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晌午的時候,下雨的話還好說,它至少會讓人專心走路專心工作。但如果碰上灼熱的太陽的話,今天恰巧就是這么一天。從出門那一刻起,貴子的身體就像被陽光照穿一般,四周的熱氣慢慢灌進他的身體,貴子越是繼續往前走,陽光就愈加強烈,像是視死要拆散貴子的骨架一般,定要將他的皮膚狠狠教訓一頓;貴子內心越是排斥它,它就不依不撓的證明著自己永不會被摧毀的力量。威脅著站在街頭上的任何一個人如果還不趕緊離開,它就立刻將這里融化成一片巖漿,即使眼看著忙碌的人快要因此枯竭,它還是遲遲不肯動手。貴子越是干涸太陽就越是興奮,直到貴子捱過了這一段路程為止。
貴子送完最后一位客人總算歇了口氣,從清晨一大早到現在,貴子已經連續跑了二十多位客人,這在其他車夫眼里算是奇跡般一樣的存在,因為在京城這個地方,人雖然不少,但車夫更多。而一大半車夫一整個上午雙手就沒離開過自己的衣袖。
貴子從清早忙到現在一口水還未來得及喝,更別說吃上一些食物。身體像已經過渡透支那樣僅靠著自己堅韌的意志喘著粗氣,他的五官已被汗水模糊,衣服也重復著被汗漬浸濕。這是貴子無數個忙碌上午的其中之一。縱使如此,周圍的車夫已經按部就班吃起了大碗米飯,有的還約上三兩個好友喝上了小酒,似乎只有等得迷糊后,才能不被現實生活所干擾。而唯獨貴子剛忙完后,緊接著便是打開自己隨身攜帶的水壺將自己的黃包車里里外外擦拭清洗一遍,在等待曬干的過程時,才潦潦草草吃上幾口飯。而只有黃包車擦得越干凈,看起來一定要有別于其他黃包車,貴子干起活來才越賣力越是心甘情愿,才會為這煩悶兒枯燥的勞力工作增添一份屬于自己的色彩。
一個金發外國人已經在一旁站立半天,貴子剛把飯端起正準備吃,外國人就走到貴子身邊。
“你好,送我去個地方。”外國人用著蹩腳的中文站在貴子的黃包車面前說道,還未等貴子反應過來就夸進了黃包車,貴子將一大口飯包進嘴里,把碗放在地上,連嘴邊的飯粒都來不及擦就拉起車子往茶館的方向跑去。
“馬先生,今天又去茶館嗎?”貴子問道。
“不,今天去另一個地方,去索少的家。”馬德奇靠在背椅上嘀咕著,若不是馬德奇經常坐貴子的車,一般的車夫一定會為聽不懂他說什么而苦惱的。貴子為了不給乘客制造麻煩,他會全神貫注的聽著馬德奇的嘀咕聲,根據他的指式變換路線。貴子并不知道馬德奇為何人,也對他在中國做什么并不感興趣,除了詢問路線以外,他不會過多去了解乘客的意圖。
等到了目的地時,馬德奇竟睡著了。貴子輕輕將把黃包車輕輕放下,動作輕而慢的靠近馬德奇。
“馬先生,索府到了。馬先生?馬先生醒醒。”貴子小聲叫著馬德奇,僅靠著輕微的聲音將馬德奇喚醒。
隨后見馬德奇確實睡得沉,他便把手上的汗水擦了擦將馬先生輕輕搖醒。
馬德奇緩緩睜開眼睛,貴子立馬笑著說道:“馬先生,索府到了。”
“馬先生,非常抱歉。因為沒吃飯力氣不夠,所以路程耗費的時間有點長了。”貴子抱歉道。
“不,不,不,貴子你很棒,你知道我為什么愛坐你的車嗎?”說話的同時馬德奇拿出錢包,從中抽取了一兩銀子遞給貴子。
貴子撓了撓后腦勺,“多謝馬先生的照顧。”
馬德奇將錢塞到貴子手上,“你的車是我目前做過最干凈,最穩的車了。非常感謝你讓我美美的睡了一覺。”
