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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瑒:悠悠涉千里,未知何時旋

一 簡單人生

建安七子,應瑒名聲實在太小,后世對他的研究也少。我最初愁于資料稀缺,本想越過不提,但讀過他僅存的幾篇詩文,又覺得不得不寫寫這個應瑒應德璉。

應瑒(177—217),字德璉,出身以文采稱于當時的汝南汝南郡,漢晉時期的轄境,大致在今河南潁河、淮河之間,轄區在今河南駐馬店地區、信陽地區北部、周口地區西南部、漯河市南部以及安徽太和、阜陽等地,歷來為兵家所爭之地。應氏。因東漢末年汝南戰亂,應瑒從少年時便被迫背井離鄉,四處逃難,直到建安年間歸附曹操,才總算有了個相對安穩的地方。

應瑒最初被辟為丞相掾屬,隨侍曹操府,建安十六年(211年),轉平原侯庶子,侍奉曹植。兩人交情不錯,曹植曾寫過兩首《送應氏》。建安十六年(211年),曹丕任五官中郎將,應瑒轉授五官中郎將文學,追隨曹丕。六年后,建安二十二年(217年),應瑒死于一場彌漫全國的瘟疫,年僅四十三歲。

這樣看來,應瑒一生,乏善可陳。沒擔任過什么顯要官職,也沒什么傳奇經歷,似乎就這樣簡簡單單地來,簡簡單單地去,平淡至極。大概因為這樣的平淡,有人對應瑒作品評價不高,覺得他位列 “建安七子”,乃是徒負虛名。

其實不然。

二 文采非常

應瑒一生固然平庸,他的才華卻是有目共睹。與他交游甚深的曹丕,曾贊應瑒“才學足以著書”,明代張溥在《漢魏六朝百三家集》中提到,晉代著名文人陸機陸云的風流,其實始于應瑒與他的弟弟應璩。

我最初覺得不可不寫應瑒,也是被他的文采驚動。譬如《報趙淑麗詩》:

朝云不歸,夕結成陰。離群猶宿,永思長吟。

有鳥孤棲,哀鳴北林。嗟我懷矣,感物傷心。

趙淑麗是應瑒的妻子,兩人分離很久,應瑒十分想她,便寫了這篇詩文。開篇朝云成陰,讓人十分壓抑,后又說窗外有鳥,但只有孤零零一只,落在樹枝上不斷哀鳴,聲音凄清,回蕩在整個空蕩蕩的林間。整首詩,應瑒都不寫自己的難過,只在末梢略點一句,“感物傷心”。看似平淡,其實哀婉溫柔,幾筆輕描淡寫,便勾出綿綿不絕的傷心。

應瑒最擅長在戛然而止處勾勒這樣綿延不盡的傷心,以淡句寫濃情,正如清代詩論家陳祚明評價,“淺淺語,自然入情”。

他還有二首《別詩》,我也非常喜歡。

朝云浮四海,日暮歸故山。

行役懷舊土,悲思不能言。

悠悠涉千里,未知何時旋。

浩浩長河水,九折東北流。

晨夜赴滄海,海流亦何抽。

遠適萬里道,歸來未有由。

臨河累太息,五內懷傷憂。

通篇都好, “悠悠涉千里,未知何時旋”兩句,極好。我輾轉世間,跋涉千里,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回歸故里。“悠悠”既說路途綿長,也說孤身飄零的哀傷,怎么也望不到頭。我讀第一眼時,心中一跳一刺,便難過起來,以為還有下文,卻沒料到詩文竟斷在此處。

可應瑒的未盡之言,誰不明白?悠悠千里,艱難跋涉,最開始我心里還有那么點盼頭,總覺得有一天能重歸故里。可時間越久,經過的地方越多,見千里無雞鳴,白骨蔽平原,我即使能夠回到家鄉,所見所聞,恐怕也是這樣的光景:斷垣殘壁,焦土荒田,故交親友不是早成白骨,就是離散四方了。所以,應瑒才會在第二首詩里,說“遠適萬里道,歸來未有由”,歸期何期?遙遙無期!更顯頹喪。

《報趙淑麗詩》和《別詩》,都是個人作品,哀傷抒懷,不算什么;可就連本該歡欣鼓舞的應酬之作,在應瑒筆下,也帶著絲絲縷縷、不可斷絕的哀傷。譬如《侍五官中郎將建章臺詩》——這是應瑒評價最高的作品,清代沈德潛還有“篇中代雁為詞,音調悲切,異于眾作,存此以備一格”的美稱。

