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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達格特律師去海倫娜試住一間輪船套房了,因此只有亞內爾和我坐火車去史密斯堡料理爸爸的后事。我隨身帶了大概一百美元,寫了一封身份證明信,簽上了達格特律師的名字,又讓媽媽簽了名。媽媽此時正臥病在床。

火車車廂里坐滿了人,因為史密斯堡的聯邦法院要對三個人實施絞刑,得克薩斯州東部和路易斯安那州北部的居民都大老遠趕去看熱鬧,就像出游旅行一般。我們乘坐的是一節黑人車廂,亞內爾找了一個行李箱讓我們坐下。

檢票員經過時說:“把箱子從走道里搬開,黑鬼!”

我是這樣回答他的:“我們會把箱子搬走,可你也犯不著動這么大肝火。”

他沒接我的話,接著驗票去了。他意識到,我的話吸引了車廂里所有黑人的注意力,他因此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在余下的行程里,我們一直站著,不過我還小,也不在意。路上我們吃了一頓豐盛的午餐——亞內爾從家里打包來的排骨。

我發現史密斯堡的房子都有門牌編號,但是跟小石城比,這里根本不像一座城市。我當時覺得史密斯堡不應該屬于阿肯色州,而應該屬于俄克拉何馬州,直到現在我依然有這樣的感覺。當然,當年河對岸還不屬于俄克拉何馬州,而屬于印第安人保留區。和西部地區一樣,史密斯堡有一條寬敞的衛戍大街。城里的建筑都由散石建成,所有窗戶都需要清洗。我知道有很多上流人住在史密斯堡,也知道他們的排水系統是全國最先進的,但還是感覺它不像阿肯色州的一座城市。

治安官辦公室里有個看守。他說我們如果想了解爸爸死亡的具體情況,得直接去找市里的警察或治安官。治安官去絞刑現場了,停尸房也沒開門。他在辦公室的門上留了一張字條,說行刑之后便回。我們去了莫納克寄宿公寓,但那里只剩下一個患白內障的可憐老婦。她說其他人都去看絞刑了,就剩下她一個人。我們想看看爸爸的隨身物品,但她不讓我們進屋。我們來到市警察局,發現兩位警官,可是他們正打作一團,沒空搭理我們。

亞內爾也想去絞刑現場,又不愿讓我去,于是提議回治安官辦公室,在那里等人回來。我其實沒興趣看行刑,但能看出來他想去,就說先不回治安官辦公室,一起去看看行刑,還說不會跟媽媽講,我知道亞內爾擔心的就是這個。

聯邦法院建在上游河岸的一塊高地上,絞刑架就在法院旁邊。場地上聚集了一千多人,還有五六十條狗,都等著觀看行刑。我相信一兩年之后,他們會在周圍豎起一道墻,你得先拿到治安官辦公室的通行證才能進入。不過,當時行刑現場對外開放。有個小男孩吆喝著在人群中穿梭,賣烤花生和軟糖。還有一個小男孩拎著一只桶,叫賣墨西哥粽。那是一種傳統的墨西哥吃食,辣味肉餡外面裹著一層玉米面卷,味道還不錯,但我以前從未見過。

我們抵達刑場時,行刑的準備工作恰好快要結束。兩個白人和一個印第安人站在臺子上,都穿著新牛仔褲和系扣法蘭絨襯衫,雙手都被綁在身后,三條絞索垂在他們的腦袋旁。行刑人名叫喬治·梅爾頓,臉上長著稀稀拉拉的胡子,身上配了兩把長筒手槍。他是北方人,據說不給參加過共和國大軍的人行刑。一位法警宣讀了判決書,但是聲音太小,我們都聽不清,于是便擠到前面去了。

一個手持《圣經》的男人與他們分別交談了一會兒。我猜他是個牧師。他引導犯人唱起了“奇異恩典,何等甘甜”,人群中也有人跟著唱了起來。隨后,梅爾頓把絞索套到他們的脖子上,恰到好處地收了收繩結。他手里拿著黑色頭罩,來到那三個人面前,依次詢問他們在套上頭罩受刑之前還有什么遺言。