貴子街過錢后把面包車停在一旁,徑直走進了一家面館。貴子因馬德奇的肯定,心中甚是歡喜。能夠通過勞動贏得的體面本身不受重視,而貴子將勞動的價值與舒適這些東西融合在一起,讓他有了保持自己在任何人面前最基本的尊嚴。他成了很多乘客的不容二選。
貴子吃了一大碗面條。
貴子吃完隨后走出了面館,把黃包車拉到了京劇院的門口,貴子每天都會按時到京劇院門口等上二十分鐘,因為二格格通常會在這個時候從京劇院門口出來,而這個時候他就能見到二格格,順便拉二格格回家。今天與往日不同的是,二格格遲遲未從京劇院門口出來。貴子站在京劇院門口左側的二十米處,眼睛一刻不離大門。大概半個時辰過去了,京劇院門口的人也漸漸多了起來,按照二格格的習性,她不喜歡出入人多的地方,所以總會選擇晌午后這個時段來聽一段小曲兒。眼看周圍已經被看客堵得水泄不通,京劇院門口如早晨集市般擁擠,街邊糖葫蘆也開始吆喝起來。但還是沒有見到格格的身影。
貴子總共見過二格格也就幾次面,但從第一次開始,貴子見到格格時,當時敬碩格格正在街道上逛街,由于貴子著急拉車肩膀過于用力不小心撞到了格格,貴子急忙扶起格格,連正眼也不敢瞧上一眼,就低著頭急忙道歉,貴子皺著眉頭的樣子逗笑了格格,敬碩格格站起身來拍了拍灰大笑道:“撞一下而已,沒什么大不了的。”
貴子當時臉憋的通紅,他一向都擔心自己為別人增添麻煩。更何況撞倒是皇親國戚六王爺的女兒。格格被貴子手足無措的樣子逗得哈哈大笑,前俯后仰。連忙安慰道:“你要感到抱歉的話,你就看著我說,低著頭道歉干什么?你又不是故意的,難道我敬碩格格在你眼里早就落下個得理不饒人的壞姑娘了嗎?”
貴子平日的老實哪能受得了格格的挑逗,他緩緩抬起頭,格格的音容笑貌出現在他的眼前,貴子一直以為別人口中的天堂都是幻想,直到他見到敬碩格格那一刻,他曾以為自己永遠會沉靜暗淡的生活突然出現明亮了,那些灰暗的時光,都因格格的出現而被點燃照亮。
那是貴子第一次為自己的身世感到自卑。于是加倍努力賺錢,夢想著成為一個老板,甚至是有自己的車隊,為了能夠在身份上與格格縮短差異,貴子唯有將自己身份地位抬高,才能彌補一些自己沒有任何文化的缺陷。
貴子就天天盼著能見到二格格,好幾次拉黃包車遇見格格時,格格都會來到京劇院,漸漸的,格格和貴子似乎心中暗自默許了這樣的約定。貴子按時到這里來接格格,格格除了貴子,也不會上別人的車。可是今天,太陽的溫度逐漸下降,格格竟然第一次未按時出現。大概過了兩個半時辰,二格格終于從京劇院走了出來,但陪同的不再是曾經的丫鬟,而是一個錦衣玉帶,風度翩翩,長相出眾的少爺。這位少爺是某府家的大公子,貴子早有聽說六王爺已有打算讓二格格于公子聯姻。
格格今天看上去美極了,一身霓裳羽衣,臉上笑容顯得更是嬌媚,圓圓的臉蛋上掛著一雙迷人般的大眼睛,眼睛水靈靈的,白而較小。貴子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眼睛隨著二格格的方向移動著,貴子的眼里泛著光,泛著星辰,泛著被二格格勾起的愛的漣漪。二格格從人群中看見了貴子,徑直朝著貴子方向走了過來,身后的小王爺不知所云的跟著格格的步伐。格格走近后,貴子的眼神從未有一絲閃躲,他畢恭畢敬半勾著頭喊道:“二格格。”
格格被這一幕動容了,她看著貴子問道:“你在這兒等了多久?”
