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 山野情
  • 譚談
  • 9486字
  • 2021-11-01 16:57:55

第一章 少一位新郎的集體婚禮

???……

一個一個的難題,爭先恐后涌到了他的面前。這位二十七歲的年輕人,抬手看看手腕上的表,八點差一刻。手表上,往日那慢條斯理地移動的秒針,如今卻好象田徑運動場上的運動員在彈動著飛速的腳步。垂幕外、舞臺下的大廳里,人聲鼎沸。在這樣嘈雜的場合里,那微乎其微的秒針跳動聲,應該根本聽不到。然而,他卻覺得,那秒針跳動的聲音是如此之大。就好象有人在他心里重重地敲著鐘,擂著鼓,震得他整個心胸發麻。

還有一刻鐘,會議就該開始了。這是一個什么樣的會議呵!這個會議,在全礦一萬多名礦工的心里,將占著什么樣的位置呵!多少日子來,這個開采了八十多年的古老的煤礦里,有哪一次會議,人到得這么齊?有哪一場電影、戲劇,人來得這么踴躍?它,牽動了老人、少年、男人、女人的心呵!今天,二十名井下“采煤郎”,將挽著自己的心上人,揚眉吐氣、昂首闊步走上礦工俱樂部的舞臺,出席礦黨委為他們隆重舉行的婚禮。外面,鞭炮聲響了一次又一次,接來了一對新人,又一對新人。現在,只差兩對新人沒有到了。這兩對中,偏偏有他們這一對!礦里所有在家的領導人都來出席婚禮了。在家的領導人中,偏偏他沒有到!

他,新郎中的佼佼者,礦工們的驕傲。一位全礦、全局、全省有名的勞動模范,大名鐘鄉,人稱鄉哥兒。按理,他該和他的心上人,那位美麗的列車員姑娘,率先趕來,立于新人之首。然而,偏偏……

他,這項甜蜜事業的強有力的支持者,這座萬人大礦的帶頭人,礦黨委書記康大東,應該親自來主持這個會議,做這二十對幸福的人兒的證婚人。前天,省里的會議行將結束的時候,他還掛電話回礦,說集體婚禮按時舉行,他一定趕回,一定參加,一定要在年輕人的婚禮上說一說心里的話。一連三個“一定”,可是,現在離會議開始的時間只差一刻鐘了,卻還不見他的影子……

難道,康大東昨天沒有趕回?

不!康大東回來了。今天一早,他,這次紅娘活動和集體婚禮的具體組織者、新上任的礦工會副主席楊濤,親自跑到康大東家去看過。

敲過門,前來開門迎客的是位豐滿、成熟的大姑娘。她是老書記康大東的女公子、《礦工報》的駐礦記者康薇薇。

“你爸呢?”

“不在屋。”

“去省里開會還沒回?”

“不,回來了。”

“那……”

“格格格……看把你急的!”

笑聲中,康薇薇從飯桌上抓來一張紙條子,遞給楊濤。這是康大東留給薇薇的:

“薇薇:老是睡不著,到礦井里串串去。明天的早飯不一定趕回來吃了。如果楊濤來找我,你告訴他:集體婚禮按時舉行,我一定趕到。”

這個老頭呵,心,沒一刻不貼到這座礦呵!楊濤的心里滾過一排熱浪,轉身走了。他,要趕早去張羅這次集體婚禮。

只差一刻就是八點鐘了,他應該到了呵!然而,他卻沒有到。現在,到哪里去找他?全礦五個工區、五對礦井、大小二十四個采煤工作面、長短上百條巷道,還有那么多輔助單位,你知道他此刻呆在哪里?

他和他,這臺戲的兩個主角。兩個主角缺席,這臺戲還怎么唱?

楊濤的鼻尖上,不覺沁出了細微的汗珠。外面,嘈雜的轟嚷聲,一陣高似一陣。他轉過身去,又一次撲向電話機……

春天,新生命降臨的季節。

冬眠的大地,在春的懷抱里復蘇了。礦山四面的山頭上,落葉樹萌出了新綠。常青樹上,墨綠色的老葉團中,也冒出了一叢叢嫩綠的新葉。無論你從哪個角度去欣賞,它總是那樣濃淡相宜,搭配得體,是那樣有層次,是那樣爽心悅目。沿著山腳,悄悄地拂過來一陣風,那墨綠色的老葉,從嫩葉下悄然飄落,撲到了大地母親的懷抱。映山紅綻開了花蕾,把山林喧染得那般熱烈。地層下,去年埋下的、那無數看不見的種子,在春的催發下,不安份了,紛紛萌芽、出土。竹鞭上的筍芽兒,也勃勃上躥,紛紛探出頭來了。整個山地,被一群群新生命所拱裂、萌動了。

