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魏晉名士小傳(品中國古代文人)
- 謝玩玩
- 5757字
- 2021-11-02 16:32:28
徐幹:振衣千仞崗,濯足萬里流
建安七子中,我本不打算單獨寫徐幹,史料太少,能寫的似乎不多,想和應瑒歸在一塊。但后來讀了徐幹的《中論》,心里突然生了興致,便有了這單獨的一篇。
一 隱居存志
徐幹(171—217),字偉長,北海郡劇縣(今山東省壽光市)人。《三國志》對他的記載不到百字,只說徐幹曾在曹操手下做過軍事祭酒和五官將文學,但他“輕官忽祿,不耽世榮”,志向不在仕途,所以常常借病辭職。建安二十二年(217年),徐幹在一場瘟疫中去世,時年四十七。
曹丕在《與朝哥令吳質書》中也提到過徐幹,說他和上古時的賢人許由一樣,都有隱逸之志。這封信與《三國志》湊在一起讀,難免讓人覺得,徐幹心思根本不在仕途,為什么出來做官?大概“又是”曹操逼的!
我最初也這樣以為,但仔細讀過徐幹寫的《中論》,發現事情其實沒那么簡單。
《中論》是徐幹寫的一部政論性著作,后世散佚很多,但從留存的篇幅看,主要是講徐幹心中的“圣賢之道”,也有一些徐幹身世的簡單介紹。
徐幹在序里說,我的先祖做事公允持正,褒貶有當,進退有度,頗具儒者之風,在當時備受稱贊——由此可知,徐幹出身于飽讀詩書的儒學世家。
他從小就能見到許多書籍,自己也愛讀書,常常廢寢忘食,以至于父親非常擔憂,害怕這小童子身體孱弱,卻又用功太猛,累出病來,勸他不要太過努力。(這可和其他長輩不同!)不過,也正是因為刻苦努力,不到二十歲,徐幹就能出口成章、下筆立成了。
若按東漢末年大多數士人的路子,徐幹應該想辦法擴大自己的名聲,讓朝廷知道有我這么一個才俊,進而朝廷征辟,推辭幾次后,從容入仕。可徐幹卻不。
初平三年(192年),董卓之亂平定后,州郡牧守聽聞徐幹的名聲,希望他出仕為官。徐幹覺得時局不穩——亂世中,連孔子那樣的先賢也無法施展自己的才華,何況自己?所以他認為避居山林,專心讀書,才更合適,便推辭了。
建安元年(196年),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曾兩次征辟徐幹,徐幹也都委婉推辭,繼續閉門謝客,在家中專心讀書,“以六籍六籍,即《詩經》《尚書》《禮記》《周易》《樂經》《春秋》,又稱六經,是孔子晚年整理的六部書,歷來被奉為儒家經典。娛心”——這些,都是后世認為徐幹有隱逸之志的重要原因。
然而,建安十二年(207年),曹操第三次征辟徐幹時,徐幹同意出仕了。許多人第一想法,便是他為曹操所逼,但細究起來,此時的徐幹,未必沒有自愿的意思了。
這要從徐幹的治國理念說起。
他曾在《中論》中談到自己理想的明君:不能短視逐利,要懂得區分輕重緩急,從長遠角度為國家考慮。但一個國家,僅有明君不夠,還得有賢臣。有賢臣輔佐,便會社稷安寧,民生受惠。
不過,賢臣要怎么選?這就很考驗明君的眼光了。有些人君,聽到大家對某個人一致稱贊,便覺得這個人是賢能。但實際上,名聲響亮的,未必有真才實學;默默無聞的,有時反而是飽學之士。如果人君太看重名氣,反而會讓天下人以名為先,忽略實際才能——這一條,無疑是徐幹對東漢末年,士人交游求名好名東漢末年士人重名好名,固然有政治原因在,但更多是由于當時的選舉制度。入仕幾乎都是通過舉薦,想要人家舉薦,無論才華幾何,總歸得有些名氣,因此造成了士人學子求名勝過求才的境況。針對這種現象,有一首著名的童謠諷刺說,“舉秀才,不知書。舉孝廉,父別居。寒素清白濁如泥,高第良將怯如雞”,明明被推薦為秀才,卻不識字;因為有孝行被舉為孝廉,實際上根本不贍養雙親;所謂寒門,所謂清白,其實像泥一樣污濁;所謂的良將,上戰場后見腥風血雨,嚇得兩股戰戰,渾身發抖。名盛者很多都沒有真才實學,而有真才實學的人,就算步入仕途,也會因為名氣沒有前者大,不能施展才華,甚至會囿于官場是非,日日周旋于瑣碎之中。的駁斥。
徒負虛名的人,當然不配稱作賢臣,可什么樣的人,才叫作賢臣呢?