“不久,我也剛到。”
格格突然大笑,“你知道你撒謊的時候有什么特點嗎?”
貴子撓了撓頭,身后的公子一直打量這個貧窮的車夫。
“就是你會忍不住看我。”二格格似乎并不在意身后公子的存在,竟打趣的說出這樣的話。格格的笑聲像一串被風吹響的鈴鐺似的,格外悅耳,以至于引來周圍人注目。
貴子低著頭嘀咕著:“我不僅在騙人的時候忍不住看你,只要你出現在我任何時候都忍不住看你。”由于聲音太小,格格沒有聽清貴子在說什么。
“送我回家吧。”格格直直的跨進了黃包車里。
眼看公子也要跟隨著上車,二格格連忙阻撓:“等等,你換輛車,兩個人坐同一輛車,車夫不被壓垮嗎?”
格格話語直接,公子鐵青著臉,沒有逗留徑直就轉身走了。依照公子平時里的個性,他哪能忍受在一個車夫面前丟盡顏面。但今天在格格面前,他為了保持自己的風度,將這口氣生生咽了下去。
貴子拉著格格往王爺府家中走去。
“貴子,抱歉,今天因為別的事情多逗留了一會兒,你莫不是心中有了悶氣?”格格見貴子一直沒有說話,便主動詢問起來。
貴子擦了擦額頭上大顆大顆往下滑落的汗珠,“格格,您不要多想,貴子今天能見到格格足以開心。”
格格從身后看過去,從貴子的余光中看得出貴子說話句句屬實,格格從未見過這樣的貴子,以往貴子在格格眼里是一個不做壞事的好人,但今天的貴子在格格眼里更像一張潔白的紙,紙上沒有一點黑色的痕跡,格格一直以來被貴子的個性吸引著,這件事連她自己都不知道。
“貴子,今天不回家,你拉我上花園里頭轉轉。”格格輕輕說道。
貴子怔了怔,將聲音提高的說:“好嘞。格格坐穩了!”
到了公園后,格格獨自下車走到了小河邊,她站在陽光下,閉著眼睛,似乎只有這樣她才能親近大自然。敬碩格格穿著一襲長裙,頭上別著一朵茉莉白色的花,在這樣透明的陽光下整個人顯得晶瑩剔透。但這潔白的外表下確是貴子不敢靠近悲涼,早在剛才貴子的心猶如被割碎一般,那不是出于嫉妒和痛恨,而是來自貴子內心深處的那份不敢奢望,更使貴子不敢靠近格格是,他竟然內心渴望二格格與那位公子共結連理,格格在他眼里是本不應出落在塵世當中,而自己卻是塵世當中漂浮著的一粒灰色的塵埃。
格格突然轉頭望向貴子。
“我在等一個我理想的人出現。”
“那你等到了嗎?”
