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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遙遠的溫泉(3)

  • 遙遠的溫泉
  • 阿來
  • 5453字
  • 2014-08-01 12:37:26

但花臉又是一聲尖利的唿哨,我的座騎在草地上轉了一個彎,差點把我斜拋了去了。但我用雙腿緊緊夾住了馬鞍。那種即將騰空的感覺讓我快樂地大叫。然后,我又把身子緊伏在馬背上,像一個老練的騎手聽著風聲灌滿了雙耳。最后,馬猛地收腿站住時,我還是從馬頭前飛下來,重重地摔在了草地上。剛觸地的那一刻,身體里面,從腦子到胸腔,都狠狠震蕩了一下,我躺在那里,等震蕩的感覺慢慢過去。花臉也不來管我,一邊跟馬咕唧著什么,一邊卸他的寶貝鞍韉。后來,一串腳步聲響到我跟前,我還是躺在那里,眼望著天空。我心醉神迷地說:“我要跟你一起翻過雪山。”

我閉上雙眼,還是感覺到一個身影蓋過來,遮蔽了陽光。我說:“我要跟你一起騎馬去溫泉。”

然后,我聽見了威嚴漠然的聲音:“起來,跟我回家。”然后,我看見了父親那張居高臨下的臉。我站起來時,父親有些憐愛地拍掉我身上的草屑,但他和寨子里別的人一樣,不跟花臉說話,他拉著我走出一段,花臉還木然站在那里,我也頻頻回頭。父親臉上又一次顯出一絲絲隱忍著的憐憫,說:“那么,跟人家告個別吧。”

于是,我父親站在遠處,看著我又走回到花臉身邊。

我走到了花臉跟前,卻不知說什么才好,最后,還是花臉開口了。他開口的時候,臉上浮現出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高傲的表情:“你永遠也別想跟我去溫泉,可是我,什么時候想去就去了。”

他這么一說,我想再說什么就讓牙齒把舌頭給壓住了。我張了張嘴,聲音快要沖出嘴巴時,又被咽回到肚子里,再次轉身向父親走去。花臉再一次在身后詛咒般地說:“你永遠也去不了溫泉。”是的,我真的看不出什么時候能去傳說中的溫泉,雪山那邊相距遙遠的溫泉。也許賢巴真的能當上解放軍,也許表姐也可以再次時來運轉,新一任工作組長會讓他當上自治州文工團的歌唱演員,但是,當我隨著父親走下山去,看到山谷里就像正在死去一樣的寨子出現在眼前時,徹底的絕望充滿了心間。

也許是我眼中的什么神情打動了父親,他有些笨拙地伸出手來撫摸我的腦袋,但我縮縮頸子躲開了他的手。他的手徒然垂下時,伴隨著一聲低低的嘆息。

關于那一年,我還記得什么呢?只記得那一年很快就是冬天了。中間的夏天與秋天都從記憶里消失了。這種消失不是消失,而是一切都無可記憶。這種記憶的終止是好幾年的時間。寨子里的生活好像一天比一天轟轟烈烈,但我的心卻一天天沉入了死寂的深淵。從小學三年級到我離開村子上中學,只有三件事情,使一些時間能從記憶中復活過來。

一個是第二年的秋天,表姐結婚了。她是生下了孩子后才和寨子里一個年輕人結婚的。表姐親手散發那些糖果。到我跟前,表姐親吻了我的面頰,并在我耳邊說:“弟弟,我愛你。”

旁邊耳尖的人們便哄笑起來。問她:“像愛你懷里的孩子還是男人?”

表姐說:“就像愛我的親生弟弟。”

舅母也上來親吻她,說:“孩子,你心里的鬼祟消除了。”婚后不久,很久不唱歌的表姐又開始歌唱了。冬天太陽好的時候,婦女們聚集在廣場中央,表姐拿出豐盈的乳防,奶她第二個孩子,奶完之后,大家要她歌唱,她便開口歌唱。以前的很多歌那時工作組都不準唱了。表姐唱的都是工作組教的毛主席語錄歌,但給她一唱,漢字的詞便含混不清,鏗鏘的調子也舒緩悠長,大家也都當成民歌來聽了。寫到這里,我站起身來站在窗前吸一支香煙,窗外不是整個東京,我所見到的便是新大谷酒店一座林木森然的園子。黃昏就像降臨一片森林一樣,降臨到這座園子四周的樹木之上。有了陣風吹過,我的心,便像一株暮春里的櫻花樹一樣,搖落飛墜著無數的花瓣。