第一個罪犯是個白人,他看起來有些不耐煩,但與想象中瀕臨絕境的人應有的表現不同。他說:“我殺錯了人,才落得這步田地。我相信,要是當初殺對了人,如今就不會被判死刑。我看人群中就有比我更壞的人。”

隨后是那個印第安人。他說:“我準備好了。我為自己的罪行懺悔,很快便能與我的救世主基督在天堂相見。現在我要像個男人一樣受死。”如果你跟我一樣,就會把印第安人當成異教徒。但是,我請你回想一下“十字架上的囚犯”,他沒有受洗,甚至都沒聽說過教理問答,可是基督依然親自許諾帶他入天堂。[7]

最后一個人準備了一小段演講。看得出來,演講詞他都牢記在心。他長著一頭黃色長發,三十歲左右,比另外兩個犯人年長。他說:“女士們,先生們,我現在心里只想著遠在錫馬龍河的妻子和兩個可愛的兒子。我不知道他們今后將如何生活。我只祈禱,人們不要因為我的罪行瞧不起他們,讓他們陷入悲慘的境地。我落到這步田地全是因為酗酒。我和最要好的朋友因一把折刀起了一點爭執,我失手殺了他。我當時喝醉了,對面換成我的兄弟,恐怕也難以幸免。如果我小時候能受到良好的引導,如今就能陪在家人身旁,與鄰里和睦相處。我希望在場的父母能聽從我的勸告,好好教育孩子。謝謝。諸位再會。”

他涕泗橫流,毫不羞愧地講,我聽著聽著也感動得哭了。梅爾頓把黑色頭罩套到他的頭上,然后來到控制桿旁。亞內爾伸出一只手,遮住了我的眼睛,我卻把他的手推到一邊。我要看完行刑的全程。犯人的臨終遺言都已說畢,梅爾頓扳動機關,絞刑臺中央的鉸鏈門向下打開,砰的一聲,三個殺人犯急速倒下,最終審判完成。人群中一陣喧嘩,好似人人都受了一次刑。兩個白人都咽了氣,身子掛在收緊的繩索里,緩緩旋轉著,發出吱吱的聲響。印第安人的四肢上下抽搐著。這是最殘忍的場面,很多人于心不忍,轉身匆匆離開,我們也隨著這些人一起離開了。

后來,我們聽說,印第安人與另外兩個犯人不一樣,他的脖子沒斷,身子轉著,又在那里吊了半個多小時,直至醫生最終宣布他死亡,把他放下。據說那個印第安人在獄中瘦了,體重太輕,不太適合執行絞刑。經過那一次,我才知道每次執行絞刑時,艾薩克·帕克法官都會在法院樓上透過窗戶觀看。我想他這樣做是出于責任感吧。人的心思,旁人總難揣測。

我們從駭人的刑場回來后便直奔停放父親尸體的殯儀館,你或許想象得到我內心有多痛苦。不過,該面對的總要面對。煩人的事到來時,我從不畏懼和退縮。負責父親殯葬的是個愛爾蘭人。他帶著亞內爾和我來到后面的一間屋子,屋里的窗戶被涂成了綠色,里面黑黢黢的。愛爾蘭人彬彬有禮,也很同情我們的遭遇,但是他挑的棺材,我不太滿意。這個松木棺材做工粗糙,放在三條矮腳板凳上,父親躺在里面。亞內爾給他摘下了帽子。

愛爾蘭人說:“是這個男人吧?”他一邊說著,一邊把蠟燭舉到父親的面前。尸體上裹著一塊白布。

我說:“是我父親。”我站在那里,看著他。湯姆·錢尼這個廢物,我一定要讓你血債血償!這個路易斯安那的雜種不下地獄,我誓不罷休!

愛爾蘭人說:“你可以親吻他,莫有問題啊。”[8]

我說:“不用了,把棺蓋蓋上吧。”

我們跟著這個男人去了他的辦公室,簽了幾份文件。棺材和尸體防腐處理花了六十多美元。送尸體到達達尼爾的運費要九美元半。

亞內爾拉著我來到辦公室外面。他說:“瑪蒂小姐,那個人想坑你。”

我說:“算了,不和他爭了。”

他說:“他巴不得我們這樣。”

我說:“隨他去吧。”

