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明母親努力支持著忙家務，帶著疲憊不停地照顧生豬雞鴨蠶寶寶。特別是蠶寶寶上蔟吐絲結繭的那兩天，他和華明父親一天一夜只能睡兩三個鐘頭。不過，還好，整體說來，比集體農業社時從年頭干到年尾還是輕松一些：因為現在是忙時特別忙，閑時卻相當的清閑。——幾天忙過來了，蠶繭兒也賣到鄉——原先叫公社——里去了。跟種田比，如果養蠶兒不出紕漏的話，養蠶兒的收入比種田的收入是來得多且快的。

華明的父母親聽天氣預報選擇了一個不下雨的天。華明的母親相當厭惡下雨，雖然她也懂得長期不下雨莊稼會枯死。她說，下雨天濕漉漉的，衣裳都好像綁在身上，鞋子都那么重實實的叫人心里發沉。這當然是人們對下雨心理感受的一種，也有人就是喜歡在雨天吹風漫步談情，還有人盼望在雨巷遇到美女子呢，對這些，衡量的標準真的是不宜統一。

華明父母親都換上了一身干凈的衣服。干農活是一套衣服，外出走親戚當然不能穿干農活的衣服，把干農活衣服的塵土帶到親戚朋友家豈不是在展示自己的丑陋和缺陷？幾乎是所有的人不愿如此。

華明的父母親站在土公路的旁邊耐心等待。即便是一條有些高低起伏的土公路，也是改革開放之后才開拓出來的，更準確地說，是在原先小土路的基礎上進行拓寬、平整而形成的。沒有它，之后的鋪石子兒，再以后的鋪柏油，就都會成為一句空話。這時候，雖然離頭班車還有近一個小時，但華明的父母親就早早地趕到道路旁，——沒有標志牌，但大家都把這里視作了公交站點。路旁臨近的居民有人說：“這么早就來啦，估計離車子到還遠得很呢。”華明父親說：“只有人等車，哪有車等人的道理？”華明的母親沒有吱聲，表示對華明父親所說話的贊同。但她站得久了，感到非常疲勞。華明父親就到附近人家草堆上拔了一束草，打成個草把子放到地上，讓華明母親坐在草把子上休息。陸續的，又有人來等車子了。鄉里人不像城里人那么彼此間隔膜，哪怕是第一次見面，也會彼此間拉起灶頭煙火油鹽醬醋等等的家常來。于是幾個人聊起田里莊稼的收成，談起過去只舍得吃稀飯舍不得吃干飯，談起現在肚子里有油水而過去長期沒得肉吃等等。

有人發現車子從北邊開過來了。大家朝北望去，果然看出一輛客車遠遠的搖搖晃晃開了過來，大家佩服首先發現者的好眼力。華明母親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屁股離開草把站起身。要不是她用手使勁兒支撐地面，也許她還會跌坐到地上去。

汽車開動了，在鄉間土公路上顛顛簸簸搖搖晃晃的，而乘客們并不感到厭煩，華明母親反而感到蠻好玩的，像在水浪上蕩動似的。她產生了幾分興奮，疲勞感也減弱了許多。路上行駛的機動車輛并不多，因為這還是改革開放的初期，道路沒有拓展得很寬而仍然沒有產生汽車擁堵現象。于是大家覺得時間很短就到了縣城。

由縣城車站向北走了不到一里之后，華明父母親并沒有前往華明楊群的住處，而是直接向縣城人民醫院這邊趕過來。原先這一帶的道路比鄉村的公路要平闊得多，并且有的路段已經鋪上柏油了。柏油馬路像鄉下人家的桌面那么平整透亮。可走出車站不到兩華里，前面鋪展開來的是一大片建筑工地，地上坑坑洼洼，各種建筑材料堆積成一坨一坨一塊一塊的，東西南北地散落著，有的地方因干燥而被風吹來了飛揚的塵灰，有的地方卻又是水汪汪的一片。卡車開動的聲音，混凝土攪拌機工作的聲音，匯合成令人心茫茫意茫茫使人不能安然處之的特殊聲音的混合體。走到此處，華明的父母也有些心煩意燥的了。一時的，他們并不能理解這是建設過程中的不可避免的混合音樂，這音樂之后就會迎來新的面貌，新的天地。他們低著頭，努力挑選平坦而沒有積水的地方行走。忽然，華明母親感到自己的額頭被一根尖棒似的東西撞擊了一下，開始只感到撞擊的猛烈，用手一摸，疼痛帶著黏糊糊之感，一看，手指頭上沾滿了鮮血。這時，華明父親看清，原來華明母親是撞上了卡車上一根相對突出的鋼筋。幸好，雖然流了血，但傷口并不太深。華明父親嗔怪道：“走路怎么不帶眼睛，這倒好，疼得厲害吧？”說罷，用手帕給她擦拭了從額頭上淋下來的血。華明母親說：“也不怎么疼，過一會兒就會不淌血了。”華明父親說：“正巧是往醫院趕，順帶再看一下額頭。——怕還要打破抗呢！”華明母親也不甚懂得“破抗”是什么意思，于是沒有做聲。兩人繼續往醫院趕，好多步行的人或推自行車的人，都從他們的身邊趕超過去，他倆像力氣用盡了的馬拉松運動員那樣，不斷被身后的運動員超越過去。畢竟，年紀不小了，年歲不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