一天表姐歌唱的時候,生產隊的馬車從公社回來。跟著穿舊軍衣的工作組,一個穿著簇新軍裝的人從馬車上跳下來。那是當上了解放軍的賢巴。工作組對表姐的預言沒有應驗,但是,他們對賢巴的預言應驗了。那個被工作組領著,因為穿了一身簇新衣服而有些拘謹,同時也十分神氣的賢巴現在是一名解放軍戰士了。工作組馬上下達命令,和舅母一樣處境的幾位老人又在廣場上生起了熊熊的篝火,只是今天他們不必再瑟縮著站在火光難以照見的角落聽候訓示了。給他們的命令的是“不要亂說亂動,回去老老實實呆在家里”。

然后,舉行了歡慶大會。賢巴站在火堆前,胸前扎著一大朵紙做的紅花。同樣的一朵紅花也掛在了賢巴家低矮的門楣上。然后,工作組長當眾用他把標語寫滿了整個寨子的毛筆蘸飽了墨汁,舉在手上,看著人把一張紅紙貼上了賢巴家的木門,然后,唰唰幾筆,光榮軍屬幾個大字便重重地落在了紙上。

賢巴參軍了。但寨子里的大多數人依然覺得他不是一個好孩子。說他喜歡躲在人群里,轉身便把聽到的任何一點點事情報告給工作組。所以,這天眾人散去時,會場四周的殘雪上多了許多口痰的印跡,好像那一天特別多的人感到嗓子眼發堵一樣。但是,我們這些同齡人卻十分羨慕他。他才比我大兩歲,才15歲就參軍了。這意味著這個年輕人在這個新的時代有了最光明的前途,以后,他再也不用回到這個村子里來了,即便他不再當兵,也會穿著舊軍裝,腰里掖一把紅綢裹著的手槍,去別的寨子當工作組。甚至當上最威風的工作組長。

很多老人都說我不是一個好孩子,因為我不跟人說話,特別是對長輩沒有應有的禮貌。工作隊的人也這么說我,他們希望寨子里寫漢字最好的學生能跟他們更加親近一些,但我不能。父親悲戚地說:“叫人一聲叔叔就這么困難嗎?”但我一站到他們面前,便感到嗓子發緊發干,沒有一點辦法。小學校一年一度選拔少先隊員的工作又開始了。我把作業做得比平常更干凈漂亮,我天天留下來和值日生掃地,我甚至從家里偷了一毛錢,交給了老師。但是老師好像一切都沒有看見。我們都十三四歲了,小學也快畢業了,但我還是沒有戴上紅領巾。而每年一度的這個日子到來的時候,我的心里仍然充滿了渴望。一天,老師終于注意到了我的渴望,他說:“你能把作文寫得最好,你就不能跟人好好說幾句話嗎?”他還教了我一大堆話,然后領著我去見工作組的人。路上,我幾次想開溜,但是那種進步的渴望還是壓倒了內心的怯懦。終于走進了工作組居住的那座石頭寨子。工作組長正在看手下人下棋,把雙手交叉抱在胸前,他還不時聳動一下肩膀,以防披在身上的外衣滑落。他的手下人每走一手棋,他便從鼻子里哼一聲:“臭!”

老師不斷用眼睛示意我,叫我開口,但我找不到一個合適的機會。因為工作組長幾次斜斜眼睛看我和老師時,我都覺得他的眼光并沒有落在我身上,而是穿過我的身體,落在了背后的什么東西上。人家用這樣的眼光看你,只能說明你是一道并不存在的鬼影。

我感到舌頭開始發麻,手上和腳上那二十個指頭也開始一起發麻。我知道,必須在這之前開口,否則我就什么都說不出來了,否則紅領巾便永遠只能在別人的胸前飄揚了。終于,我粘到一起的嘴唇被氣息沖開,嘴里發出了一點含糊的聲音,連我自己都沒有聽清。

工作組長一下便轉過身子來了,他說:“喲,石菩薩也要開金口了!”

