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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遙遠的溫泉(4)

  • 遙遠的溫泉
  • 阿來
  • 5521字
  • 2014-08-01 12:37:26

曉得了這些馬的命運,更多的人哭了。然后,人們唱起了關于馬的歌謠。我聽見表姐的聲音高高地超拔于所有聲音的上面。我的眼睛也濕了。在老人講述故事里講到我們文明的起源時,總是這樣開始,說:“那個蒙昧時代,馬與野馬,已然分開。”那么,今天這個文明時代,馬和騎手永遠分開。

這些馬匹換來了一輛有些兇惡地突突作響,大口大口噴吐著黑煙的手扶拖拉機。只是它不像書上說的那樣用來耕地,而是成了運輸工具,第一次運輸任務,就是送走這一輪的工作組,再迎來另外一輪的工作組,工作組離開的時候,賢巴也跟著一起離開了。那天,全寨子的人都站在路口,看著突突遠去的拖拉機冒著黑煙爬上山坡,然后便消失不見了。

時間在近乎停滯的生活中仍然在流逝,近乎窒息的生活中也暗藏著某些變化。幾年后,我上了中學,回鄉,又拿到了新的入學通知書的那一天,父親對我說:“如果寨子里永遠都是這種情形,你就永遠不要回來。”

說這話的時候,他正認真地為我的皮靴換一副皮底。父親還讓我上山,好好在鹽泉里泡泡我的一雙臭腳。他臉上的皺紋難得地舒展開來,露出了溝壑最深處從未見過陽光的地方,他說:“去吧,好好泡一泡,不要讓你的雙腳帶著藏蠻子的臭氣滿世界走動。”藏蠻子是外部世界的異族人對我們普遍的稱呼。這是一種令我們氣惱卻又無可奈何的稱呼。現在,父親帶著一點幽默感,自己也用上了這種稱呼。

我去了山上,也在鹽泉邊泡了泡自己的雙腳。把雙腳放在像針一樣扎人的冷水里,再探入鹽泉底部質地細膩的泥沼里,給我的雙腳一種很舒服熨貼的感覺。但我不大相信這種方法就能永遠地去掉腳上的臭氣,如果這種臭氣真是我和我的族人們與生俱來的話。想到這里,我便把雙腳從泥沼里拔了出來,去看那座曾經的木屋。現在那里什么都沒有了。當年的屋基上長出了一簇葉子肥厚的大黃。大黃是清熱降火的藥材。我對著這簇可以入藥的植物站立了很久。又在不知不覺間走到它們中間,然后,一個東西猛一下,在被我看見前便被意識到了。一顆人頭。一個骷髏!在一小塊空地上,那個骷髏白得刺眼。上下兩排牙齒之間有一種慘烈的笑意,而曾是兩眼所在的地方,兩個深深的空洞又顯得那么茫然。

我感到自己的牙根上有涼氣在游走,我倒吸著這咝咝的涼氣,有些驚恐的聲音脫口而出:“花臉?”

沒有回答。

當然沒有回答。

然后我不由自主地跪下來,與這個骷髏面對著面。牙關里的涼意,此時像眾多小蛇在背上游走。但我還是沒有離開。而是與這個骷髏臉對著臉。這片山谷里,沒有了馬的蹤跡,是多么地死寂無聲啊!

我又對那骷髏叫了一聲:“花臉!”

一陣風吹來,周圍的綠色都動蕩起來,那骷髏好像也搖晃了一下。我以為是他聽見了我,便說:“我要走了。你的馬也都走了。”骷髏沒有回答。我就坐在那潮濕的泥地上,最初的驚恐消逝了,無影無蹤了。我扯來幾片大黃葉子,把骷髏包起來,我說:“這里又濕又冷,還什么都看不見,來,我們去另找個地方。”

我找到了一棵冠蓋莊嚴巨大的柏樹,將那個頭骨放在一個巨大的枝杈間。這樣的地方,淋不到雨水卻照得見陽光。這個位置也能讓他像一個大人物一樣座北面南。加上他眼眶巨大,如果愿意,他不錯眼也能同時看到東方與西方。東方的太陽升起來,是一切的開始。西邊的太陽落下去,是一切的結束。當然了,西邊還有雪山,雪山后面有草原,草原上很遙遠的地方,據說有令一切生命美麗的溫泉。

