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嘆了口氣,說:“雍宗,你看見了,我們柯基一家沒有血性,你平常瞧不起我們也不怪你。現在我要自己到公安局去了,柯基家的后代你要多多看顧。我自己沒有兒女,侄兒侄女就是我的兒女。次準、阿來都是有血性的人。”
父親說:“和尚你看幾個娃娃看得準,不枉在廟子里嗅過那么多香火味道。”父親起身給舅舅斟上茶,又給自己斟上,父親臉上露出了微笑。我聽到自己腦子里嗡嗡作響。父親低沉沙啞的動人聲音又響起來了,漸漸漲滿了我的腦袋,直到我腦袋漲得不能活動,變成了一塊木頭。我的木頭腦袋上的眼珠看見我們所處的空間在發生變化,父親和舅舅的形象漸漸突出,一切光亮都投射到他們身上,而我們退隱,帶著隱忍了自己各種心緒的那種無奈的順從向暗處退隱,一直融進屋子那堅固粗糙的石墻。我因此聽到了這個季節總在強烈陽光下呼呼掠過的春季風的聲音,聽到更為輕盈的風在高空中打著悠長的唿哨。
“春天來了。”父親笑眉笑眼地對舅舅說。
“我曉得,前些天我在山上睡著了。突然夢見有人叫我讓開。我翻身起來一看,原來是身子底下冒出了青草,原來是她叫我讓開。”
“1956年春天來時,我這里受了傷。”父親第一次扭著脖子,向人出示土匪的馬刀在他脖子上留下的一條臥蠶一樣的疤痕,“全班人都出去了。帳篷外還有雪,一夜之間我覺得毯子底下多了一個活物,伸手摸到一根圓圓的冰涼的東西。蛇,我想,蛇來接我進天國了。翻開毯子一看,是一根大黃的嫩芽。我們那座帳篷常常生火,點著煤氣燈,暖和,大黃就長起來了。那時我想春天來了,拖了一冬不結疤的傷口就要好了。我又可以上馬放游動哨,上馬沖鋒了。就是那次傷好后,給我換了一枝嶄新的有彈倉的連發馬槍。我們撤離時,那株大黃已經長出五個巴掌大的葉子,而外面草原上才剛剛化盡殘雪。我的傷也好了。”
“1956年嗎?雍宗你是說。”
“是1956年,不想又打一年仗就完了。”
“我倒是巴不得仗早點打完。你說的那個春天我們的日子已經不好過了。一天早上,說不定就是你看見大黃也就看見了春天的那天早上,一個十六歲的小伙子餓得不行了,用刀劃破手指吮自己的血。后來他用僅剩的三粒子彈把自己的馬殺了。我們把他殺了。他的血流在草地上很稀很薄,腥氣也不強烈,就像剛剛起來的東南風送來的春天的味道。”
“那時你們在哪里?”
“海子山北面的森林里。”
“那次我的部隊沒有追擊你們。”
“追我們的是騎兵,后來他們也斷了糧,可是有飛機來給他們扔降落傘。我們去搶,一個人被傘包壓死了,是一大箱子壓縮餅干。一個人吃了十幾塊那種餅干,差點死了,要不是有人幫他把那些東西吐了出來。”
“我們沒有斷過糧和子彈,但斷過水。”
舅舅突然嘿嘿地笑了,我聽見他說:“倒是監獄里什么都不缺,有水和糧食。剛剛能夠下地自由勞動時,也不缺太陽了。我就想,就在那里過一輩子算了。只有見多識廣的人,走過許多地方的人才過不慣監獄里的日子。監獄里有人教我們唱歌,我們在地頭下六子棋。”
我還聽見父親表示同意。
這是舅舅和父親這兩個過去的敵人,永久的親戚面對面坐下來,彼此毫無戒備地娓娓交談。舅舅對父親如此信任,也使我感到驕傲。這兩個男人一個誠摯,一個堅忍,他們低沉深長的語調像是一雙粗礪的手掌,順著我的脊骨與神經上下滑動。這種男人之間的交談像雕琢出自然面貌的強勁風雨。我說過我的腦袋偏偏在這時嗡嗡作響,身子越來越沉重,仿佛正往黑洞洞的地底墜落,以一種十分緩慢的速度,讓你感到非常漫長的時間。啊,恰恰是這種時候,靈魂輕盈起飛,穿過村子的歷史,家族的歷史,人心的歷史,悠悠扇動翅膀,(翅膀是什么顏色?闊大還是修長?)看見經歷過的和未曾經歷過的往事在身上變成一片翻騰不已的霧的海洋。海洋上面有兩個親人對坐,娓娓而談。