一九八二年的春天,就這樣悄然地來到這座遠近聞名的礦山,來到了礦工們的身邊。

這是一個少有的晴朗的春日。天藍云白,風清水暖。遍及礦區的小路、大路上,奔走著一對對神采飛揚的人們。他們是來礦俱樂部參加集體婚禮,來看新娘子、新郎公,來為新人們祝福的。那打趣的熙攘聲,那開心的歡笑聲,灑落一路。此刻,傍著大龍山流淌的龍溪河,也擦洗凈了身子。河水清澈見底,水中游魚可數。它象一條長長的錄相帶,把這個稱雄于湘中煤礦群的金龍口礦的興衰,把一代代礦工的歡樂和痛苦,全都真實地記錄下來了。眼下,龍溪河,又是那樣從容不迫地、瀟瀟灑灑地卷動著它的錄相帶了。

“嘟——”“嘟——!”

突然,一輛小汽車從這條傍河公路上開過來了。路上的行人,一齊轉過臉去。只見這輛北京吉普車,披紅掛彩,打扮一新。車頭前,掛著一個彩紙扎的、斗笠般大的花朵兒。

“喜車!喜車!”有人驚叫起來了。

“呵!新娘子來了!新娘子來了!”更多的人起哄。

公路兩旁的行人,一下子向小汽車圍攏過來。眨眼工夫,幾十上百號人,把小汽車團團圍住了。小車無法前行,司機只好把車子停了下來。

“新娘子,出來!”

“新郎公,出來!”

“我們要看新娘子!”

“我們要看新娘子!”

“……”

人群里一片喊叫聲。語調是那般歡愉、甜美、開心。開車的老司機,只好扭轉頭去,朝坐在后座的新娘、新郎望了望,含著甜笑地說:“怎么樣?下車亮亮相?”

漂亮的新娘,早已滿面通紅了。此刻,她幸福而又羞怯地笑著,把身子往后斜靠,想躲過那些大膽的、扒到車窗邊來探望她的人的目光。新郎公呢?也很著難。別看他在礦井里能沖鋒陷陣,在這種場面,卻不見得比新娘子的膽子大。他也把臉龐側過去了,避開眾人的目光。

老司機忍不住笑了:“怎么樣?我代替你們倆,下車亮亮相?”

“新娘子,快出來!”

“新郎公,快出來,讓我們看看!”

“……”

外面,愛看熱鬧的人們,又起勁地叫嚷開了。

前面的車門打開了,剛理過發、剛刮過臉的五十開外的老司機鄧辛,一臉喜氣地鉆出來了,他向圍聚在四周的人,拱手作了個揖,咧嘴笑了笑,說:

“請前邊、后邊、左邊、右邊的諸位,愛怎么看就怎么看吧!”

眾人哈哈大笑起來。笑聲中,夾雜著一聲聲并無惡意的叫罵聲:

“誰看你這個老屁股呀!”

“不要臉的老家伙,快滾進去吧,我們要看新娘子呀!”

“呵哈,快撒泡尿照照你的臉吧!你這老家伙,真是死不要臉,還想開車搶新娘呵!”

“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呵!”

“哈哈……”

這時,久經風雨的老司機鄧辛,也被人們嘲弄得極不好意思了。他轉過身去,把后邊的車門打開了:

“不行呵,我代替不了,代替不了呵!還是請你們倆下車吧。”

車上的新郎新娘,一時面面相覷,紅著臉蛋,低聲地互相推讓:

“你先下吧。”

“你先下吧。”

誰也不敢先下,車門口遲遲不見人鉆出來。這時,圍觀的人群,又是轟然一片叫嚷聲。鄧司機再次催促他們:

“下來吧!怕什么?誰還能把你們吃掉?”

終于,一個身著麗裝的新娘,弓身從車門口鉆出來了。新娘中等身材,鵝蛋形臉龐上,波動著紅紅的光澤。柳葉眉下,大眼珠象兩顆閃光的黑寶石。她不敢抬頭看人,目光落在自己的腳尖上。

頓時,人群里歡聲四起:

“喲,新娘子幾多乖呵!”