徐幹說,有真才實學,能安民定邦的人,就算賢能。而且,人君在征辟臣子的時候,對才干的考量必須大于道德。有德無才之人,可能會導致社稷顛覆,越在高位,越是如此。反觀那些貌似道德有虧的人,譬如管仲管仲早年生活困苦,與鮑叔牙一起做生意,兩人分錢的時候他總是拿多的一份;上戰場多次逃跑;跟隨公子糾落敗后,他沒有自殺殉主,反而投靠了敵人公子小白(即齊桓公)。,雖然道德有虧,可沒有這樣的人,齊國的霸業也終究難成。
話說得輕松,可你怎么知道哪些人是真有才干,而不是一時偽裝呢?他又說 “事莫貴乎有驗,言莫棄乎無證”,從多方面驗證,再根據實際情況調整對這個人的預期,以確保他是真正的賢能之士。
徐幹能有這等見識,十分不易。
儒家學說,稍不注意就會陷入理想主義,它以孔孟之道為基礎,構想出一個完美得無法實現的烏托邦。烏托邦當然不存于世,所以陷入理想主義的儒生,看這世間總有缺陷,動輒抱怨朝政,卻提不出任何有針對性、真能實踐的建議措施。這也是為什么許多理想主義者,注定只能在現實面前碰得灰頭土臉的原因——亂世尤甚。好在徐幹雖然自幼接受儒門教育,但并不迂腐,反而非常推崇務實變通。
這大概得歸功于他在家中反復閱讀儒家經典,又冷眼觀世,才慢慢形成這么一套非常實用的治國理論。也因此可知,徐幹從來不是一心歸隱、不問政事蒼生的人——若他真想歸隱,筆下詩文該是“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然而仔細讀過《中論》,除了明君賢臣論,徐幹還提出了貴重爵祿,賞罰分明、清查戶口、限養奴婢等政見,全是針對東漢末年人君無能、外戚宦官專政、州牧軍權在握等時弊,跟隱逸沒有半分關系。
所以,與其說他屢征不起,是想歸隱,不如說徐幹一直密切關注政治動向,以期在恰當的時機,遇到屬于自己的明君。
不過,他一點都不焦躁,甚至反對急功近利。在徐幹看來,盲目追求名利,反而會落得身敗名裂的下場。如果此生有幸,能遇明君,自當輔佐;若是不得,閉門讀書也不失一種選擇——儒家“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思想,徐幹貫徹始終。
所以,冷眼觀局十余年后,徐幹終于覺得,曹操也許會是自己認定的明君。
盡管《三國演義》將曹操寫成大奸臣,讓后世誤會百年,但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以漢獻帝的名義定都許昌,很多俊杰都愿意歸附他。執政以來,曹操“摧袁氏于官渡,驅孫權于江外,逐劉備于隴右,破烏丸于白登,其余梟夷蕩定者,往往如神,不可勝計”,漸成一統天下之勢。
在征辟臣屬方面,曹操和徐幹一樣,提倡實用,提倡唯才是舉,不拘一格。
譬如曹操在建安年間頒布的三次求賢令,觀點統一:我要賢能,有才就可以來,道德如何,我管不了。曹操這個做法,后世褒貶不一,有人覺得曹操這樣罔顧道德而開取士先河,是造成后來魏晉南北朝四百年動亂的禍源;但曹操唯才是舉,在某種程度上剔除了那些徒負虛名的人,何錯之有呢?