我給愛爾蘭人付了錢,拿到收據,叮囑亞內爾盯著棺材,一定要確保那些人好好把棺材裝上火車,不能讓笨手笨腳的裝運工野蠻裝載。

我去了治安官辦公室。治安官很親切,給我詳細講述了槍殺案的經過,但是沒人去追捕湯姆·錢尼,這令我很失望。他們甚至搞錯了錢尼的名字。

治安官說:“據我們目前了解到的消息,他是個小個子,但很強壯,臉上有一塊黑斑。他叫錢伯斯,現已逃竄到印第安人保留區。我們推測他加入了‘幸運星’內德·佩珀的團伙,這伙人周二剛在波托河搶劫了一輛郵車。”

我說:“你說的這個人就是湯姆·錢尼,他可不叫錢伯斯。他臉上那塊黑斑是在路易斯安那州留下的,當時有人朝他臉上打了一槍,火藥嵌進皮膚。反正他是這么講的。我認識他,可以指認。你們為什么不去追捕他?”

治安官說:“我無權到印第安人保留區辦案,現在只有聯邦法警才能逮捕他。”

我說:“那他們什么時候才能逮捕他?”

他說:“說不好。他們得先抓到他。”

我說:“他們到底會不會去抓他,你知道嗎?”

他說:“會的。我已經申請了逃犯通緝令,針對他搶劫郵車案件的聯邦逮捕令應該也會發布。我會通知法警,告知他們逃犯的正確姓名。”

“我自己去告訴他們。”我說,“最好的法警是哪一位?”

治安官想了想,說:“這可有點難說。差不多有兩百名法警。我記得威廉·沃特斯追蹤嫌疑人最在行。他有一半印第安科曼切人血統,他做追蹤記號的本事,實在讓人佩服不已。最兇狠的當屬雄雞科格本,他冷酷無情,手段強硬,無所畏懼,不過,他是個酒鬼。還有L.T.奎因,喜歡活捉逃犯,雖然偶爾會有逃犯從他手里逃走,但他依然堅信,最卑劣的人也應得到公正的審判。而且,抓來一個死人,法院可不付錢。奎因是個優秀的法警,還是個信徒傳道士。這么說來,我覺得奎因是他們當中最優秀的。”

我問:“在哪兒能找到雄雞?”

他回答說:“明天在聯邦法院應該能找到他。他們明天要審訊那個叫沃頓的男孩。”

治安官從抽屜里拿出爸爸的槍帶,裝進一個糖袋里,遞給了我。爸爸的衣物和毯子在寄宿公寓里,小馬和馬鞍在斯通西爾的牲畜房里。治安官給我寫了一張字條,給斯通西爾和寄宿公寓的女主人弗洛伊德夫人講明了情況。我對他表示感謝,他卻說可惜幫不了我太多。

大約下午五點半,我來到了車站。白天越來越短,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六點過幾分,南下的火車就要發車了。我看到亞內爾在貨車廂外面等我,棺材就裝在那節車廂里。他說,貨運代理同意讓他隨車看護棺材。

他想在客車廂里幫我找個座位,但我拒絕了:“我要再待一兩天,處理一下那些小馬,還要督促執法人員履行職責。錢尼逍遙法外,他們卻沒有任何行動。”

亞內爾說:“你不能一個人待在這個城市。”

我說:“沒事的。媽媽知道我能照顧好自己。告訴她,我會暫住在莫納克寄宿公寓,如果那里沒有房間,我會把落腳地告訴治安官。”

他說:“我也留下來陪你吧。”

我說:“不,我要你護送爸爸回去。等你到家之后,轉告邁爾斯先生,請他打一口好點的棺材。”

“你媽媽會生氣的。”他說。

“我過一兩天就回去。讓她等我回家,在那之前不要簽任何文件。你吃飯了嗎?”

“我喝了杯熱咖啡,不餓。”

“車廂里有火爐嗎?”