“誰的福份這么高,娶了這么一個大美人!”

“哎喲,真標致!”

“美!美!美!”

“……”

這時,一架電視錄相機,正在公路邊一株柳樹下“嗞嗞”地卷動。什么時候,趕來采訪煤礦工人集體婚禮的省電視臺的記者,發現了這個熱烈的場面,正躲到樹下偷拍。

“看!拍電視了!拍電視了!”

人多眼睛多,記者終于被人發現了。于是,許多人的目光,暫時離開了新娘子,朝這邊看過來了。

“新郎公還沒有拍到!新郎公還沒有拍到!”

“新郎公,快出來,到電視上亮一個相!”

任人們怎么喊叫,新郎公還是沒有下來。這時,兩個壯實的小伙子,擠到車門前,強行把新郎公拽下來,按著他和新娘子站在一起。新郎公高大、魁梧,一臉羞色,忸怩地站在新娘子身邊。

電視錄相機又“嗞嗞”地卷動了。人群里的歡樂氣氛達到了高潮……

“怎么樣?這一組鏡頭?”

一直陪伴著電視記者采訪的康薇薇,這時候忍不住問道。

“很真實,很自然,很理想,很美!”

電視記者一連用了四個“很”。看來,他對自己剛才拍的鏡頭,確實很滿意。他武高武大,身體很結實,很有勁。只是相貌平庸,衣著更是和他的身份不相稱。一身勞動布衣服,還打了補丁。如果在路上遇到他,誰能夠猜想到,他是堂堂省電視臺的記者呢。

康薇薇,這個康大東的女公子,幾年前,她還是一個扎著羊角小辮的中學生。如今,已出落成一個成熟的大姑娘了。去年,在省城師大中文系畢業,本來分配在一家頗有名氣的新聞單位工作。她卻堅決要求回到生她、養她的煤礦,當那張礦務局辦的小報——《礦工報》的駐礦記者。憑心而論,她的長相,在礦上的姑娘群中,不是上品。但架在她鼻梁上的那副眼鏡,卻給她增添了幾分莊重的美感。掛在脖子上的那架照相機,又使她生發出幾分高雅、神秘的色彩。加上她的學歷、她從事的工作、她的家庭,很使礦上的小伙子們注目,也使一些小伙子生畏,不敢輕易接近她,更不敢生出非份之想。

這時,一飽眼福的人們,總算“高抬貴手”,請新娘新郎上車了。人群里,漸漸讓出一條道來,放小車通過。老司機鳴笛致謝后,便將小車徐徐開動了。

“喲,已經七點三刻了,人大概到的差不多了,我們也到俱樂部去吧?”

康薇薇偏過頭去,用征詢的目光望了望電視記者。

“好!”

兩人擠進人流,朝那座落在半山腰的礦工俱樂部走去。

礦工俱樂部里,人愈來愈多。連樓座的走廊里,也被人擠得水泄不通了。

來得最早的,是哪一些人呢?也許,是那些相互有了初步的了解,愛情上雖然射出了希望的曙光,但還籠罩著一層薄霧、帶著幾分朦朧色彩的青年男女,他們想到這里來加點溫,使朦朧的愛情走向成熟;也許,是那些已經有了相當溫度、正在熱戀中的情侶,他們想到這里來,見點世面,經點風雨,為來日自己登臺扮演主角積累點經驗;也許,是那些目前還毫無目標的年輕哥哥們,他們懷著對別人的幾分羨慕,帶著對自己的幾許美麗憧憬,分享別人的幸福來了……那些結了婚、有了堂客,抱上了崽娃的老大哥們,他們是愛情的富有者、先行者,在這樣的場合,也不甘落后。有些才從井下出來,剛洗過澡,頭發濕漉漉的,眼眶兒還帶著一圈黑煤,就興沖沖地來了;有些帶著自己的堂客,抱上自己的伢妹子,從容不迫地來了;那些退了休的老窯工,拉著自己的孫伢,帶著對晚輩祝福的良好心愿,擠進人群里來了,許多八、九歲、十二、三歲的未成年的伢妹子們,也帶著一種盲目的歡樂,鬧麻雀般地趕來看熱鬧來了。千百雙目光,一齊朝演戲時的舞臺、開會時的主席臺望去。

