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門診部大門，華明母親就有些訝異于醫院內為什么有這么多的人。來來往往的，還有的擁擠在一處。華明父親解釋說：“你整天呆在家，像坐在井里，哪曉得外面有這么多人啊。再說，你以為都是來看病的呀，陪伴、閑逛的人可不多得很。”說著便排隊掛號，坐等看醫生，走來走去進行相關檢查，抓藥，延續到十一點多。華明父親從如海中學南宿舍南邊巷口的鹵菜店買了兩樣鹵菜，趕到華明楊群的住處時，已經近十一點半了。華明夫婦說：“怎么到現在才到啊，我們以為今天沒來呢！”華明父親說：“不來，我們肯定要預先到鄉里打個電話過來的?！比A明父母親又跟孫子丁路平說了幾句玩笑話家常話。開始午飯時，華明問道：“醫生怎么說的，情況還好吧？媽媽額頭上被戳了傷口大不大？有沒有打破抗？”華明父親說：“還好，傷口不深，暫時沒有打破抗。看情況，我們回鄉下打也可以啊。——都怪她，那一片地方好像是在砌樓房，路上有的地方有水，她只顧讓水，竟忘了避讓停在旁邊的卡車，卡車上的鋼筋也不齊，被一根戳了一下。至于那個婦科方面的問題，醫生說了，估計問題不太大，還要進一步的檢查才能確定?！?

可是，在華明母親跟孫子丁路平在門外的院子里看墻角的雜草盆里的花卉缸里的金魚時，華明父親輕輕地對華明說：“剛才有些話當著你媽的面是不能說的，醫生怎么可能隨便說問題不大呢。實際上，情況有些不好啊，可能是個惡病啊，帶那個字啊。”華明受了一驚，頭腦里幾乎轟的一聲響，他知道，父親沒有說出的那個字，就是一個“癌”字。人們談癌色變，是很自然的。父親補充說：“你心里有個數就是，不要挑明，你媽反正也不懂，暫時還是瞞著她的好。”華明憂傷著臉點點頭。

華明很快刻意調整了自己的表情，故作輕松地跟母親、兒子說了幾句玩笑話。接著送兒子上學去，華明、楊群都如平素一樣上班去。華明父母親稍稍休息了一下，乘下午的班車回鄉。華明楊群住所的鑰匙，他們身上也有一把，華明楊群不在家的時候，他們也能自由地出入。

一個星期后，華明父親帶著華明母親再次來醫院復查，確診了是子宮癌的中晚期。華明父親仍然沒有對華明母親明確說出一個“癌”字，而華明母親似乎也確定自己不是一種能夠治愈的病。但她嘴邊上也沒有提及一個“癌”字。就這樣心照不宣，彼此心中有數。

一家人在擔心和憂慮里走過了四五天。華明父親帶著華明母親先由鄉里到縣城，而后再由縣城轉車到南通北邊的平潮醫院去接受放射治療。華明母親開始不肯去，說：“治療弄什么，反正也是過了六十的人了，死也不能算是討債鬼了。過去，過不到六十的人，多呢，還有的，年紀輕巴巴的，打仗，死了，躺在田邊溝頭的，人家一拖，用土一埋，名字也不曉得，不也就算了。我還過了六十呢，不短了。這些年，吃不愁，穿不愁，大忙一些天，到了農閑時，除了養蠶忙幾天，其它不都是吃吃耍耍的？就是現在死，我也滿足了。老實話，你們不跟我談死的事，我也不是呆子，我也想過不少，人過千年有一死，豬過千年有一刀。我反正不怕死。我死了，我也不愁你們不把我燒了，埋了，你們總不至于把我放在家里爛了，臭了吧？——我不想再到醫院看了，能過幾天算幾天，拉倒?！?

“哎呀呀！我媽說到哪里去啦？”楊群對婆婆的話簡直感到有些瘆人有些恐怖了。

“是的，真閑扯筋，說得這么嚴重。現在到平潮醫院去照幾個光，回來以后再用中藥調理調理，沒得問題的?！比A明說。

就這樣你兩言他三語的，華明母親才跟著華明父親到平潮醫院去接受放療。放療了一個療程之后疾病明顯得到了控制。過了三年左右，又復發了，且大面積的轉移。華明和父親找了幾回中醫進行療治，拎回了若干劑中藥用瓦鍋煎熬，服用，但都不見顯著效果。到農歷十一月一天的后半夜，華明母親停止了呼吸。

華明簡直不能接受失去母親的事實。在母親彌留之際，他仍然盼望著能有奇跡發生。但奇跡最終沒有發生。他悲傷地感覺，沒有母親的世界，被愛的靈魂就殘缺不全，家也會破損一角，并且極其重要的一角。在殯儀館跟母親遺體告別的時候，是清晨五點多鐘。華明憂傷、悵惘而迷茫地捧著母親的骨灰盒走上靈車，歸家后把骨灰盒臨時安放在堂屋的柜臺上。他沒等招待完前來吊唁的親友們，就簡單地吃了大半個菜包，騎自行車趕往學校。因為實在沒有食欲，因此他只吃了大半個菜包；又因為下午有兩節課，所以他安放好母親的骨灰盒后就急忙趕往學校。如果乘公交汽車，班次切合不上，反而會更晚些才能回到縣城。當然，他完全可以再向學校多請一天假，然而，中學老師的活兒正如俗話所講的“一個蘿卜一個坑”，要讓學校臨時安排其他老師給華明的班級代課，有時候，簡直如登天一般困難。再說，如果拉下一堂課，說不定遺漏或弱化了一兩個知識點，而這一兩個知識點在考試試卷上一出現，本班同學的答卷情況就會糟糕一點，拉下班級平均分的結局就幾乎無法避免了。再說，數年前楊群生養小路平，華明因為缺了一個早讀課而被學生馬林鐵責問的事情，已經深深地刻在了丁華明的心坎上和靈魂深處。母親的骨灰盒已經臨時安放了，就不能再影響課務了。旁邊有村民插嘴說：“去干什么，有什么事情比人去世更大的嗎？學校就不講天理人情??？”華明只能對旁邊的村民苦笑一下：“也不能說學校不講天理，那么多的孩子，背后是那么多的家庭，那么多人的希望，人肩膀上的擔子，有時哪有心里的擔子重啊！”也有的親友似乎理解了華明的意思，道：“是的是的，做老師，雖然月月有錢拿，那一頭的心事，跟我們種田施肥薅草可不一樣啊。你還是早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