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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遙遠的溫泉(2)

  • 遙遠的溫泉
  • 阿來
  • 5602字
  • 2014-08-01 12:37:26

我看著花臉住處孤獨的燈光,覺得我心里有個地方也像那有比沒有還要糟糕的燈火一樣。表姐就睡在帳篷里,重新成為牧場上的擠奶女。一般而言,每一群牛后面,會跟著一頂帳房。因為寨子與青稞地在山下的河谷里,而牧場在山上,在漫山的森林開始消失的地方。一頂帳房里有一個男人,背著獵槍,白天巡行牧場,驅逐豺狼。晚上則和幾個擠奶女住在一頂帳篷里,這樣,其中一個很容易成為他的情人。我這樣的孩子,只是在很短暫的假期來看守鹽泉。差不多每天夜晚,我都會聽到他們弄出些奇怪的響動。今天晚上也是一樣。風很勁,夜很冷。我坐在外面的星空下,卻突然想起了溫泉:集市、舞會、赤身裸體的男女。我笑了。而風更勁了,夜更冷了。我披著毯子回到帳篷。這回卻發現是表姐的羊毛毯子下發出奇怪的聲音。別人只是低聲地哼哼,而她真是好嗓門,好像是在歡快地歌唱。后來,那個好槍法的男人回到了自己的毯子底下嘆息不止。另兩個擠奶女發出斑鳩咕咕低鳴那種笑聲。這個人我要叫他堂哥,但我不知道為什么要這么叫他。另兩個女人一個我要叫他嬸子,一個也要叫表姐,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要這么叫她們。但寨子里所有人好像都是親戚。即或彼此在舊怨中又添上了那么多強烈的新恨,也要彼此以親戚的名目相稱。但我知道,眼下這個被男人壓迫著歡叫過后,又開始低聲啜泣的女人是我真正的表姐,就像舅母是我真正的舅母一樣。

表姐啜泣得有些抑止不住時,那個我要叫他表哥的男人打起了響亮的呼嚕。而那兩個女人依然咕咕地笑個不止。我突然為之心痛,走過去,手腳無措地站在表姐身邊。她突然一把我拉進了她的毯子。只是一瞬間,一個女人身體的全部奇異都被我感覺到了。這時,表姐開始放聲大哭。她一邊哭,一面親吻我,說:“弟弟,弟弟。”結果把鼻涕眼淚蹭了我一臉。這時,那男人醒來了,走過來把我從表姐懷中拉了出來。我想不到表姐在快樂放縱后如此悲傷的更遠的原因,只能把一切都歸結于這個男人,這個我不知道為什么要叫他表哥的男人身上。他更不該有些炫耀地拿出了村里只有兩三個人才有的手電筒,先把強烈的光柱照在姐姐身上,然后,又照在了我的臉上,于是,我的雙眼給晃得什么都看不見了。于是,平時心里所有的積郁都變成了憤怒,從心中沖上頭頂。憤怒與仇恨在我腦袋中嗡嗡作響。這個嗡嗡作響的腦袋瘋狂地頂了出去,撞在那個男人的肚子上,我聽見了與牛蹄子踩進泥沼類似的聲響。然后,男人哼了一聲,猝不及防的身子向后仰去,倒向了身后的火塘。一聲響亮,架在鐵三角架上的銅鍋里的開水,澆到了余火里,澆到了那個男人身上某個地方,連我的腳背上也濺上了一點。兩個咕咕笑的女人驚叫起來:“他瘋了!他瘋了嗎?”表姐哈哈大笑,而那個男人卻一邊惡毒咒罵一邊忍不住發出痛苦軟弱的呻吟:“雜種!哎喲,我的屁股,我要殺……該死,我站不起來了,哎喲!”

聽著這些聲音,特別是表姐的笑聲,我腦袋里那些止不住的嗡嗡聲停息了,我也想放聲大笑。有人點燃了馬燈。看臭男人的光屁股一半還坐在翻倒在地的鍋沿上,一半坐在火塘里燙人的灰燼里,一臉痛苦的表情,我便把胸膛中涌動的笑聲釋放出來了。

想不到,剛才還在大笑的姐姐,跳到我面前,嚷道:“你這狗東西,閉嘴吧,還笑得出來!”她一臉憤怒確乎是沖著我來的,而且,衣襟下面沒有掩住的一對乳防也蹦跳著,像被鐵鏈拴住卻想竄出去咬人的狗。

