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野情
- 譚談
- 9634字
- 2021-11-01 16:57:55
第二章 靜靜的礦井
一
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
剛才,那雷鳴電閃的一幕,過去了;那心驚肉跳的一幕,過去了;那拚命掙扎的一幕,過去了……眼下,這被堵得嚴嚴實實的三十多米巷道里,死一般的靜,夜一般的黑。
四個人,肩挨著肩,坐在剛才垮塌下來的一塊大矸石上,巷道里,積水蓋膝,找不到坐處了。剛才,那山崩地裂般的巨大的響聲,震得人發麻,骨頭痛?,F在,巷道被堵了個嚴嚴實實,再也聽不到矸石塌落下來的令人恐怖的聲音了。這陣地動山搖的“鬧”的恐怖逝去了,而一種死一般寂靜的“靜”的恐怖卻浸漫到了這四個人的心胸里。黑暗的四周,沒有一丁點兒嘈雜之聲了。只有頂板上有一處漏水,不時掉下來一滴水珠,落在巷道的積水中,有節奏地、異常清晰地發出“嘀噠”的聲音。這種“動”,更加襯托出此時此地的“靜”。就象午夜人靜時聽屋子里那鬧鐘的“嚓嚓”聲一樣。
剛剛塌頂的那一陣,四個人都在拚命!用手中的鎬頭,拚命地刨!想刨出一個口子來,鉆出去。然而,刨開多少,很快又填下來多少。天知道這巷道垮塌了多長!他們失望了,泄氣地放下了手中的鎬頭。
康大東手里的鎬頭沒有放。他沒有再去刨挖那些煤矸石,而是舉著鎬頭,在巖壁上“梆梆”地敲著。他這是在向外面的同志報告消息:他們在里面還活著。
敲打了一會,累了,他也將鎬頭放下了。
這時候,人們才發現,羅中中負傷了。手臂上被巖石砸開了一個個口子,鮮血正沿著手臂往下流。
“嘶啦”一聲,康大東從自己的工作服上,撕下來一塊布條,走了過來,為羅中中包扎。
羅中中,這個標準的男子漢體魄的大個子礦工,生氣地將負傷的手臂一甩,把康大東手里的布條打到了地下。
“你……”
“還包個屁!”
“怎么?”
“還想活呀?完蛋啦!全完蛋啦!”羅中中瘋了似地吼道。
“怎么?害怕了?不想活了?”
“什么怕不怕!什么活不活!準備死吧!”羅中中又是兩聲大吼。
大喜和鄉哥兒,還在驚呆中沒有清醒過來。他倆木然地站在那里,全懵了。此時此刻,他們真不知道該說點什么話好。
巷道里,一陣沉默。
“嘀噠,嘀噠!”
頂板上,又滴下來兩滴水珠。
“死,需要勇氣!這時候,要爭取活,更需要勇氣!是好漢,我們就要爭取活著出去!”
康大東的話把羅中中震住了。他順從地站在康大東面前,讓他為自己包扎那負傷的手臂。
看來,靠這四雙手,三把鎬頭,要刨開這堵塞的巷道,是不可能了。唯一的辦法,是等待,等待外面來援救。一分一秒地等待,一天兩天地等待。要等待下去,眼下最珍貴的東西,是空氣。空氣,是這四條生命的養料呵!再就是,每個人身上的氣力。要把氣力蓄存下來,讓自己能在這洞子里多熬一些時間。誰能多熬一分種,誰就多一分鐘生的希望。此時此地,空氣,是生命;氣力,也是生命呵!