至少在徐幹看來,曹操豈止沒錯,還很符合自己心中對“明君”的定義,也給了自己天下可能安定的希望。
于是,建安十二年(207年),再度被征辟時,三十七歲的徐幹不顧身體多病,動身歸附曹操。
二 自愿歸曹
徐幹最初擔任的職位是軍事祭酒祭酒一職早在先秦兩漢時就已存在,最初是以尊號使用。據學者考證,最早得到祭酒一職的,是荀子。西漢末年,王莽改制,設九“祭酒”,祭酒從此成了東漢官爵中一個重要部分,涉及軍政多個方面。曹操沿襲東漢習俗,但又因身在亂世,根據實際情形,被其征辟為“軍事祭酒”“司空軍祭酒”“丞相軍祭酒”等職的人不可勝數。建安七子歸附曹操,最初得到的職位幾乎都是軍事祭酒,從擔任祭酒職務的人的數量來看,軍事祭酒可能是曹操求才的一塊敲門磚,是幕僚中不算太低,講出去比較有面子,但又不算特別重要的職務。。
通常來說,曹操會先讓征辟之人做個祭酒,再在平時觀察他的表現,驗證這人是否真有才干,以及這種才干是否是自己需要的,確認為是后,曹操才會給此人授予相應職務。或提拔重用,或者,就這樣默默無聞了。
徐幹入仕,走的也是這個流程。他擔任軍事祭酒后,在鄴下度過了一段快樂的時光,并結識了一生的好友——劉楨。劉楨當時因為平視甄氏,被曹操關在北寺獄時,寫詩給徐幹表達過苦悶。徐幹的贈答十分深情,說:我和你分別還不到十天,可已感覺過了很多年,用咫尺天涯這個詞形容我們,恐怕不算過分吧!夏日草木繁盛,生機勃勃,我心中卻充滿了對你的思念,因此倍感憂愁。
朋友相交,在于意氣,性情迥異不要緊,關鍵是三觀一致。
劉楨雖然性情亢直,看似與徐幹的沉靜退讓南轅北轍,但其實兩人三觀非常相似。劉楨曾在《處士國文甫碑》中盛贊國文甫君子端方,自有道義堅持,又能安于貧困,潛心讀書,不為世間名利所動——這一切,豈非正是徐幹的寫照?也難怪《晉書·閻纘傳》中說,“昔魏文帝之在東宮,徐幹、劉楨為友,文學相接之道并如氣類”,意思是他二人性情投契,是至交。
除了交了個知己,徐幹還很受曹丕賞識。作為建安七子之一,徐幹的文采當然毋庸置疑,曹丕認為他“時有齊氣”,劉勰覺得他“時逢壯采”。一篇《齊都賦》,“北朝滄淵,驚波沛厲,浮沫揚奔”,壯采非常,宏大氣派,躍然眼前。但緊接著,在這宏大的氣派中,徐幹又輕輕巧巧地掃出一片輕盈,說“竦長袖以合節,紛翩翻其輕迅,往如飛鴻,來如降燕”——五光十色的華麗,看多難免會讓人覺得太過光耀,若時不時來一股清氣,叫人心中沉靜,便很好了。這是徐幹的難得之處,固然有建安文風的影響,但也是由寫賦者本身的特質決定的。
徐幹性格溫和沉穩,筆下文章自然也是娓娓道來,如流水般雋永綿長。譬如他有一首《與妻別》,筆墨清婉。
與君結新婚,宿昔當別離。
涼風動秋草,蟋蟀鳴相隨。
冽冽寒蟬吟,蟬吟抱枯枝。
枯枝時飛揚,身體忽遷移。
不悲身遷移,但惜歲月馳。
歲月無窮極,會合安可知。
愿為雙黃鵠,比翼戲清池。
古時交通不便,一次生離,可能就是永遠的死別。魏晉南北朝時更是如此,戰亂紛紛,也許下一刻,兩人便已陰陽兩隔,所以很多賦文都帶著死生無常的感慨、時光流逝的悵然。
徐幹在這首詩里也有類似的惆悵。他說,即便是枯枝,有時也會因為外在因素離開原來的地方,何況是人?總會因為種種際遇離開家鄉,離開妻子好友。不過,我并不因為這些遷徙傷心,而是覺得時光流轉,你我會面實在難得。誰知道下次相見,會是什么時候呢?