沒有想到,十年后,我的工作會是四處照相。

我不是記者,不是照像館的,也不是攝影家,而是自治州群眾藝術館的館員。身穿著攝影背心,在各種會議上照相,到農村去照相,到工廠去照相,也到風景美麗的地方去照相。目的只是為了把館里負責的三個宣傳櫥窗裝滿。三個櫥窗一個在自治州政府門口,一個在體育場門口,一個在電影院廣場旁邊。宣傳部長總是說著文件上的話:“變化,要表現出偉大時代的偉大變化。”

但是,這個變化很難表現。

比如每一次會議,坐在主席臺上的那些人都希望櫥窗里有自己的大幅照片,主席臺上的人一個個排下來,三五年過去,仍然一無變化。農民種莊稼的方式也好像沒有什么變化,十年前,農民的地里有了拖拉機,又是十年過去,拖拉機都有些破舊了。倒不及變化剛剛發生時的那種新鮮了。然后是給家家戶戶送來了現代光明的水電站,但是,不變的水電站又怎樣體現更多的變化呢?我們所能做的,就是用不同的風景照片來調劑這些短時間內很難有所變化的畫面。結果,有了不同的風景照片,這些圖片展覽好像就能符合表現偉大變化的要求了。

所以,風景是一個好東西。

對我那雙鏡頭后面的眼睛來說,風景也真是好東西。我挎著政府配置的照相機,拿著菲薄的出差補貼四處走動拍攝風景照片。另一些挎著政府配置的照相機的家伙也四出游蕩,拍攝風景照片。在這種游走過程中,不止是我一個人,開始把自己當成是一個攝影家,或者是一個未來的攝影家。于是我把持著的那三個櫥窗,在這個小城里,作為重要的發表陣地就有些奇貨可居了。很多照片從四面八方匯聚到我這里。于是,我又有了一個身份,一個編輯,一個頗有權威感的業余攝影評論家。三個櫥窗的影響越來越大,越來越時髦。那些年,干部越來越年輕,越來越知識化,越來越追逐新潮。這些領導都把相機當成了小汽車之外的第二項配備,就像是今天的手機與便攜式電腦。

我因此成了好多領導的朋友,一個好處是他們去什么地方時,可能在他們性能良好的越野吉普里把我捎上。大家一起在路上選景,一起在路上照相。一起把作品發布在我把持的櫥窗里。這些個櫥窗使我成了小城里一個很多人都知道的人物。我成了很多領導的藝術家朋友。甚至有開放的姑娘找來,想讓我拍一些暴露的照片,作為青春的紀念。她們抱著人體畫冊,臉紅紅地說:“就是要拍這種照片。”她們說,年老了,看看年輕的身體,也是一份很好的紀念。

布置櫥窗時,我已經習慣有很多人圍觀,在身后贊嘆。當然,這些贊嘆并不全都是沖著我來的,雖然我擺放那些照片的位置很具匠心,雖然我蘸著各種顏料,用不同樣子的筆寫出來的不同的字總是美不勝收。但更多人的聽上去那么由衷的贊嘆,只有一小半是為了照片,一多半是為了照片后面那些熟悉的名字。人們說:“啊,某局長!”

“看!某主任!”

這一天,我貼了半櫥窗的照片,聽了太多的這種贊嘆,心里突然對自己工作的意義產生了一絲懷疑,便讓對面小店送了一瓶冰啤酒過來,坐在槐樹蔭涼下休息。5月的中午,天氣剛剛開始變得炎熱。潔白而繁盛的槐花散發的香氣過于濃烈,薰得人昏昏欲睡。

在很多人的圍觀下,我為一幅照片取好了標題《遙遠的溫泉》,并信筆寫在紙上。是的,這是一幅溫泉的照片。熱氣蒸騰的溫泉里,有兩三個女人模糊肉感的背影,不知是距離太遠,還是焦距不準,一切看上去都是從很遠的地方偷窺的樣子。照片上的人影被拉到很近,但又顯得模糊不清。這是我的櫥窗里第一次發布這樣的照片。前一天晚上,我與拍下這張照片的某位領導一起喝酒。聽他向我描述他所見到的溫泉里男女共浴的美麗圖景。他也是一個藏族人。他說:“他媽的,我們是蛻化了,池子里的人都叫我下去。結果我脫到內褲就不敢再脫了。”

“池子里人們笑我了。他們笑我心里有鬼。想想,我心里真是有鬼。”這張照片的拍攝者有些醉了,“伙計,你猜我怕什么?”