一塊紅色大垂幕,象一堵陡然聳立于舞臺前的大墻,把臺上的一切都遮住了,人們什么也看不清。只有主席臺上端的紅布橫幅上,用大頭針別著幾個白紙剪成的、赫然醒目的大字:金龍口煤礦青年礦工集體結婚典禮。

康薇薇和那位電視記者,臺上臺下的走著,他們在尋找典禮開始后的最佳的拍攝角度。記者和姑娘,在小伙子的眼里,都帶著幾分神秘色彩,都令人好奇。現在,他們的身前身后,集中過來了多少目光呵!也許,這位既是記者,又是姑娘的康薇薇,更加招惹某些人的目光,更令某些人心里怪癢癢地難受。

現在,大幕還未啟開,婚禮尚未開始,樓上樓下,這角那角,人們三、五一群,帶著不同的感情色彩,在興奮地議論著:

“嘖嘖!這一次就是二十對哪!”

“聽說,二十個新娘中,還有省城來的大學生哩!”

“這樣搞下去,咱井下工人就不愁找不到老婆了。”

“媽媽的,喜娃這小子碰上狗屎運了!”

“怎么?你眼紅了?趕明日,也給你娶個大學生!”

“去你的!”

這話一出口,一個棒小伙壯實的拳頭,伴著笑聲落到了對面同伙的胸脯上。

這時,有人從那大紅垂幕里鉆了出來。立刻,一群小伙子圍了上去:

“炮炮哥,新娘子你都看到了?”

從幕布里鉆出來的小伙子,頗為驕傲地朝同伴們點著頭。

“怎么樣?哪個的福份高,新娘最漂亮?”

“都比不上我們鄉哥兒的那一位。”

“真的?”

“我能瞎吹?等會你們都要看到的。”

“那位省城來的大學生怎么樣?”

“什么怎么樣?”

“長相呀!”

這位最關心新娘子的長相的,自己的長相并不好,個子不高,塊頭又小,缺少一種男子漢的標準體型,世界上就是有這樣的怪事,議論別人某一缺點的,正好他自己就有這個缺點。

“你呀,只看人家的臉皮,不看人家的肚皮!”

“什么肚皮?”矮個子不解了。

“人家肚皮里有貨呀!有墨水呀!你呢,有嗎?中專畢業,還是大學畢業?”

矮個子一下被嗆住了,答不上話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眼看快到八點鐘了,那塊大紅幕布還垂掛著,沒有啟開。樓上樓下的人群里,更加不安地騷動起來。

這時,幕布被掀開了一角,楊濤探身出來。他個子偏矮,長相卻挺標致,圓圓的臉上光光彩彩。他原是礦黨委辦公室的秘書,是這次集體婚禮的有功之臣呵!可以說,他是這二十對新人的總紅娘,早在一年以前,他在黨委辦公室當秘書時,常和康大東、黎煥之下工區、蹲班組、串礦工的集體宿舍,了解到許多井下工人,二十大幾、三十挨邊了,還沒有成家,甚至連對象也沒有。由于社會上的種種偏見,煤礦工人,尤其是煤礦井下工人,找一個愛人,真難呵!他是好幾家報刊的業余通訊員。生活啟迪他。他向《工人日報》投書了,呼吁姑娘們把愛情獻給為社會、為人類貢獻光和熱的煤礦工人。沒有想到,這封五百字的短短的讀者來信,在社會上引起了頗為強烈的反響。一、兩個月里,礦里就收到來自全國十多個省市的一百多位熱血姑娘的來信。這些勇敢的姑娘里,有教師、有紡織女工、有列車員、有醫生,還有大學生哩!通過一年來的互相通信、接觸和了解,有二十對的愛情蜜果成熟了。礦里,決定為他們隆重地舉行集體婚禮。

這位大紅娘,目前也還是一個光桿。他是康薇薇的校友,早幾年畢業于省城師大中文系,是社會上說的那種“工農兵大學生”。當報紙上發表了他那封信以后,礦里每天都收到四面八方、各種職業、學歷和家庭條件的姑娘的來信,康大東要他和礦工會女工干部,也就是他的媽媽楊亞玲以及礦團委的干部,一起來負責處理這些來信,按照姑娘在信中提出的條件,根據姑娘本身的情況,在礦里為他們物色對象。康大東在向他交代完任務后,沒有忘記關照他:

“小楊,你今年多大啦?”