他們把頭上的礦燈全關熄了,一齊爬到這塊大矸石上坐了下來。
可怕的黑暗,包圍著他們;可怕的沉默,包圍著他們……
二
人的思想是關不住的。但人的思維活動,卻能被突然的事件、突然的變故所懾住,所禁錮!有那么一些特殊的場面,沒有親身經歷過的人,是無法體驗得到其時其地其人的心境的。眼下這四位的情景,就是這樣。按理,在這樣清靜的時候,人的思維活動應該十分活躍。然而,這時候,每個人的腦子都木然了,思維活動似乎已經全部停止了。好象,一切都在想,又好象,一切都沒有想。有人坐飛機,離到達目的地還差十幾分鐘的時候,“空中小姐”突然給每位乘客送來一張白紙,告訴大家,現在飛機出了故障,正在努力排除中,但以防萬一,請大家留下遺言,把你以為最重要的、要交代的事情寫在紙上。剎那間,機艙里一百多名乘客,不論職位高低、年齡大小,一個個全都呆了、傻了。手發抖、身發顫,幾分鐘過去,鋪在每個人面前的,還是一張白紙,沒有寫下一個字?!翱罩行〗恪庇忠淮闻芰顺鰜?,報告大家:飛機的故障排除了。這時,大家思維的閘門“刷”地打開了,思維的河流暢通了。他在說,我剛才應該在這張紙上寫上允許老婆改嫁,這是最重要的。她在說:我剛才應該留下這樣的“遺言”:我不應該反對女兒的婚事,歡迎那位未婚女婿到家里來……大家的“遺言”,或真或假,一下子全出來了。
這時候的康大東、鄉哥兒、羅中中和大喜,就是處在飛機出故障請乘客留遺言那樣的情景里。他們什么都在想,卻什么也沒有想進去。一分、兩分、三分鐘,在這樣默默地流逝……
也鬧不清過去了多久,聚集在他們心頭的恐怖的硝煙,慢慢地減弱了。那顆蹦到了喉嚨口的心,回到了原處。人的思維功能,又回到了身上。但是,每一個人的心,當然還不會安穩,還在自己生活過的廣闊的空間,在自己走過的漫長的人生道路上,在豐富的往事的海洋里,東一處西一處地亂竄。還不象在正常的環境里,思索問題,回憶往事,那樣有頭緒、那樣有規律……
四人中,數康大東地位最高,年紀最大。自然,也數他思想最老練,經驗最豐富。他十二歲下窯,在洞子里被關不只一回、兩回了。當然,也不是說他在這種場合里,不驚慌,不懼怕。剛才,他也和旁人一樣,心不在原處了,象只受驚的小兔在亂蹦亂跳了?,F在,他開始在東一處西一處地想問題了。
今年,他五十五歲了。昔日的一頭青絲,如今被歲月染得斑白了?;钸^來的五十五年里,干了四十三年煤礦。他的礦山生活,是從小窯洞里挑著彎扁擔,做狗一樣爬行著開始的。是從采煤隊長、工區主任,走到黨委書記這個位置上來的。是進工人速成識字班認識自己的名字的。現在,許多人還記得,他當年在速成識字班寫的那首打油詩:“吃的白米飯,穿的學生藍(一種棉布名),感謝共產黨,工人把身翻。”是不是可以這樣說,他是我們黨在那一個時代培養出來的那一代干部。
人的生活的樂章里,常常發生一些意外的小插曲。這些小插曲,卻又常常影響這個人的生活道路,給他帶來無窮無盡的歡樂或者無邊無際的痛苦。
也許,這也是他人生道路上的一個小小的插曲吧!