阿爸,阿爸……
阿古斯丹巴……
我在心里悄然呼喚。
我沒有號啕出聲,只有大顆大顆的淚珠從睫毛下滾落下來,上面閃爍著晶瑩的陽光。表姐次準哭了,流著美麗的童女寶石般的淚水。
表姐伏到了舅舅膝上。我的腦子恢復了正常。姨父、姨母、母親,尤其是表弟一臉困惑神情,他們頻頻互相窺視,不明白舅舅和父親怎么在這種時候回憶往事。
姨媽說:“他們瘋了。”姨媽長得很胖,三疊下巴直接擱在領口上面。她經常說她吃水也會長胖。她喜歡這樣在瘦削的父親面前顯示她的優越,她說以前頭人吃肉就長胖,現在頭人后代沒有肉吃,變成了冬天的干柴。
母親說她奶子發脹,不久前我的一個還沒有名字的弟弟因為肺炎夭折了。母親吃了羊肉,發了奶,但吃奶的娃娃已經死了。母親悄悄啜泣,那聲音像一只蒼蠅在屋子里來回飛翔。
父親盯了母親一眼,那只蒼蠅就落了下來。
父親突然叫我拿來書包。他耐心地替我削尖了鉛筆。說:“拿著,我念,你寫。”父親一邊摳著頭皮一邊一字一頓地念出了我的第一篇作文。這篇文章是這樣的:
我敬愛的舅舅斯丹巴,熱愛最最敬愛的毛主席。他給人民公社放羊。老鷹抓走小羊時,他都哭了。我幫他放羊的時候,他看到太陽出來,說就像毛主席一樣。他家里有一張毛主席和各民族小朋友在一起的像,他說毛主席是那些娃娃的父親,我們就像那些娃娃一樣。他以前學字為了念經,現在,他謝了歌頌毛主席的詩……
寫到這里,父親叫我把作業本貼在墻壁上,在那里抄寫印在毛主席像下的漢文頌詞。我用正楷抄寫,并不時用唾沫潤濕筆尖以加重筆畫,以使這段頌詞和文章中其他部分區別開來。頌詞說:“天大地大不如毛主席的恩情大,河深海深不如共產黨的恩情深,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
抄完了,父親說:“你自己想個文章尾巴吧。”他又對舅舅說:“漢文的文章,尾巴是考究的。”
“不講韻律?”
“好像不……太講。”
我的文章的尾巴是這樣,“舅舅說,以前我是萬惡的土匪,毛主席救了我,我要做人民公社的好社員。”父親對舅舅說:“這下你就不會坐牢了。只是殺掉了羊,你就說羊被人偷了。”
“誰偷?”
父親想了想說:“就說仁欽吧。”
“不能這樣。”姨父仁欽說,“你真沒有良心,雍宗。”
“他有。”舅舅說。
“不能這樣。”母親說。
“那怎么樣?”父親問。
“我沒偷,為什么說是我?”姨父說。
“人家會相信。”
“那就說你自己。”
“說我,我不怕。”父親頗為自得地說。“說我殺人有人信,說我偷東西是沒人信的,你信嗎?仁欽貢波。”
姨父搖搖頭。
“那就只有說你了。”
姨父絕望地說:“羊子是大家吃的!”
“那沒辦法,只有你才有偷竊的名聲。”
姨媽對母親說:“我們倒霉,有你們這樣的親戚!”
“我們”,父親說,“倒貼給你們家賠羊的工分。”
姨父搖搖頭,繼而又點點頭。“好吧。”
在當地習俗中,早已默許了那么幾個家族的人有偷竊行為,因為這是他們家族行為的一個組成部分,有了這樣的部分,家族傳統才完整。這就是說,人們對你的行為不一定用某一固定不變的準則為依據來評判,更多的情況下,你的行為若超越了自己的家族傳統才是大逆不道,才是惹人非議的事情。比如允許父親心高氣傲,以延續頭人家族的貴族氣派;允許舅舅和外公的潔癖盡情表現,而使其他人生活中的骯臟更加突出;自然也就允許姨父保有他們家族的偷竊習慣,前提是不傷人害命,不翻墻撬鎖。
小說寫到這里,我妻子讀了,她說你寫你舅舅,但感覺起來卻不是在寫他。她是說我沒有給阿古斯丹巴安排一個突出的位置。我對她的意見進行了認真考慮,她至少是身邊少數幾個愿意我把小說寫得引人注目的人中的一個。然后我對她說:“你不是想我把小說寫臭的那種人,對?”