“二十七。”

“歲數也不小了呵!”

“……”

“有合適的,不要忘記自己了,可以和你媽媽商量嘛。”

對楊濤,康大東的感情是頗為微妙的、復雜的。好象,他對他要負擔某一種責任似的。有時,很關心他,對他體貼入微。有時,則又嚴厲地訓斥他,苛刻地要求他。他們在上下級關系以外,似乎還有點什么。

“康書記,我想,井下工人找對象比我困難得多,這次,應該把這些方便條件讓給他們。你看……”

康大東清亮的眼睛里,立即放射出了驚異的光彩。他很欣賞地望著面前的這個自己的后輩人。

楊濤的這番話,在礦領導班子中悄悄地傳開了。這個年輕人熱心為工人辦事的精神,把老家伙們感動了。正在這時,上級一再強調干部“四化”,班子“四化”。楊濤既年輕,又有大學畢業文憑。黎煥之等提議,把他提到礦領導班子中來,擔任副書記,或副礦長。康大東一直沒有同意,最后只同意把他提拔為礦工會副主席。

“薇薇!薇薇!”

這時,楊濤站在主席臺上,放開宏亮的大嗓門,焦急地朝正在大廳里舉著照相機對鏡頭的康薇薇喊道。

“啥事呀?”

康薇薇放下相機,露出那張戴著眼鏡的、頗有莊重美的臉來。

“你能不能提供點線索,康書記到底去哪里了?”

“我怎么知道!”薇薇不耐煩地答道。

“叮叮叮……”這時,安放在后臺休息室的電話機,急促地響了。楊濤急忙轉過身,朝電話機前大步走去。

“康書記,是您?您現在在哪呀?……什么?山楓嶺工區井下?……鄉哥兒也還在井下?你們馬上出來?……等半個小時?好,好。”

一種職業的敏感,使電視記者和康薇薇早已湊到電話機旁邊來了。薇薇正想抓過話筒,和在山楓嶺工區礦井下的爸爸說幾句話,問問那位他們這次采訪活動中將重點采訪的對象——勞模新郎鄉哥兒的情況,楊濤卻將話筒擱下了。

“鄉哥兒還在井下?”薇薇遺憾地摸了摸已被楊濤擱下的話筒,這樣問道。

“對!他還在垱頭干著活哩!你爸爸已到垱頭去了,準備馬上拉鄉哥兒上井。新娘、彩車,都在井口等著他們,半個小時一定趕到會場。”

薇薇的眼珠兒,在眼鏡片下轉了轉。突然,她興奮地抓住電視記者的手,說:“我們馬上到山楓嶺去。拍下這個新娘到井口接勞模新郎出井的珍貴鏡頭。”

“好。”電視記者激動地采納了薇薇的建議。

一輛披紅掛彩的小汽車,在礦區公路上疾駛,兩位記者向山楓嶺工區進發了。

山楓嶺工區離礦部很近,四里路。小汽車三、四分鐘就到了。

井口調度室前,停著一輛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彩車。這是礦部派來接勞模新郎鄉哥兒的。此刻,一群剛剛下班出井的、帶著滿身煤塵的礦工,正在觀看著這輛裝飾一新的吉普車。

“過去,新娘子過門坐花轎,如今,新郎公結婚坐花車啦!這世道,是越變越好哇!”

“怎么?這個鄉哥兒,今天結婚,昨晚上還拱到窯里去了?”

“勞模嘛。”

“現在,還沒有出井?”

“勞模嘛。誰象你,懶得蛇拱屁眼,都不動一動身子。”

“……”

這群剛出井的青年礦工,圍著彩車風趣地議論著。

這時,太陽收去了纏山的云霧。霎時,青山更青,秀水更秀了。彩車,在陽光下,也顯得更加艷麗了。

“嘟!嘟!”