那一年,他出席全國群英會回來不久。當時蘇聯黨的領袖赫魯曉夫來我國訪問。不知是他一時心血來潮呢,還是經過了深思熟慮的,他向我們周總理提出:“我是頓巴斯的礦工出身,我想見一見你們中國礦工的優秀代表?!敝芸偫戆褞酌麅炐愕V工向這位蘇聯黨的領導人做了介紹,其中,就有康大東。當時,康大東是一個省報發社論,《人民日報》發長篇通訊,介紹他的先進事跡,號召人民向他學習的采煤英雄。赫魯曉夫回國后不久,便正式向我國發出邀請。這樣,一個二十位煤礦工人組成的礦工休假團赴蘇了??荡髺|就是其中一員。他還應邀到赫魯曉夫家做客,和赫魯曉夫一起跳舞,赫魯曉夫親手給他掛上蘇聯一級礦工勛章。
沒有想到,短短六年過去,這個當時莫大的榮譽,變成最大的罪狀了?!拔幕蟾锩遍_始了,他往哪里逃?他跳到黃河也洗不清呵!他理所當然地被拉出來“砸爛狗頭”了。偏偏他又骨頭硬,死也不認罪。別人打他時,他還要說:“伙計,打輕一點。這些,以后可能都要還的呵!”……
一九七五年,我們國家的政治生活中,吹進了一股小小的新風,他官復原職了,重新擔任了礦黨委書記。國家、黨的機體中,出現了一點轉機,出現了一絲希望的曙光。這,使重新工作的他,生出了勃勃雄心,決心大干一場。這山楓嶺礦井,就是在這次他重新主持礦上的工作時動工興建的。他真想看到山楓嶺井投產,看到煤倉下,開出第一列裝滿山楓嶺井的煤炭的火車呵!然而,他這個愿望沒有實現,就在那“反擊右傾翻案風”的叫囂聲中,第二次進了干?!?/p>
五年前,他回來了,回到了金龍口。進礦第二天,他就一頭扎到了山楓嶺。礦里的許多會議,他都是搬到這里來開的,他是在這里辦公的。當然,如果誰有孫悟空那樣的本事,能鉆到他的肚皮里去的話,他回金龍口,還有個人的隱秘。他和常人一樣,心靈深處,也有一個秘密王國。
此刻,他的心在到處亂竄。各種各樣的思緒,都往他腦海中涌。就象那些年,城市的交通秩序亂糟糟,乘公共車十分擁擠一樣;一輛車來了,大家一齊撲上去,都想最先擠上去,結果,一齊卡在車門口,誰也擠不上去。此刻,康大東的腦海,也象當年的擁擠的公共汽車一樣,許多許多思緒想擠進來,卻都被卡在腦海的大門口了。
他終于想起了出事前他搖的那個電話。在電話里,他得知,這次集體婚禮,職工、家屬到的十分踴躍。省里的好幾家新聞單位都派來了記者。場面十分的熱鬧、隆重。那一陣,俱樂部里就擠不進人了,十九對新娘新郎都到了,就等鄉哥兒和他了。鄉哥兒是去做新郎,他是去當主婚人。出事以后,這場集體婚禮怎么收場?是繼續舉行了呢?是宣布改期舉行呢?還是亂轟轟地不歡而散?這可真給那個書生氣十足的老李出了一個難題呵!也好,這正好鍛煉他的行政才干呵!李總,你是怎么收拾這個難堪的局面的呢?
他的身邊,就坐著鄉哥兒,此刻,小伙子的心里是一番什么滋味呢?要不出事,他如今已經挽著新娘進新房了。多好的小伙子呵!第二天就要做新郎了,這天夜里還來下井。想到這里,他恨不得從地層里鉆出去,把那些曠工回家搞春插,只顧自家的“責任田”,不顧礦上的“責任煤”的人,集合攏來,好好地訓斥一頓!因為班里好幾個人,都偷偷地溜回去插秧去了,勞動力奇缺,鄉哥兒才在新婚的前夜,堅持來下井……這次巷道大垮頂,是不是和維修隊的人回家去搞春插,而沒有認真檢查和及時維修有關呢?唉,唉唉!真混蛋!
