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里的那首《好了歌》，讀過的朋友當然極多。里面說：“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錢忘不了！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這后面的一句是站在男性的視角而說的，是為世上的男人而慨嘆的：男人死了，女人改嫁了，這是多么的不應該，甚至被視為罪過。《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高鶚也好，李漁也好，冒辟疆也罷，大概以為女人死了，男人另娶是應該的。——古習俗不僅如此，而且有以復加：女人活著，男人另娶，多娶，也屢見不鮮。

我們至今，尚沒有見到曹雪芹高鶚李漁冒辟疆生前反對男人多妻多妾主張的文字。基于這種文化基因，特別是依據當今現時的《婚姻法》，在馬林鐵的生母亡故之后，馬林鐵的父親續弦，是顯得合情合理合法的，也沒有文人發出如此的慨嘆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帥夫忘不了！妻生日日說恩情，妻死又娶別人了。”所以說，文人的一支鳥筆，——現今的一臺鳥電腦——在相當程度上也是為自己的名利而書寫的，哪里是完全為人道主義為公平正義而寫啊？

在馬林鐵母親去世十來天后，馬林鐵的父親就不再形單影只。人們看見馬林鐵父親即馬副校長臉上的春風又洋溢起來了。他跟他身旁的小鳥依人似的女子，利用暑假的空閑，去BJ、內蒙、西安等地旅游了一趟，那賓館房間床上的云雨那室外的旖旎風光，自然是不必多說的了。回來后，馬副校長發現馬林鐵的暑假作業完成得還不到五分之一，并且完成的這一小部分還顯得相當的草率。這樣的事件徹底擊毀了馬副校長旅游時的美好心境。他把馬林鐵的作業卷拿起來，舉得高高的，用猛力摔到地上，又用力踩了一腳；然后又拿起兒子的兩本教科書，又舉得高高的，但沒有用猛力摔向地面，而是朝兒子的臉上一摔，由兒子的臉上反彈到桌子的角落，又從桌子的角落滑到地上，他又用力踩了三腳。這時候，馬副校長突然發現兒子書桌里面靠墻的一處，擺放了一個不小的手工作品——一條豪華游輪。這使馬副校長更加氣不打一處來。他把兒子好長時間才完成的手工作品游輪一下子摔到地上，用右腳一踩，一搓，再踩，再搓，終使它粉身碎骨。而后以極其憤怒的語氣高聲罵道：“你這畜牲，你只顧貪玩你死不用功，你做這種破手工玩意，你曉得你成績差到什么樣子，你丟人現眼，你怎么對得起你死去的娘？”……

父子如此的沖突發生過若干次了。直到初三，馬副校長把兒子馬林鐵安排到了陳天祥班上。陳天祥那時已經教過三屆初中畢業生了，其教學效果每年在本校都是最好的，他已經被該校的校長們認為是最好的老師。盡管馬林鐵學業不佳，但因為馬林鐵父親是后勤副校長，陳天祥跟馬林鐵父親之間又有些私交，因此，陳天祥一直把馬林鐵安排在教室的較好的座位。一有空閑，馬林鐵的幾個主科老師就把馬林鐵叫到辦公室，指出他作業或考查卷子上的錯誤。一步一步的，總是力求讓馬林鐵完全理解題目的含義及解題步驟，并培養他舉一反三的解題能力。有時，在上課的中途，馬副校長到教室的窗外窺視，并不是檢查老師上課的情況如何，而是探看他兒子學習的狀態怎樣。有一次，他看見他兒子低著頭在做小動作，下課之后，他把兒子叫到自己的辦公室，惡狠狠地教訓了一頓：“班主任，各科老師，哪個不關心你呀？我做老子的哪一天不在希望你進步啊？這么好的學習條件，在班上坐的是最好的座位，老師處處關愛，你還有什么理由不好好學習？你別以為人家都寵你愛你，人家老師不都是看的我的面子嗎？你別專門的丟我的臉好不好？你看看人家侯振華老師的兒子，再看看汪林老師家的女兒，哪個不比你強五倍，強十倍？哪個不在年級前十名里頭？你說呀？你下巴硬了你不能說了？”——用《范進中舉》里面的話說就是“一頓雜七雜八”，罵得馬林鐵“摸門不著”。至此之后，馬林鐵上課似乎更有些惴惴的，他怕父親在窗外窺探他，再將他逮到辦公室去熊一頓。

如果以為老師關注得多家長管得嚴就能使學子學業優秀，就能上所謂的好大學干所謂的好工作，那就可能誤解了生活誤解了整個人生了。盡管班主任陳天祥和各主科老師作出很大的努力，馬林鐵在中考中其考分仍然低于省重點中學如海中學的分數線一大截子。知道馬林鐵這個考試結果的老師一般都不在馬副校長面前提及這個話題，生怕觸到馬副校長的心病。但馬副校長總感到不舒心，不服氣。他想：男孩子，可塑性極大，到高中說不定可以趕上部分同學超越部分同學，這樣的先例也是不少的。他侯振華的兒子汪林的女兒能上縣中，我家兒子憑什么不能“殺”進去！這個“殺”與打仗的“沖殺”顯然是不同的：他得找人疏通關系，要得到縣中校長尤其是一把手校長的同意。贊助費是不惜的，學籍過不去拉倒，但兒子本人定要“殺”進去——進去“借讀”。只有這樣，馬副校長感覺才咽得下一口惡氣，才于面子沒多大損害。

事在人為。馬副校長的兒子馬林鐵到縣中高一借讀的路途終于被馬副校長鑿開。馬副校長拿著已經被批準的借讀申請給兒子看，說：“你曉得，爸爸為了你去找了幾個人磕了多少頭嗎？爸爸的腿也快要跑斷了。給學校的贊助費需要3萬元，老子是拿錢買你的分數啊。”

本來少言寡語的馬林鐵這時抬起頭來，冷冷的說了一句：“我不上如海中學，不就不要花這3萬塊了嗎？”

這聲音低低的一句話，像是一根鐵棒猛擊了馬副校長的心窩，讓他感到徹骨的痛。不過，他還是盡力克制住憤怒：“你曉得個屁！人家侯振華的兒子，汪林的女兒，都上重點，我姓馬的兒子就低人一等？重點，畢竟是重點，師資，教學硬件設施，包括實驗器材，學風，學習氛圍，哪里不是一流的？上了重點中學，將來同學在社會上的層次，將來的社會關系網，跟一般中學的畢業生會一樣嗎？”老實說，馬副校長的這些考慮，確實是他兒子所沒有考慮也暫時無能力考慮的問題。馬林鐵低著頭，沉默了一會兒。結果當然是聽從了父親的安排。他隱約知道父親的意志堅不可摧，已有若干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