我的嘴里又發出了一點含糊的聲音,老天爺如果憐憫我的話,就不應該讓我的舌頭繼續發麻。可老天爺把我給忘記了。不然的話,舌頭上的麻木感便不會擴展到整個嘴巴。

工作組長的目光越過了我,看著老師說:“你看這個孩子,求人的時候都不會笑一下。”

老師叫我來,是表達進步的愿望,而不是求他。雖然我心里知道這就是求他,不然我的舌頭也不會發麻。但他這么一說,我就更加委屈了。眼睛里有滾燙的淚水涌上來,但我不愿意在他面前流出淚水,便仰起臉來把頭別向了另一邊。這是我最后一點自尊了。

但別人還是要將她徹底粉碎,工作組長坐在椅子上,說:“剛才你說的什么我沒有聽清,現在你說吧,看來,你說話我得仔細聽著才行。”我的身后,傳來了曾經的朋友,現在已經穿上軍裝的賢巴嘻嘻的笑聲。而我的淚水馬上就要溢出眼眶了。于是,我轉身沖下了樓,老師也相跟著下來了。冬天清冽的風迎面吹來,我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老師嘆了口氣,把無可救藥的我扔在雪地里,穿過廣場,回小學校去了。

我突然拔腿往山上跑去。我再也不要生活在這個寨子里了。曾經的好朋友賢巴找到了逃離的辦法,而我還沒有找到。所以,便只能向包裹著這個寨子的大山跑去。穿過殘雪斑駁的樹林,我一路向山上狂奔。我還看見父親遠遠地跟在身后。等他追上我時,我的臉上淚水已經流干了。我坐在雪地上,告訴父親我不要再上學了。我要像花臉貢波斯甲一樣一個人住在山上。我要把掙到的每一分錢都給家里。

父親什么也沒說,但我看到他的臉在為了兒子而痛苦地抽搐。

沉默許久后,他說:“我們去看看貢波斯甲吧。”

是的,這是我最后一次看見花臉。最后一次看見的時候,我們已經看不清他的臉了。木門吱呀一聲推開時,屋頂上有些積雪掉了下來。雪光反射到屋子里,照亮了他那副永遠擦得亮光閃閃的馬鞍。木頭的鞍橋,鞍橋上的革墊,銅的馬鐙,鐵的嚼口,都油光锃亮,一塵不染。花臉背沖著門,我叫了他一聲,他沒有搭理我。我走進屋子,再喊一聲,他還是不答應。然后,我感到一股陰冷的氣息從他身上散發出來。就像寒氣從一大塊冰上散發出來一樣。

死。

我一下就想到了這個字眼。

父親肯定也感到了這個字眼,他一下把我擋到身后。花臉側身靠在那幅鞍具上,身邊歪倒著兩只酒瓶。他的臉深深地俯向了在火塘里。火塘里的火早就熄了,灰燼里是細細而又刻骨的冰涼。父親把他的身子扶正,剛一松手,他又撲向了火塘。父親嘆口氣,低聲說了句什么,然后跪下來,再次將他扶起來。讓他背靠著他心愛的馬鞍,可以馱他去到遙遠溫泉的馬鞍上。這下,我真的看到了死亡。這是我第一次如此逼近死亡的真實表相。貢波斯甲的臉整個被火燒成了一團焦炭。這時,NHK電視新聞里正在播放新聞,說是在日本這個伽藍眾多的國度,有一座寺遭了祝融之災。畫面上是一尊木頭佛像被燒得面目模糊的面部。那也正是花臉貢波斯甲被燒焦的面部的模樣。

我最后看到的花臉貢波斯甲就那樣帶著被燒焦的模糊面容背倚著那副光可鑒人的鞍具,我和父親慢慢退到門口,父親伸出手,小木門又咿呀一聲關上了。于是,那張臉便永遠地從我們視線里消失了。

我們在木屋的臺階上站了片刻。屋子四周是深可過膝的積雪。父親砍來兩段帶葉的松枝,于是,我們一人一枝,揮舞著清除屋頂上的積雪。木屋依山而建,站在房屋兩旁的邊坡上,很輕易地,我們就夠到了那些壓在房頂上的積雪。雪一堆堆滑到地上。現出了厚厚的杉樹皮苫成的屋頂。