又一輛披掛花帶彩球的小車開來了。剛剛出井的這群礦工,把驚異的目光投向這輛新到的彩車。

“給鄉哥兒拍電視來了!”圍觀的青年礦工們活躍起來了。

“鄉哥兒真美氣!以后,我抓到了對象,也要參加集體婚禮,過一過上電視的癮!”這一個小伙頗為大膽。他叫吳沖沖。

在金龍口礦里長大的康薇薇,可以毫不夸張地說,除井下巷道、工作面外,她熟悉金龍口的每一個角落。這時,她領著武高武大的電視記者,熟練地跨進了山楓嶺的井口調度室。這是煤礦生產的前沿指揮所。

一位衣著漂亮的年輕姑娘,端坐在調度室的條凳上。自然,這就是鄉哥兒的新娘子小紅了。礦里過來接她和鄉哥兒去參加集體婚禮的礦工會女工干部楊亞玲坐在她的旁邊。楊亞玲已年近五十了,一頭短發,黝黑黑的,看不到一根白發。衣著適時、得體。橢圓的臉龐上,頗有神采。有一種她們這種年齡的婦女的莊重美、穩健美。

此刻,小紅的懷里,抱著一套嶄新的毛料男裝。看得出,這是鄉哥兒的“新郎服”。

她微微低著頭,望著懷里的毛料男服。一雙細嫩的手,在衣服上慢慢地撫摸著、撫摸著。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那般深沉、那般富有感情。她在入神地思索什么,或許,她正在想象著自己將要和心上人鄉哥兒一道出席的集體婚禮的場面;或許,她正在幻想著今天晚上伙伴們鬧新房的情景;或許,她想得很遠,想到以后的幸福生活,想到他們未來的可愛的小生命……

“這是多美的鏡頭呵!”稱職的電視記者,沒有輕易地放過這一瞬間,“嗞嗞嗞”地開動了錄相機。機靈的薇薇,也“咔嚓”一聲按下了相機快門,拍下了這個難得的、真實自然的鏡頭。

兩個記者的“突然襲擊”,錄相機的“嗞嗞”聲和照相機的“咔嚓”聲,以及鎂光燈的突然閃亮,使我們這位見世面不多的新娘的臉倏地紅了。她羞澀地偏過身去,把臉藏到一邊去了。可是晚了,記者們已經完成了任務。這時,兩位記者都熱情地向新娘伸出手去,向她祝福。

楊大姐在一旁笑了:“薇薇,你們真鬼呵!給人家拍照,還不讓人家知道。”

“這樣拍到的鏡頭才自然啦!”康薇薇也笑了。

“小紅姐,”也許,康薇薇的年齡比這位新娘不會小,然而,為了尊重別人,康薇薇收斂了自己往日的潑辣勁,對小紅禮貌地以“姐”相稱,“鄉哥兒馬上就會出井了。你抱著這套‘新郎服’,和我們一起到井口去迎接他吧。這位省電視臺的大記者,還要拍你到井口接鄉哥兒的鏡頭哩!”

新娘沒有說話,臉漲得更紅了,她又一次把身子偏過去了。

“放大方一點,別不好意思。”

楊大姐過來勸說了。接著,又用手拉了拉她:“走吧,走吧。”小紅抱著這套鄉哥兒做新郎穿的盛裝,低著頭,藏著一張紅臉,拘謹地、忸怩地走出了井口調度室。

調度室外面,擠滿了人,多是剛剛出班的井下工人。有些洗過澡了,一頭濕漉漉的頭發。有些剛剛從罐籠里出來,全身上下,黑乎乎的。這時,他們紛紛后退,給新娘子讓出一條路來。

突然,身后調度室里的電話鈴聲,“叮叮叮”急促地響了。

“什么?!”

接電話的調度員,臉色“刷”地變白了。一種職業的敏感,使調度室外面的剛剛出井的工人們,一個個都神色緊張地向調度室擠去,向調度員靠攏。

“……什么?現在還在繼續?關了多少人?……什么?康書記、鄉哥兒都……”

幾分鐘后,報警的汽笛聲,瘋狂地在礦山上空震蕩著……

報警的汽笛聲,擾亂了整個金龍口礦區,打亂了這里的生活節奏、工作秩序。

礦工俱樂部里,霎時人聲鼎沸。嘈雜的聲浪,象是要把房頂都要沖開似的。人象潮水一樣向大門外涌去。有人摔倒了,被人踩得“哇哇”地叫著。

“到底出什么事了?”

“哪一個工區出了事?”

“媽媽的,真掃興!”