農村實行生產責任制,田土分到戶后,一個嚴重的問題,擺到了煤礦領導者的面前。煤礦井下工人,多為“半邊戶”,家屬在農村。家里有了責任田以后,一到農忙時,不少人就只管自家的田里出糧,不管礦山的井里出煤了。大會、小會,不知開過多少,效果不明顯。后來,采取經濟手段,曠工一天,罰款五元,也不見好轉。現在,加到八元了,還是這樣……這一次春插,自己最賞識的年輕干部,這個工區的主任李小丁,竟然慎重其事地向礦里提出:放假四天。理由是:橫豎攔阻不住,與其讓他們自己偷偷地溜,還不如公開放假。這怎么行?哪能搞這樣的遷就?李小丁的建議,被自己很不客氣地頂回去了。對這種事,他一直不放心。昨晚上從省里開會回來,已經很晚了,第二天一早又要主持這次集體婚禮,理該好好歇息。然而,他躺在床上,想起眼下正是春耕大忙時,井下的出勤情況不知如何?他怎么也睡不著。深夜一點鐘,他給薇薇留了一張條子,壓在飯桌上,便鉆到井下來了。
當然,人的感情是很復雜的。一個小小的行動,往往夾雜著好幾種原因,由好幾個因素促成。他又想起了省里的這一個會!這個會議的中心議題是:煤礦領導班子的“四化”建設?,F在,多數煤礦的班子,年齡老化了,腿腳不靈便了,精力不濟了,很難深入到井下去,掌握到第一線的情況;文化程度低,缺乏管理現代化企業的知識,直接影響煤礦的現代化建設——從廣義上講,這也是一種“老化”——還是斗地主、分田地的民主革命時期的干部標準嘛!還有一些,則思想變懶惰了,怕艱苦,不刻苦鉆研,更新自己的知識,也不艱苦深入,及時掌握發展中的新情況,當糊涂官。這仍然是一種老化——沾染上了“老官僚”的惡習!會議要求,煤礦黨政一把手,要由五十歲以下的干部擔任,兩人中,至少要有一人是大專文化程度。希望老同志能從黨的事業、社會主義事業的大局出發,積極熱情地推薦接班人,當人梯,做伯樂,大膽提拔優秀的年輕干部。今冬明春,完成全省各煤礦領導班子的調整工作。
從理論上講,這個會議的內容,是百分之百的馬克思主義。他康大東不是想一直坐在這個七品芝麻官的位置上去見馬克思。人,不能活幾百年、一千年。連百歲老人都很少見。而事業則要千秋萬代地延續下去。人一老,精力衰竭,知識老化,才氣也隨之消退。這是大自然的規律,誰又抗拒得了?他舉雙手贊成把那些德才兼備、處在人的智力的最佳年齡的年輕人提拔上來。他自己,五年前重新回到這個金龍口煤礦的時候,就悄悄地注意這方面的工作了。一批年輕干部,在他的心里排了一個長長的隊伍了。只是剛回礦里來,急于把局面打開,把礦山工作搞出一個樣子來,在培養年輕干部的方面,下的力氣還不大?,F在上面提出:“今冬明春”,這是什么意思?就是說,自己最多還能在現在這個位置上干一年!他突然感到很惆悵,很徬徨。在金龍口,自己灑了幾十年的汗水?,F在,要自己就悄然沒聲地退下來……唉!人的感情啦,真是個怪物!
在歸來的火車上,他把自己心里的那一批年輕人,又一個一個地拉出來亮了一次相,過了一次電影。不是這個這方面還不夠穩重,就是那個那方面還不夠成熟。撥來撥去,他想到了楊濤,想到了李小丁。比較起來,似乎楊濤還稍微穩妥一點……
一種莫名其妙的情緒,促使他回到金龍口后,決定連夜下井,和那些年輕人比試比試看。剛擔任礦黨委書記的時候,他才三十多歲,第二次出任黨委書記的一九七五年,他也還不到五十歲,那時他精力充沛。每次外出開會、出差回礦,當天夜里,他就要選一個工區下井去。爬完這個礦井每一個工作面,穿完每一個掘進頭。第二天結合摸到的實際情況,走進會議室,來傳達上級的會議精神。近兩年,精力不濟了,這個延續了十多二十年的習慣中斷了。這一次,他象是和誰賭氣一樣地下井去了。他想在明天的集體婚禮上來那么一下,自己剛從井下出來,洗過澡,帶著一頭濕漉漉的頭發,走上主席臺。想用這種奇特的方式,向全礦的職工、干部,也向參加會議的上面來的新聞記者們宣告:我康大東沒有老!還精力旺盛,還能干它十年、八年!沒有想到,竟然……此刻,他有悔恨,有氣惱,有痛苦!一句話,有一腔復雜的感情!