朝雁鳴云中,音響一何哀。問子游何鄉?戢翼正徘徊。

言我寒門來,將就衡陽棲。往春翔北土,今冬客南淮。

遠行蒙霜雪,毛羽日摧頹。常恐傷肌骨,身隕沉黃泥。

蕳珠墮沙石,何能中自諧?欲因云雨會,濯翼陵高梯。

良遇不可值,伸眉路何階?公子敬愛客,樂飲不知疲。

和顏既以暢,乃肯顧細微。贈詩見存慰,小子非所宜。

為且及歡情,不醉其無歸。凡百敬爾位,以副饑渴懷。

開篇便是應瑒慣有的驚痛。大雁斂翅徘徊,彷徨不去,我見它凄鳴哀切,便問它去往何方。誰知這大雁正是因為不知該往何方,才悲鳴,才彷徨。北土南淮,它早已去過很多地方,路途迢迢,未曾休歇;冬日里,霜雪覆滿羽翼,它卻仍要忍住疼痛,繼續飛翔。它想求一個可以棲息的地方,可這地方究竟在哪?也許不等抵達,它早已“身隕沉黃泥”,埋骨他鄉了——應瑒寫大雁,豈非是借大雁寫他自己?他空負才華,漂泊半生,功未建,名未成,還隨時生活在死生無常的恐懼之中,不知什么時候,人生就完了。

我讀這首詩時,深為“遠行蒙霜雪,毛羽日摧頹。常恐傷肌骨,身隕沉黃泥”幾句話驚痛。下面的詩文,應瑒雖有“蕳珠墮沙石,何能中自諧”的自強,有“公子敬愛客,樂飲不知疲” ——對曹丕知遇的感激,可有了前面這樣郁結的傷心,這些自強,這些與曹丕他們宴飲的快樂,都成了浮光掠影,無法撫平時代與際遇帶給應瑒的深切惶恐。

所以他總在寫哀,寫夫妻分離,寫顛沛流離,寫抑郁不得志。曹丕說他的詩文,“和而不壯”,即是此意。中正順和,文采出眾,但大多時候,應瑒只說個人際遇,沒有時代呼聲,也沒有建安年間的慷慨激昂,沒有一抒胸襟的壯志豪情,仿佛一個人在墨色暗夜中踽踽獨行,青山綠水都帶著凄涼色彩,沒有任何暖意。

三 死生平常

有人怒其不爭,罵他的詩文“內容狹隘,缺乏氣骨”。天下喪亂,難道只有你一人受苦?為什么不能振袖奮起,偏要這樣頹然放棄,沒有任何對抗地絕望呢?

是,無論命運給予幾多挫折,我命由我不由天,這的確是一種人生的選擇。然而,我們畢竟不是應瑒。

他一生曲折,不是沒有過自己的政治主張,不是不想在曹操手下施展抱負胸襟。

譬如他和阮瑀曾就“文質文質論中的文,是指禮樂射御書數等外在能力;質,則是仁義忠恕等內在德行。文質彬彬,就是贊這個人內外兼修,這種人是孔子心目中的君子。后來文質還被用在政事上,“虞夏之文,不勝其質;殷周之質,不勝其文”,文質在這里,就對應為政教上的繁簡了。文質論應用很廣,譬如評價文章,文是文采,質則是作者想表達的觀點內容,還有社會生活、品評人物,都可以用到文質論。”進行辯論。阮瑀認為“文虛質實”,要重質輕文。應瑒卻覺得文質應該并重。“建天下者,非一士之術”,想成就霸業,就必須提拔重用擁有不同才能的人,并且讓他們人盡其才,物盡其用。如果非要在文質中間選擇,那么,“質者之不足,文者之有余”,應該重文輕質。

為什么?宇宙之道,文質并重,而圣人合德,是以天地自然之文為模范。如果只考慮所謂本質,那么禮儀言辭,是否就不再需要了?孟僖子(?—前518年)曾和魯昭公拜訪楚國,楚國在郊外迎接他們,孟僖子卻因缺乏禮儀方面的知識不能言行周到,失卻國家氣度,以至事后懊悔。這樣看來,文教禮儀,難道不該被推崇嗎?

政治上,阮瑀重質輕文,提倡無為寬簡之治,應瑒反對。他說,這樣的為政方法,只適用于太平盛世。亂世當前,一定要建立制度,推崇禮法,弘揚儒教,否則無規矩不成方圓,天下更難太平。

很明顯,應瑒崇尚的是儒家思想,知禮儀,明道德,才能定天下。他講究文、講究藝,心里抱有學以致用、濟世弘道的理想,只可惜,他提出不拘一格用人才的理念,和曹操想法一致,崇尚儒家的主張,就和曹操格格不入了漢代儒家思想過分強調正統與規矩,甚至到了壓抑人性的地步,所以建安年間,很多人崇尚自然本色,并不偏重儒學思想。曹操即是如此,他崇尚黃老,崇尚法家,一切以結果為導向,三次發布《求賢令》,不管對方品行如何,只求有能力成就他曹操的宏圖霸業。在這種情況下,曹操怎么可能花費過多心思弘揚儒家禮法?。

主張不同,重用自然就成了不可能的事。應瑒輾轉飄零,好不容易來到曹操麾下,原本以為能在這亂世中一展所能,然而這青云之志,終究成空。

他當然會感到失望。失望之余,想想自己半生顛沛,路途所見,盡是無常。和死亡比起來,名利富貴、功名成敗,似乎又都成了不值一提的事。

那么,就這樣吧!

時局如此,際遇如此,顛沛流離,壯志未酬,誰沒有經歷過這些?生而為人,不過歷史洪荒中的一粒小小塵埃,人微言輕,又能做些什么呢?挺過生死的,繼續過著波瀾不驚的日子,或者也有短暫的喜悅與長久的痛苦;挺不過的,也就這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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