我猜出了幾分,但我說我不知道。

他說:“溫泉里那些姑娘真是健康漂亮,我怕自己有生理反應,所以要一條內褲遮著,所以,最后只有跑到遠處用長焦鏡頭偷拍了這些照片。”有些照片異常的清晰,但我們下了好大決心,才挑了這張面目模糊的,以為一個小心的試探。

我坐在樹蔭下喝著啤酒,寫下了那個標題,并從牛皮紙信封里拿出這張照片時,那幾團模糊的肉色光影一下便刺中了人們的眼球。人們一下便圍了上來。雖然不遠處的新華書店里就在公開出售人體攝影畫冊,錄相帶租賃店里半公開的出租香港或美國的三級片。盡管這樣,模糊的幾團肉光還是一下便吸引了這么多熱切的眼球。正是這些眼球動搖了我把這張照片公開發表的信心。我不用為全城人民的道德感負責,但在展覽上任何一點小小的不慎,都會讓我失去那些讓我在這里生活愉快的官員朋友。

于是,那張照片又回到了牛皮紙信封里。那幾個標題字也被撕碎了。我又灌了自己一大口冰涼的啤酒。這時,一個穿著黑色西服,領帶打得整整齊齊的官員自己打開一把折疊椅坐在了我的對面。

說他是一個官員,是因為了他那一身裝束,因為他自己拿過椅子時那掩不住的大大咧咧的派頭。他笑瞇瞇地坐在我面前,說:“請我喝杯啤酒吧。”我把茶杯里的殘茶倒掉,給他把啤酒斟滿,我有些慵倦的臉上浮現出的笑容有些特別的殷勤。

他問:“你不認識我了?”

我搖搖頭,說:“真沒見過,但我猜,起碼是個縣長。”

“好眼力。”他說,他是某個草原縣的副縣長。

我說:“那你很快就能當上縣長。”憑我多年的經驗,有兩種人明知是假話也愿意聽,一種是女人愿意你把她的年紀說小,一種是那些在仕途上走上了不歸之路的官員,愿意聽你說他會一路升遷。

他笑了,灌下一大口啤酒,說:“我們這種人身上是一種氣味的,有狗鼻子的人,一下就聞出來了。”

我說:“你罵我呢。”

他說:“我不是把你我兩個都罵了嗎?”

他說的倒還真是實話,他把當官的人,和一眼就認得出誰是當官的人的人都給淺淺地罵了。

他說:“我認識你。”

我說:“哪次開會,不是我來照你們這些一個個大腦袋,你當然該認識我了。”

“那次你到我們縣,我就想趕回來見你,帶你去看溫泉,你一直想看的溫泉。結果我趕回來,你們已經走了。”

說起溫泉,我有些惱火,因為莫名的擔心,我取下了這張照片,但我待會兒還得去向這張照片的攝影者作一些解釋,并且不知道這些解釋能否說服對方。

看我經過提示也沒有什么反應,他把剛才摘下又戴上的墨鏡又摘下來,隔著桌面傾過身子來,說:“你這家伙,真不認識我了?”

這回,我看到了一雙熟悉的眼睛,但沒有到溫泉一樣遙遠的記憶中去搜尋,最后,我還是搖了搖頭。

他有些失望,也有些憤怒,說:“你他媽的,我是賢巴!”