“……”

人們一邊往外擠,一邊喊著,叫著,趕來看熱鬧的小娃娃倒在地上哭著。整個大廳里,亂作一堆了,慌作一團了。

后臺休息室里,四十七、八歲的總工程師兼副礦長李智愚,正在接電話,聽調度室匯報。大顆大顆的汗珠,從他的臉腮上淌下來,他的臉繃得緊緊的,沒有說一句話,只是一聲接一聲地“嗯”著。李智愚,是五十年代末期礦業學院的畢業生,二十多年來,一直在這個礦上做技術工作,由技術員、工程師、到總工程師。是礦長、書記在礦山技術工作中的得力參謀。

他對礦山的科技工作做出過重要貢獻。去年,被提拔為副礦長。現今,書記不在場,礦長黎煥之也犯了老病——胃潰瘍,住院去了,他成了礦上的主心骨。他的周圍,站著工會主席、團委書記、各科室、各工區的頭兒們,還有那十九對新郎新娘。一雙雙目光,都望著他,都等待著他拿主意呵!幾乎每一張臉上,都在緊張地淌著汗。

“嗚——”

外面,那瘋狂的報警汽笛聲,不時灌進屋來。它象一張恐怖的大網,把每一個人的心,裹得緊緊的,讓人透不過氣來。

那瘋狂的汽笛聲,把李智愚的心攪得發毛了。終于,他把手上的電話筒擱下了。情況大體明白了,是山楓嶺工區一三二四煤巷掘進頭塌頂,關了四個人。康大東、鄉哥兒都關在里面了。把黨委書記關住了,而老礦長黎煥之又住院去了。這個火燒眉毛的問題,自己怎么來處理?眼下這個集體婚禮還舉不舉行?這個局面又怎么來收拾?過去,自己只是在技術工作上為礦長當當參謀,出出主意,可從來沒有挑過這樣的擔子呵!這一刻間,這個書生氣十足的李智愚,慌得沒了主張了。他木然地站在那里,十幾秒鐘沒有作聲。大顆大顆的汗珠,從他的臉腮上流淌下來。

“嗚——”

報警汽笛聲,仍在瘋狂地吼著。

突然,休息室的門被人推開了。一個團團臉、矮墩個兒的小老頭,一手按著腹部,一手插在腰上,快步走了進來。

“礦長!”

“黎礦長!”

“老黎!”

“……”

人們迎了上去。黎煥之沒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徑直走到電話機旁,伸手抓起了話筒,果斷、堅毅地說:

“接調度室……調度室嗎?請馬上給我把汽笛關掉!我黎煥之!”

頃刻間,那叫得人心上心下的汽笛聲,戛然而止了。

“老黎,這集體婚禮,是不是改期算了?”李智愚對黎煥之說。

黎煥之擺了擺手:“不!繼續舉行。”

“繼續舉行?”

一雙雙驚訝的目光,一齊向黎煥之集中過來。

“對!這大廳里一千多人的情緒,這十九對新人的情緒,整個礦山的情緒,需要穩定。這是礦里第一次舉行集體婚禮,而且新娘子來自好幾個省,不能這樣讓人掃興呵!老李,你領一點人先過山楓嶺去摸情況。我來主持這集體婚禮。婚禮結束后,我立即趕來山楓嶺。”

“你這病……一準又是偷著跑出醫院來的?”

“現在是什么時候?還來追究這個?我的老李,你快走吧。”

李智愚痛心地看了黎煥之一眼,終于轉身走了。

“小楊,”這時,黎煥之轉過身來,對工會副主席楊濤說,“集體婚禮準備開始吧。你去對大家說說,讓大家不要走,安靜下來。”

“是。”

大紅垂幕徐徐啟開了。楊濤驚慌的情緒還沒有完全平靜下來。他穩定了一下怦怦直跳的心,緩步走向講臺,對著麥克風,激動得有幾分嘶啞地說著:

“同志們,請不要走,請安靜下來,集體婚禮馬上就要開始了,集體婚禮馬上就要開始了……”

黎煥之整了整衣冠,把按著腹部的手,放下來了。他邁著莊重、穩健的腳步,向前臺走去……

主站蜘蛛池模板: 房山区| 武安市| 柘城县| 萍乡市| 鄂伦春自治旗| 宣威市| 遂川县| 三原县| 岳西县| 文山县| 邯郸县| 河津市| 秀山| 松江区| 宜丰县| 龙海市| 涡阳县| 启东市| 和平区| 通渭县| 东乡| 浦江县| 张北县| 新竹县| 嘉禾县| 咸宁市| 文成县| 江达县| 奉新县| 永平县| 翁牛特旗| 哈巴河县| 尉氏县| 昌宁县| 房产| 蓝田县| 琼中| 博客| 靖远县| 泉州市| 来凤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