我沖出了帳房,毫無目標地奔跑在夜半時分的高山牧場上。草抽打著,糾纏著我的雙腳,冰涼甜蜜的露水飛濺到臉上,手上。有生以來,我第一次感到了自由的舒暢與快樂。這不是逃跑,而是第一次沖出了世界上那些聲音的包圍:斗爭會上那些突然爆發出來的仇恨的聲音,家里人因為貧賤而互相怨懟的聲音,表姐那突然叫我懂得了,又讓我突然不懂的哭笑與斥罵。我繼續奔跑,把身后表姐驚慌地呼喊我的聲音遠遠地拋到身后,再也聽不見了。跑過一個山坳,身后帳篷里的燈光不見了。我才放慢了腳步。夜露一顆顆沉沉地砸在我的腳背上。我穿過山谷來到了花臉那小窩棚跟前。窩棚里燈火已經滅了,我聽到如雷的鼾聲,從屋后的馬圈里傳來馬匹濃重的腥膻氣息。我在花臉門前一根大木頭上坐下來,看著明亮的啟明星越升越高,只裹著一條羊毛毯子的光身子越來越冰涼,被開水燙傷的腳背也隱隱作痛。但我不好意思敲門,我覺得自己是一個男人了,一個男人便應該忍受著痛苦一聲不吭。

是忍不住的咳嗽聲把貢波斯甲給驚醒了。

我聽到他摸索著點亮馬燈,咿呀一聲打開柳條編成的柴門。于是,溫暖的燈光籠罩在我身上,也讓我看見了他關切的臉。他看著哆嗦不止的我,真的只是關切,而沒有吃驚。他望望我所來的那個有著男歡女愛的帳篷的方向,一臉什么都懂的表情,從門那里閃開身子,把我讓進了屋里。他一句話也沒有說,便把我裹在一條更厚更大的羊毛毯子里,又往我口里灌進幾口燒酒,然后,我便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滿屋子金黃的陽光。火塘邊一把擦得锃亮的銅壺中茶水翻沸有聲,柳條編成的籬墻邊一具馬鞍上棕色的皮革發出銅器一樣的光芒。這種景象對我而言,那種靜謐中的詩意就像天堂。既然是天堂,我就要躺在那里一動不動,沒有地老,也沒有天荒。天堂里充滿了干燥的木頭特別的芬芳。這時,隨著木門輕輕的咿呀一聲,一片更強烈的陽光照進了這小小的屋子,晃得我睜不開眼睛。接著,對這又窄又低的木門來說,一個相當高大的身影遮擋住了光芒。我想,他就是天堂的主人,但我看不清他背著強光的臉。于是,我索性閉上眼睛。現在,我知道他就是花臉,也記起了昨天晚上那些事情。但我不愿睜開眼睛,仍然希望他就是天堂的主人。他走到我跟前來,嘴里哼哼了一句什么,又走開去,坐在了火塘對面,我悄悄睜開眼睛,看他給自己倒上滿滿一碗茶。他端起碗,在把臉埋進碗里前,他說:“醒了就起來吧。”

我只好起來。疊好羊毛毯子,出去在山泉邊上洗了一把臉,回來坐在火塘邊上與他面對著面。他讓我自己弄些吃的。我這才感到了自己的胃已經是一只空空的口袋了。同時,腦子也隱隱作痛。他指指我背后的一只矮柜。那里頭的碗啊盤的,都是給客人備下的,今天我來第一次使用了。我弄干凈了碗筷,開始吃東西的時候,他又拿過那具已經擦得锃亮的馬鞍,用一大塊紫紅色絨布擦拭起來。擦過鞍橋上的皮子,又擦懸垂在兩邊的馬鐙,最后是銀光閃閃的鐵嚼口。他的眼睛里也有明亮的光芒在閃爍。他如此專注于手上的活路,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一樣。我咳了兩聲,他也沒有理會我。這與在熱泉邊上時的情形恰好相反。在那里,這個鬼影子似的存在著的人物,總是帶著一點討好的笑容,打聽一點山下的事情。

現在,這個人因了這座小木房子,因了這副漂亮的馬具,顯得真實起來。我又咳了兩聲。他才停住了手,從馬具上抬起眼睛。他的眼睛在問我:漂亮嗎?

我輕聲說:漂亮。好像要是我說得大聲這一點,這些漂亮就不存在了。

他拍拍馬鞍:“是的,漂亮,以前,我跟這個好伙計去過多少地方啊!要是再不走,我,和那些馬都要老死在這片山谷里了。然后,這副鞍子會跟這房子一起腐爛。趁我和馬都還走得動,我真的要走了。”

“你要走?”