“我裹上大衣就不冷了。”

“真的很感謝你,亞內爾。”

“弗蘭克先生對我一直都很好。”

可能會有人誤會,指責我不去參加父親的葬禮,其實我要去處理父親的身后事務。爸爸身披共濟會袍子,被安葬在丹維爾的一處小屋旁。

我來到莫納克寄宿公寓時恰好趕上飯點。弗洛伊德夫人說,鎮上來了很多人,沒有空房,不過她會給我安排一個住處。這里的房價為一個晚上七十五美分,含兩餐;含三餐則需再付一美元。盡管我原本打算第二天早上買一些奶酪和餅干,留著白天吃,但是我不知道她這里含一餐的房價,只能付給她七十五美分。也不知道這里如果按周住宿房價是多少。

晚飯時,餐桌前坐了十來個人,可能十個,也可能十二個,除了我、弗洛伊德夫人和一個名叫“特納奶奶”的可憐瞎眼老婦之外,全是男人。弗洛伊德夫人是個大嘴巴,她向在座的人介紹,說我就是在她的店門口被槍殺者的女兒,弄得我很不自在。她詳細講述了事件經過,還無禮地打聽我家里的情況,不過我也只能客氣地回應。我不想和這些好奇的陌生閑人討論這件事,哪怕他們是出于好心,我也不愿意。

我坐在餐桌一角,兩側分別是弗洛伊德夫人和一個上身很長的男人,這個男人的腦袋圓得像個門把手,滿嘴齙牙。餐桌上話最多的就是他們兩個。他四處奔波,販賣便攜式計算器。桌上只有他穿著西服,打著領帶。他講了一些親身經歷的奇聞,但其他人都像豬一樣忙著吃飯,根本沒有理會他。

“小心那些雞肉餃子。”他對我說。

有幾個人停了下來。

“會傷到你的眼睛。”他說。

餐桌對面一個身穿發臭麂皮外套的邋遢男人問:“怎么講?”

這個旅行推銷員狡黠地眨了眨眼,應道:“找里面的雞肉會累壞你的眼睛。”我覺得這個笑話挺幽默的,但是那個邋遢男人卻氣呼呼地罵了一句“你這個婊子養的蠢貨”,又繼續吃了起來。之后,那個推銷員再也沒說話。餃子的味道還行,但就那么一點面皮和油水,我覺得不值二十五美分。

晚飯之后,有幾個人離開公寓,去了鎮上,很可能要去酒館喝威士忌,聽手風琴演奏。我們剩下的人去了客廳,有的打盹,有的看報,有的聊起日間的絞刑,那個旅行推銷員則講起了種族笑話。弗洛伊德夫人取來了爸爸的遺物,東西都裹在雨衣里,我清點了一下并做了記錄。

東西似乎都在,就連他的刀和表都沒丟。那塊表是黃銅的,不算太值錢,但看到它,我還是很驚訝,因為小偷如果不偷大件東西,遇到這樣的小物件往往不會放過。我待在客廳,聽他們閑聊了一會兒,然后問弗洛伊德夫人能不能帶我去睡覺的地方。

她說:“走廊盡頭,左邊的那個臥室就是。后面門廊里有一桶水和一個盥洗槽,廁所就在那棵楝樹后面。你和特納奶奶一起睡。”

她肯定覺察到了我驚異的表情,于是補充說:“沒事的。特納奶奶不會介意的。她經常和別人同睡一張床,早就習慣了,她恐怕都不知道你在床上,親愛的。”

我可是付錢住店的,我的要求肯定要優先于特納奶奶的。不過,看來我們兩個都沒什么話語權。

弗洛伊德夫人繼續說道:“特納奶奶睡覺很沉,對她這個年紀的人來說,這是難得的福氣。像你這樣的小家伙,不用擔心會吵醒她。”

我不介意和特納奶奶一起睡,只是覺得弗洛伊德夫人占了我的便宜。盡管如此,這個時候跟她大吵大鬧對我也沒有任何好處。她已經收了我的錢,我也累了,而且天色已晚,不太好去找別的住處。

臥室里又冷又暗,有一股藥味。地板的裂縫里透進一陣寒風。特納奶奶熟睡時比弗洛伊德夫人描述的要更活躍。我上床時,發現她把被子都卷到了自己那一邊。我扯過來一些,做了祈禱,很快就睡著了。我半夜醒來,發現特納奶奶又把被子搶走了。我沒被子蓋,凍得蜷作一團,直打哆嗦,于是又把被子搶過來一些。當天夜里,這樣的橋段又重復了一遍,我的雙腳都被凍僵了,我只得起身,拿出爸爸的毯子和雨衣蓋在身上,權當被子,這才踏實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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