雖有惆悵,但徐幹細細寫來,滋味便很是不同。他先寫涼風秋草,又有寒蟬枯枝,一派凄清;后寫枯枝飛揚,身體遷徙,歲月無窮,見面難知,竟有了些安然沉著的恬淡;最末兩句,“愿為雙黃鵠,比翼戲清池”,又讓人生出一些見面的希望來。起筆郁郁,收尾破局,讀來非常漂亮。
然而可惜的是,在曹操手下做事,徐幹的文采雖然一次次受到肯定,但在政事上,他始終沒能得到重用。這和徐幹當初歸曹時的設想出入很大。他慢慢覺得,這個地方,可能并不是自己能夠久留的地方,也漸漸有了些牢騷。
三 政見不合
譬如建安十六年(211年),徐幹隨曹操西征馬超時,寫過一篇《西征賦》。原該是歌功頌德的文章,徐幹卻在里面說:我跟著曹公四處征戰,俸祿不算低,可是年歲過去,沒做出什么實際的成績,“雖身安而心危”,心里不大快活。
而另一組《室思》,更是將徐幹這種苦悶表露得淋漓盡致。尤其第四首,“自恨志不遂,泣涕如涌泉”,我壯志未酬,心中愀然,但細細想來,能怪誰?只能怪自己。可我要怪自己什么呢?生不逢時?遇人不淑?才華不夠?似乎哪一個都不對,哪一個都無解。既然不對、無解,我能做的,只不過是默然流淚而已。本以為稍微幾滴眼淚便罷,但人生至此,越想越傷心,終于忍不住淚如泉涌。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
關于建安七子為什么少有人能得到曹操重用,我曾揣測過原因。
孔融是因為公開不合作。陳琳一是年歲較大,與眾人思想格格不入,第二大約是因為他前事袁紹,寫檄文時將曹操罵了個狗血淋頭。曹操表面不計較,但說重用,必然不可能了。阮瑀一直是旁觀的疏離態度,久而久之,曹操當然也不會太看重他了。劉楨性情亢直,不拘小節,雖然有才,但也不算大才,曹操府中人才濟濟,多他一人不多,少他一人不少。所以七子之中,真正被曹操委以重任的,唯有精通吏法實務,愿意為曹操做事的王粲。
就此看來,曹操求賢,才學是一方面考量——我相信建安七子都是既有文才、又有政才的人自古文政不分家,曹操在亂世求賢,求的當然不會是舞文弄墨的純文才,而是能經世治國的政才。建安七子能被征辟,不僅因為有文名,他們在政治上的見解必然也十分深刻。,但態度立場、與曹操為政的理念是否一致,也是曹操考慮要不要重用此人的關鍵因素。
徐幹與曹操的政見,往大處說,的確非常一致,但落實到細節,就有很多不同了。譬如當時戰亂頻仍,死傷許多,加上軍隊開銷大,曹操便主張薄葬。徐幹認為不妥,認為要按儒家傳統,恢復三年之喪。治國方面,徐幹提倡以仁治天下,可亂世當前,你仁我不義,對當時的曹操而言,絕對不可能采納這樣的觀點。
的確,徐幹在《中論》里表達的觀點,務本務實,但他畢竟深受儒學影響,想在亂世中恢復禮教,因此與以法治天下的曹操的理想相悖,也因此,無法得到重用。
徐幹最初深覺失望。可在經過無數個夜晚的掙扎后,他終于明白,自己與曹操之間,沒有對錯,只是雙方政見不合而已。他曾以為曹操會是自己理想中的明主,會讓自己有施展才華的機會,然而近身相處多年后,才發現最初對曹操的期望,不過是遠觀的幻象。
他和曹操想要的,從來就不同。
想明白這點后,徐幹反倒坦然。建安二十一年(216年),曹操稱魏王后,徐幹以隨征五六年,身體越發不好為借口,再次歸隱。他沒有如阮瑀一般,即便不快樂,也要咬緊牙關,在曹魏度過最后的歲月;也不像劉楨,遭受磨難后忍辱含垢,委曲求全。
對徐幹來說,仕途順暢,我便作為,仕途不暢,那我退而求其次,回家著述,也沒什么不好。從容來去,這樣坦坦蕩蕩的月白風清,叫人想起古人所謂“君子絕交,不出惡聲。忠臣去國,不絜其名”。
曹操或許留過他,但沒留住;或許也和對待徐幹一樣,知道兩人為政理念不同,不必強留。總之,徐幹順利辭官,回到家中。他原本以為歲月仍長,還有許多時間讀書寫字,鉆研學問,然而兩年后,也就是建安二十三年(218年)春天,洛陽瘟疫爆發,徐幹染病而亡,年僅四十八歲。
我向來不喜歡儒家,甚至寫過“儒家多出偽君子,道法如何不丈夫”這樣的話,然而讀罷徐幹這寥寥數言的傳記,才發現原來真的有人能經歷理想破滅的挫折后,不抱怨、不失望,以豁達的心胸成全彼此的不同,而后退隱山中,安貧樂道。
也許正像元代郝經評價的那樣:徐幹不慕名利,堅持志向,用一生時間,身體力行地貫徹了儒學思想——
先生之風,山高水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