他點點頭,輕輕地放下馬鞍,就像一位母親放下自己熟睡的孩子。來到門口,和我一起望著遠方。

我說:“你想去溫泉?”

他說:“你不想,是因為你不知道溫泉的好。”

“溫泉真能治好你的病?”

“病?我去溫泉的時候沒有病。那時我是一個精精神神的小伙子,天哪,我在那里看見了多少漂亮的女人。那么多漂亮的女人出現在草原上,就像溫泉四周一夜之間便開滿了鮮花。當然,我現在是要去治這該死的病。溫泉水一洗,從里到外,人就干干凈凈了。”

走出那間屬于他的屋子,我在心理上就有了一點優勢,聽著他這些夢一樣的話,差點沒有笑出聲來,據我有限的知識,人的里面是很骯臟的,不管是吐出來的還是拉出來的,都散發著難聞的臭味。

于是,我便拿這話難他。

他伸出手來,想拍拍我的腦袋,大概是我眼中流露出了某種光芒,伸到半途的手,又像被風吹斷的樹枝一樣掉下去了。他嘆了一口氣:“孩子,難道你不懂得人有兩種里邊。”

我不懂得兩種里邊是什么意思,但我懂得了他話中深深的憐惜之意。這種語氣有種讓人想流一點眼淚的感覺。于是,我站起身來,把目光投向更遠的雪峰。然后,到就近的熱泉邊守候去了。

從另一個帳篷來的賢巴早已守候在那里了。看見我走近,他臉上露出了驚駭的表情,并且很敏捷地一躍便跳到鹽泉的那一邊去了。他像工作組長一樣叉著腰站在上風頭,臉上露出了居高臨下的表情。他說:“你跟花臉住在一起?”

我心里不平,但感覺自己已經低他一等。于是,嘴里便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

他說:“你表姐的褲帶又不是第一次叫男人解下來,你還跑去跟花臉住在一起。”然后,他的嘴里就像面前不斷咕咕地翻涌著氣泡的鹽泉一樣,成串成串地吐出了一些平常從大人們口中才能吐出的骯臟的字眼。這些話和他突出的門牙使我的腦子里又響起了昨天晚上那種成群牛虻盤旋的嗡嗡聲。這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尖利,最后的結果是,一塊石頭從我手邊飛了出去。用工作組演講的方式說著大串臟話的賢巴捂著額頭,像電影里中了子彈的軍人一樣搖晃著,就是不肯倒下,最后,他終于站穩了。血從他捂著額頭的指縫中慢慢流出來。這回,他倒是用正常的聲音說話了:“你瘋了?”

我說:“你才是瘋子。”

他叫起來:“笨蛋,快幫我止住血。”這下,我才真正清醒過來。奔到林間一塊草地上,采了一種叫刀口藥的止血藥,一邊跑,一邊在口里將這藥草嚼爛,奔到他身邊時,他已經像電影里的英雄一樣,仰面躺在一株高大的杉樹下了。傷口不大,才嚼了兩口藥,就完全蓋住了。我撕下一綹腰帶,把傷口給纏上。腰帶本身就是浸透了血一樣的紫紅色。這下,他就更像是一個英雄了。他臉上露出堅定的笑容:“行啊,你小子,跟我來這一手。”這才像是平常我們之間說話的口吻。他就像電影里受傷的解放軍一樣躺在樹下,我剛替他包扎好傷口,他便翻身站起來,用惡毒的眼光看定了我:“離我遠一些,你已經臟了,你跟花臉在一起,你再也回不到寨子里來了。”

我的嘴巴因為嚼了藥草,舌頭麻木得像一塊石頭,什么也說不出來了。眼睜睜地看著他得意洋洋地下山去了。剩下我張大了嘴巴站在那里,好像是他打傷了我,而不是我打傷了他。賢巴朝山坡下奔去,我知道自己就此失去了一位朋友。我的朋友不多,所以,僅僅失去一位便足以令我憤怒不已。我撿起一塊石頭,狠狠地往山坡下那個飛竄的背影扔去。我的臂力還小,還是借助山的坡度,那石頭在地上跳了好幾跳,才軟弱無力的滾動了他身邊。他回過身來望了我一眼,我想,他的臉上一定浮出了譏諷的笑容,然后轉身從容地走下山去。