“他如約而至的站在了我的面前。”
格格說出這話時,就像說出了掩藏在她內心很久的秘密一樣。
“你今天有額外的計劃嗎?”貴子隨口問道,貴子不知道該如何接格格的話,吞吞吐吐問著與此無關的話。
“好像你來了后,天氣就好了很多。”
格格并不打算回應貴子的話。而是自顧自的去體會內心最真誠的聲音。
“如果總要給出一個原因的話,那只會因為現在的你。”格格看著貴子,從前固有的那份表面的天真演變成了掩藏不住的柔情。
這一次,換做貴子走向了她。
“是什么打動了你?”貴子看著格格問道。
“是我的內心。”
“我今天打算做一件事情,我要違抗我的父親。貴子,希望這突如其來的言辭沒有給你增添任何麻煩。”格格垂下了眼睛:“這是一條艱難的路。”
貴子心跳加速,快步走上前握住格格的手,他已經激動得無法言語,唯有動作表明自己的內心,他渴望和格格在一起,而這所有的艱難像是老天爺的恩賜,至少他的艱難是用幸福和格格換來的。但他的喉嚨已經被激動占滿了,他說不出一句使格格安心的話,縱使眼淚已經表達了足夠的情感。
格格也跟著貴子哭了起來,“貴子,這條路太艱難了,如果你無法前進,或者無法為此頭破血流,你現在放棄還來得及!你不必為此有任何逞強,更不必為此增添心里負擔,我的身份并不代表我是怎樣的人,我的出身抑或如此!”
貴子拼命搖頭,他的臉又一次通紅,貴子拿起格格的手扇了自己一耳光,他希望自己盡快清醒,但同時希望自己永遠不要清醒。
格格接著說:“但我不會放棄你,要使我放棄你只有兩種情況。第一,你不再是你;第二,我不再是我。而你永遠會是你,我也永遠會是我。”
貴子跪了下來,“格格……我愛你……我的愛是守護你,不是得到你,我馮貴山何德何能能夠擁有格格的芳心。貴子從未奢望過能觸摸到格格的一根頭發,倒不是因為格格是格格,我不可高攀,是因為格格你的出現于我而言如已經將我從深淵沼澤拽了出來,我哪能在期望還能同你一起奔跑。”
格格直言不諱道:“馮貴山,你本不是懦弱的人,獲得我的芳心你只需要做你自己認為對的事情。還記得你以前跟我說的嗎?在水深火熱之中的人反而內心更加炙熱!”
貴子緩緩抬起頭,抹掉眼淚,但眼眶再一次紅起,另他意外的是格格竟然將他隨口一說的話記得這么牢固。
格格性格直爽,愛憎分明,她喜歡貴子,此時就算老佛爺出面也扭轉不了格格的決心。貴子終須拋棄了那份卑微的執著。他對格格的愛情連半似利益都不參雜,如同現在的格格對貴子一樣。貴子的善良,淳樸,還有他天生對糟糕的事物抱有的悲憫之情一點點的吸引著格格,格格在府里見多了行為像人但思想像蠕蟲的家伙,她從未見過像貴子一樣的人,如果誰更幸運的話,格格是幸運的,唯有純潔的愛才能帶領她脫離苦海,她愿意親嘗柴米油鹽的艱辛,她愿意在貧窮的愛里死去,她愿意將自己的榮華富貴同烏煙瘴氣的人性一起消失在她的生活里。貴子拯救了她,拯救了格格一直以來干涸的靈魂。格格與貴子都是意識清醒的人,他們清楚的知道這世間虛無縹緲的東西是什么,也清楚的知道這世間最珍貴的東西是什么。
貴子和格格就這樣在一個公園下,沿著落日的余暉,悄悄私定終身。
往后的日子,格格為了貴子能盡快實現自己的愿望,每次讓富貴拉自己時,總會雙倍給貴子車費,貴子一開始帶著自尊受損的拒絕了格格,但格格每次都會告訴他:“我不是為了同情你,也不是私于內心,你每日將黃包車擦拭三遍,為了讓乘客舒心,拉扯的路程再遠也不會胡亂價錢,這是你應得的,我只是用這個方式告知你,你獲得的尊重往往比這金錢有價值多了。”
貴子知道格格這話不是出于安慰自己,他便把錢收下,但格格給的錢一分錢沒花,而是為了存下來在逢年過節,或者是哪個明媚的清晨可以給格格送上一份像樣的禮物。此后他一天一大半的時間都在工作,在別人眼里貴子每天睡覺時還讀起了格格送給他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