“對。”
“下次你跟我回家看看,讓我怎么把他突出?”我還向她列舉了我們家周圍常見的那種不為人關注的人物。
她基本上同意了我這種不突出的寫法。
她說:“這一來,回家時,不用介紹,我就能猜出誰是你舅舅了,哪怕他不剃光頭,不披紫紅袈裟。”
我想這是一定的。
舅舅他總是處于某些事件的邊緣。就是當他成為當事人時,他仿佛也能找到事件中和流動的時間中的縫隙,藏匿自己。這當然也是一種生存狀態。在這小說進展中斷的地方,我發現的不是某種可以歸納的東西,譬如某條經驗,某種意緒,抽象的思想可以在其中生長。我只發現了事實,它先于我的敘述,先于思想。親愛的讀者知道,這些事實在我具有完整觀念以前就已經產生,并已決定了現在這篇小說的格局。
舅舅一生隨波逐流,從來沒有想到過反抗自己的命運,因為他虔信佛教,相信一切均是前生及今生的因果報應。無論是后來他當上了生產隊長還是那個從麻風病院痊愈歸來的俄爾江向他敞開懷抱,他都當成命定之數,坦然接受。母親經常告訴我,要像她的阿哥斯丹巴一樣,而不要像父親有耗牛一樣的個強脾性。這是母親望子成人,同時對父親表達她的嫉恨的一種方式。
舅舅也常常在父親不在場的情況下,為我的怪異的脾氣扼腕嘆息。
正是這種共同的感受、共同的意愿,使母親和舅舅的關系帶有一種陰謀的味道,使他們舉手投足間有一種情人般的默契。這種關系肯定增加了我童年那種無所歸依的孤獨與迷惘,同時還招來父親深刻的妒忌。有一段時間,我甚至使用了“情結”這樣的概念來認識母親與舅舅的那種關系。為此,我要深深地自責。
我把那篇文章交給村小老師章明玉時,他笑了。
“我們下個星期才開始學習作文”,他說,“題目是《一件有意義的事情》。你的文章沒有標題,這就是現成的標題。”章老師微笑的臉向我挨近,他口中吐出濃烈的大蒜味和肚腑中溫熱的內臟的氣息,而我不敢把臉避開。從小我就討厭一個男人對另一個男人做出親昵的舉動。
“阿來”,章老師說,“告訴我,你們家發生了啥子事情?”
“沒有啥子事情。”
老師是四川人,我也用四川話回答他。
“肯定有啥子事情,肯定,不然你阿爸不會教你寫這樣的文章。”他的一只手放到了我肩上。
“不是他教我的。”
章老師突然嘿嘿地笑了。
“是”,我被這笑聲嚇住了,“是他教我的”。
他滿意地直起身來,仰身倚在那把永遠在吱吱嘎嘎呻吟的粗笨的木椅上面:“現在,把啥子事情都全部講給我聽。”
我就把全部事情都講給他聽了。
聽完了,他摸出一塊錢,說:“到代銷店給我打碗酒來。”
我拎了空酒壺在村子中飛跑。舅舅正在村中廣場上來回閑逛,見我慌慌張張地飛奔而來,以為我帶來了什么不祥的消息。他的嘴慢慢張大了,看著我飛奔而過,一軟腿坐在了廣場上那根光潔的木頭上面。這時父親見我遲遲不歸家,也來到了廣場上。他和舅舅并肩在木頭上坐下,并肩眺望越來越瑰麗的晚霞,看山溝里的陰影漸漸變藍。我打酒回來,經過他們旁邊,他們又一起看我替老師拎著那只小壺。壺沒有裝滿,酒在其中晃蕩,發出悅耳的聲響,像波浪般的聲響,像藍色山巒下蜿蜒的瑪崗覺卡河流淌的聲響。他們坐著看我,眼里流出了慈祥與親切。父親抬眼對舅舅笑笑,舅舅卻因為和他坐得太近而感到有些尷尬,他把屁股挪開一些,然后回報父親以無言的笑意。
這是父親和舅舅在公眾場合第一次如此親近地坐在一起。
村里人都十分熟悉父親和舅舅那些有趣的往事。真是太有趣了。嚴格講來,我們民族語言的詞匯中形容詞的數量不很多,豐富的是副詞,加在數量有限的形容詞前表示情感的變化,這令主要依靠形容詞顯示表現力的漢語難于翻譯。所以。他們的話翻譯過來就是:“嘖嘖,真是太有趣了。”