這是2001年4月13日,一個星期五的早晨,我在東京新大谷酒店的房間里,看著初升的太陽慢慢鍍亮這座異國的城市,看著窗下庭院里正開向衰敗的櫻花。此時此刻,本該寫一些描寫異國景物與人事的文字,但越是在異國,我越是要想起自己的少年時代。于是,早上六點,我便起床打開了電腦。一切就好像是昨天下午剛剛發生一樣。高山牧場上杜鵑花四處開放,杜鵑鳥的鳴叫聲悠長深遠。風在草梢上滾動著,從山脊一氣到谷底,波動的綠色上一片閃爍的銀光,一直蕩到腳前,鹽泉里刺激的硫磺味灌滿了鼻腔。

賢巴跑掉不一會兒,表姐來到鹽泉邊上,我以為她是來找我的。但她臉上露出了怨恨的表情,眼睛望著別處說:“我自己來守著那些瘟牛,不要添亂的人來幫忙。”

我看她的樣子非常可憐,想說點什么,但嘴巴麻木得什么都說不出來。只好像個傻子坐在那里一動不動。表姐肯定希望我說點什么。但那些藥草把我的舌頭給麻木了。終于,埋著頭等待的表姐抬起頭來,惡狠狠地瞪著我:“你怎么不說話,嗯?你那么厲害,怎么現在不說話了。”然后,表姐的淚水順著面頰一串串流了下來,“都是你們,都是你們這些該死的親戚把我毀了。”說到這里,她幾乎是在大喊大叫了:“老天爺,你看看吧,看看我這些該死的倒霉親戚把我的前途全給毀掉了!”

表姐好像瘋了。

我從鹽泉邊逃開,回到貢波斯甲的窩棚里的時候,他坐在門前的木頭臺階上用一塊紫紅的絲絨布擦拭鞍韉。我看到他雙眼里顯出沉醉的光彩。他用那樣的眼光看我一眼,立即,藥草的魔法被解除了,我說:“表姐說不要我回去了。”

“好啊,”他的眼睛再一次離開馬鞍,落在我臉上,“好啊,那就跟我去溫泉吧。”

“不是不準人隨便到那么遠的地方去嗎?”

花臉沒有回答,他把手指插進嘴里,打了一個響亮的唿哨,幾匹馬從山坡上跑來,站在了我們面前。它們噴著響鼻,機警的耳朵不斷聳動,風輕輕掀起長長的鬃毛。貢波斯甲這時才低聲的說:“我管不了那么多規矩,再不去溫泉,我的病就治不好,這些馬也要老了。”

他眼看著馬,手撫著馬鞍,一臉的傷感讓我心口發熱發緊。他聲音更加傷感地又說了一遍:“你看,再不去,這些馬就要老了。”

我假裝沒有聽見,便轉臉去看那些熠熠閃光的雪山。突然,他的聲音歡快起來:“咳,小子,想騎馬嗎?”

那還用說,長這么大,雖然生產隊有一大群馬就養在那里,我還不知道騎在馬背上是種什么滋味呢!貢波斯甲一邊給馬上鞍子,一邊說:“好,或許我去溫泉的時候,你這聰明的崽子也想跟著去呢,我們沒錢坐汽車,不騎馬可不成,再說,以前去溫泉都是騎馬去,再去也不能壞了規矩。”

然后,他把我扶上馬背,剛剛把韁繩遞到我手上,便聲音宏亮地吼了一聲。馬便應聲飛竄而出了。我的身子向后猛然一仰,然后又往前一彈,同時嘴里發出了一聲驚叫。我本能地用雙腳緊勾住馬蹬,手上牢牢地握住韁繩。然后便是馬蹄飛踏在柔軟草地上的聲音和耳邊呼呼的風聲了。眼前那些熟悉的景物,草地、杜鵑花和伏地柏叢、溪流、草地邊高大的落葉松、比房子還要巨大的冰川磧石,這一切,都因為飛快的速度迎面撲來,從身旁掠過,落在了身后。一切都因為從未體驗過的速度而陌生起來,新鮮起來。只有遠處的雪山依然矗立在那里,巍然不動。馬繼續奔跑,我的身子漸漸松弛,聽著馬呼哧呼哧的喘息聲,我的呼吸終于也和我的座騎調和到一起。馬要是再繼續奔跑下去,我在馬背上越發輕盈的身子便要騰空飛升起來了。升到比那些雪峰更高的天空中去了。騎手的后代第一次體會到了奔馳的快感。只要這奔馳永不停息,我便從這禁錮得令人窒息的生活中解脫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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