天哪,賢巴,有好多年,我都牢記著這個家伙,卻沒有遇見過他。現在,我已經將他忘記的時候,他又出現了。當我記得他的時候,我心里充滿了很多的仇恨。當我將他忘記的時候,那些仇恨也消泯了。所以,他這個時候在我面前出現,真是恰逢其時。因此,我想,神靈總是在這樣幫助他的吧。

于是,我驚叫一聲:“賢巴!”就像遇到多年失散的親人一樣。

他看著我激動的樣子,顯得鎮定自若,他拍拍我的肩膀,看看表,用不容商量的官員口吻說:“我去州政府告個辭,你把這個趕緊弄完,再回家把照相機帶上。兩小時后我來這里接你。”

他說著這些話時,已經走到了大街的對面一輛三菱吉普跟前,秘書下來把車門替他打開,而我不由自主地也相跟著與他一起走到了車子前。他在座位上墩墩屁股,坐牢實了,又對我說:“記住,一定要準時,今天我們還要趕路。”

而我還在激動之中,帶著一臉興奮,連連說:“一定。一定。”

當賢巴的坐駕在正午的街道上揚起一片淡淡塵土,消失在慵倦的樹蔭下時,槐花有些悶人的香氣陣陣襲來,我才想起來,這個人憑什么對我指手劃腳呢?一個區區幾萬人的草原小縣的副縣長憑什么對我用這樣的口吻說話。而我居然言聽計從。街上有車一輛輛駛過,車后一律揚起一片片塵土,我被這灰塵嗆住了。一陣猛烈的咳嗽使我深深地彎下腰去。等我直起腰來,又趕緊回到櫥窗那里,把剩下的活干完。然后,回到辦公室,打開柜子收拾了三臺相機,和一大包各種定數的膠卷。

館長不在,我在他辦公室等了好一會兒,也沒見他回來,于是,我才放了一張紙條在他的桌子上。背上了相機,再一次走上大街我心里開始嘀咕,這個該死的賢巴,十多年不見,好像一下便把過去的全部過節都忘記了。而我想起這一點,說明那些過節還枝枝杈杈地戳在我心口里。但我沒有拒絕他的邀請。回去十幾年,我想當年那個固執的少年是會拒絕的。但我沒有拒絕。

僅僅是因為那個男女不分裸浴于藍天之下的溫泉嗎?

我走到體育場前的攝影櫥窗那里,賢巴乘坐的三菱吉普已經停在那里了。賢巴滿面笑容地迎上前來,一開口說話,還是那種自以為是的腔調。他說:“我以為你要遲到了。”

“你以為?”

他仍然是一副官員的腔調,“你們這些文藝界的人嘛,都是隨便慣了的。”

我只知道自己是群眾藝術館的館員,而是不是因此就算文藝界,或者什么樣的人才能算文藝界,就確確實實不大清楚了。

他很親熱地攬住了我的肩膀,好像我們昨天還在親熱相處,或者是當年的分手曾經十分愉快一樣。他又叫秘書從我手上奪過了兩只攝影包,放進了車里。

后來,我也坐在了車里,他從前座上回過頭來,笑著說:“我們可以出發了嗎?”

槐花的香氣又在悶熱的陽光下陣陣襲來,我點了點頭。

車子啟動了。賢巴很舒服地坐在他的座位上,后排是我和他的秘書。看著他的碩大肥厚的后腦,我心里又泛起了當年的仇恨。或許還有嫉妒。這時,我從后視鏡里看到了他的目光,望著前方,仍然野心勃勃,但其中也有把握不定前途的迷茫。我用相機替自己拍過照片,就像那些大畫家愿意對著鏡子畫一張自己的自畫像一樣。我從自己的每一張自拍照中都看到了這樣的目光。第一次看見這種神情的時候,我被自己的目光嚇了一跳,我一直以為自己是一個隨遇而安的人,但是,我的眼晴里野火一樣燃燒著的東西卻告訴我自己一直在渴望著什么。我想,面前這個人也跟我一樣,肯定以為自己一直志存高遠,而一直回避著面對渺渺前程時的絲絲迷茫。

這時,他說話了:“我看你混得很不錯嘛。”

我直了直脖子,說:“沒法跟你比啊。”

“小小一個副縣長,弄不好哪一天說下去就下去了。”

“我想體會一下這種感覺還體會不到呢。”

這時,他突然話鋒一轉,說:“聽說你搞攝影后,我就想,你總有一天會來拍我們縣里的那個溫泉。結果你一直沒來。”

這使我想起了死去多年的花臉貢波斯甲,使我想起了已經淡忘多年的遙遠的溫泉。

賢巴從后視鏡里看著我說:“我說的這個溫泉,就是當年花臉向我們講過的那個溫泉。”他還說,“唉,要是花臉不死的話,現在也可以自由自在的去看那些溫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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