我把酒交給章老師,從窗口上向他們張望。
章老師說:“現在,全色爾古村每家都有一個人在像你一樣看他們兩個嘛。我要讓好多人都看到阿來這第一篇文章。你回家吧,就這樣告訴你阿爸。”
回家時,母親給我端來食品,說父親到廣場上找我去了。
我說他和舅舅在一起。
母親笑了。說舅舅是好人,父親其實是更好的人,要是他一切遂心的話。母親的笑變成了哭,她對我說:“你要忘掉我詛咒你父親的那些言語。”
我答應了。
其實,平時我對母親那些詛咒并不在意,而她一提醒,我倒把那些咒語在心中溫習了一遍。譬如說父親像一塊被狗啃過了埋在地下多年仍然不肯冷卻的骨頭,是被雷霆擊焦了額頭的狼,而這狼必定受到饑餓的驅使而四處狺狺地奔走。就是母親這些咒語,無形中在我心目中樹立起了父親的理想形象。一個倔強的男人形象。在這里,母親的咒語產生了魔力。父親壯年時,保持了這種形象,使我對他敬而遠之。老年時,父親垮了,我的輕視之感又使我難以和他親近。母親的咒語決定了我和父親關系的格局。
舅舅和父親回家來了。舅舅說公安局的人明天就要來了,“阿來替我去放羊子,我等他們”。
父親說阿來必須上學。
“他們肯定要來抓我。”
“那詩是我寫的,你一個臭小和尚寫得出那么漂亮的詩文?”父親說。臉上又現出若巴家族傳統的傲慢神情。他說:“你們當媽媽當舅舅的都要記住,阿來必須上學,要是太窮有人要買你們的眼睛你們就賣你們的眼睛。至于阿來的弟弟,要具有其他的本事。”
第二天一清早,舅舅的羊群就四散在山坡上了。父親打開箱子,取出壓在箱底的那套破爛的但比色爾古村里任何東西都潔凈的舊軍服穿上,還仔細地洗了臉。
父親坐下來,安然地享用早茶。母親的舉止更為恭謹,更為小心翼翼。早餐出奇地奢華。糌粑上撒了奶渣,奶渣上有新撇下的湛黃奶油。茶里摻了奶,并散發出生姜片的香味。還有厚厚的麥面饃、牛肉干。吃完了,父親從衣兜里掏出一枚軍功章交給母親,另一只手搭在我頭上。他的眼里流露出難得的溫情:“這個交給阿來,叫他記住他的父親。”
母親雙手接過緞帶已褪色的黃色勛章。
父親笑了,說:“我還記得起你的樣子,我從部隊上回來那會兒你的樣子。”
我看到母親不是低下頭,而是仰起臉來,輕輕合上了雙眼,仿佛這樣一來也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模樣,看到自己年輕時和那個自信英武的軍人,那個頭人后代相愛的情景。我第一次發現母親有那么修長的漂亮睫毛。母親原來十分漂亮這一事實令我驚異,就像父親單薄瘦小的身軀卻總是那么精悍倔強一樣使我感到難以理解,因為按照舅舅斯丹巴的人生信條,我們除了活下去的愿望以外,不會再擁有其他美好的東西。
“我曉得你不想再在這地方過了,這里有這么多熟悉你家世的人,你走吧。有一個誰也不認識你的地方在等你。以后我叫你兒子來找你。”母親睜開眼,平靜地說。
“我會寫信來的。”
“阿來會給你寫信的。他是你的兒子。”
“你可以改嫁。”
母親淡然地說:“我也想了,要是那人對我們的娃娃好的話。”
父親嘆息了。
隨后他說:“不好也不要緊。我的娃娃要不怕人家對他不好。”
我看著父母平靜地交談,看到父親在家里頭一次獨自享用了這么多東西,臉上全無愧怍之色。不包括肉和奶油,他起碼吃掉了整整一天的食品。肉和油是過節才有的。吃完了,也談完了。他響亮地嘖著嘴,然后吩咐母親:“牙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