的話即使風(fēng)車車過,分離出來的米,還得回家用米篩篩一遍,仔細(xì)清除其中的雜物,才能下鍋煮飯。
突然有一天,你醍醐灌頂一樣地明白,為什么那個工作非女人不能做好。因為它跟手柄搖動的力道和速度,大有關(guān)系。搖得重了或快了,米就會被風(fēng)吹進(jìn)糠的出口,而輕了或慢了,糠又會落進(jìn)米的出口。搖手柄的力道和速度的把握,全憑巧勁兒和不緊不慢的悠閑態(tài)度,男人去做的話,往往缺乏應(yīng)有的耐心。那也是為什么在你和白子服嘗試過幾次以后,秋水笑著把你們倆趕開的原因。你記得秋水當(dāng)時對你們說,你們倆趕緊讓開,盡添亂,耽誤我時間。
那時的你,哪里懂得這些道理,只顧嬉笑著搗亂。你調(diào)皮地埋著頭,在風(fēng)車的出風(fēng)口,迎著風(fēng)沖來沖去,吹得一嘴一臉的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