一根火柴就將這座木頭房子點燃了。

火光升騰而起,干燥的木頭熊熊燃燒,噼啪作響。火光灼痛了我的臉。火的熱力使身邊的積雪滋滋融化,但我還是感到背上發冷,感到一股透心的冰涼。然后,房頂在火光中塌陷了。塌陷后的房頂更緊地貼著花臉的肉身燃燒著,火苗在風中抽動著,歡快地嚯嚯有聲。一股股青煙飄到天上。好了,現在花臉的靈魂掙脫了肉身的束縛去到了天上。我抬眼仰望,四圍的雪峰晶瑩剔透,寂靜的藍無限深遠。

山下的人們看到了火光,也上山來了。

寨子里當了民兵的年輕人,由工作組率領著首先趕到。穿軍裝的賢巴也跟大家一起沖上山來。面對慢慢小下去的火和不再存在的木頭房子和房子里的那個人,他的表情堅定,他的悲傷表情里都有一些表演的成分。最后,全寨子的人差不多全部趕到了,看著火慢慢熄滅,一種帶著歉疚之感的悲傷籠罩著人群,我看見賢巴臉上那點夸張的表情也完全消失了。

并且,在下山的路上,他和我并肩走在了一起。

我不想理會他,但他抽了抽鼻子,又抽了抽鼻子,說:“你也應該爭取當解放軍。”

我說:“為什么?”

他壓低了聲音說:“你也跟我一樣,想永遠離開這個該死的寨子。”他站住了,雙眼直盯著我,而我確實有種被他看穿了內心的感覺。問題是,這種該死的生活不是想要擺脫就可以擺脫。就像不是想上天堂就能上到天堂一樣。花臉是永遠擺脫了。賢巴也永遠擺脫了。現在,送他上到天堂的嶄新皮鞋那么用力,踩得積雪咕咕作響。而我肯定離不開這個該死的寨子。想到這里,我的眼里竟然不爭氣地涌起了淚光。

淚光使賢巴表情復雜的面容模糊起來。

但是,我聽見他有些驕傲,還有些厭惡的聲音說:“真的,你就像個長不大的孩子。”

然后,他便一路用新皮鞋踩著咕咕作響的積雪,趕到前面,加入到了喧鬧的人群中間。把我一個人落在了后面。我再回看身后,花臉的葬身之處,他放牧的那些馬,從山上下來,噴著響鼻,四圍在那座曾經的木屋周圍,而雪地上反射的陽光掩去了意猶未盡的淡淡青煙。只是那些馬,立在那里,一動不動,好像夢境里的群雕一般。

那天晚上,我真做了一個夢。夢見花臉牽著馬,馬背上是那副漂亮的鞍韉,他的身后,是一樹開滿白花的野櫻桃。他對我說:“我要走了。”

他揮揮手里的馬鞭,櫻桃樹上雪白的花瓣便紛紛揚揚,如漫開飛雪。他拂開飛雪的簾子,再次走到我跟前:“我真的要到溫泉去了。”

夢里的我絕望得有些心痛,我說:“你騙我,你去不了溫泉,山那邊沒有溫泉。”

他有些傷心,傷心的時候,他垂下了眼皮,這種垂眼的動作有點美麗女人悲哀時的味道。有點佛眼不愿或不忍看見下界痛苦的那種味道。

花臉死后不久,一隊汽車開到了村口,因為失去了遠方而基本沒有了用處的馬群被人趕下山來。一匹匹馬給打上了結實的腳絆,趕上了汽車被木柵分成一個個小格子的貨廂,每一匹馬被關進一個小格子,再用結實的繩子綁起來,這些在雪山腳下自由游走的生靈立即便帶著巨大的驚恐深深地萎糜了。汽車啟動的時候,很多人都哭了。從此,我們的生活中就再也不會有馬匹的蹤影了。

有個工作組的同志勸鄉親們不要傷心。他說,這些馬是賣給解放軍去當軍馬,聽著軍號吃飯,聽著口令出操,迎著槍炮聲奔跑。但是工作組長說:“狗屁,現在是社會主義建設時期了,這些馬閑在這里沒有用處,要知道還有好多地方是用人犁地呢!”于是,我們知道這些生靈是要去服犁地的勞役了。而在我們生活中,馬只是與騎手融為一體的生靈,是去到遠方的忠實伴侶。犁地一類的勞役是由氣力更大的牛來擔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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