“嘀噠,嘀噠……”
頂板上,水珠很有規律地落下來,掉在巷道的積水里,發出有節奏的、清晰悅耳的響聲。
坐在康大東身邊的鄉哥兒,一直垂著頭。他的心胸里,也是一個滾燙的世界!他質樸得象礦井里的一塊煤,憨厚得如山林里一株古樹。進礦十年了,下了十年井,當了九年的勞動模范。今年,已是二十八歲的老小伙子了。近五年來,談過四個對象,都因為他在井下工作,吹了。這一次,靠組織的關懷,他和這位火車上的列車員姑娘相識了,相好了,相戀了,總算盼到了做新郎的這一天了。誰會想到,偏偏在這個時候,發生這樣的事情呢?
身在險境,心卻老往甜蜜的地方竄。他仿佛覺得自己帶著靦腆的羞澀的笑容,送走了前來鬧新房的最后一批客人,此刻,新房里異常地清靜了,他和小紅,雙雙坐到了床沿上。一對紅蠟燭,跳躍著歡樂的光柱,照著自己和小紅的通紅的臉膛。他倆相視一笑,又雙雙低下了頭。眼下,旁人都走了,只剩下他們倆了。還害什么羞呢?自己是男子漢,應該膽子大一點,先開口說點什么,自己為什么老是說不出話來呢?小紅,你是列車員,走南闖北。每天要接待那么多的旅客,你是見過大世面的,你應該先開口呵!把你心里頭想說的話,都說出來呵!我真喜歡聽你說話呵!就象你在信中寫的一樣,說一些好甜好甜的話!那些話,真使人心醉!現在,你為什么不說呢?你也害羞嗎?
有人說,筆頭子比嘴巴子要大膽十倍。這話的確不假。小紅,也是那一百多位主動向礦上寫信、愿意把愛情獻給礦工的姑娘之一,通過礦上的介紹,她和鄉哥兒沒有見面就通起信來了。信中,她的話語是那樣的熱烈,那樣的大膽,那樣的坦率,那樣的真誠,從而也就顯得是那樣的甜蜜,那樣的合心!可是兩人見面以后,鄉哥兒才發現,這位走南闖北的列車員姑娘,并不比自己大膽多少。
這個古老而偏僻的礦山里,不知從何年何月起,把附近鄉村中的一種習俗,承接下來了。每逢年輕人結婚,鬧完新房以后,總有那么一幫鬼家伙偷偷地留了下來,躲到新房的墻腳下,來聽壁腳,聽新娘子和新郎公說私房話。如果有了收獲,第二天……不!甚至以后很長一段時間里,可做為取笑新娘新郎的資本。小紅呵,你是不是怕有人聽壁腳,不愿意開口說那心里想說的話?
鄉哥兒已經完全忘情了,忘記了自己眼下所處的險境,一顆心全部泡到了新婚之夜的歡樂和甜蜜中去了。好象,他已經和小紅坐到新鋪的、擺放著嶄新的綢緞面被子的床沿上了,好象,門外有一批愛熱鬧的好友在聽他們的壁腳了……
羅中中沒有結婚,也沒有正當的、公開的對象。但在對女性的接觸方面,也許,他是鄉哥兒的當之無愧的老大哥!他從女人身上,獲得實質性的好處、樂處、甜處、美處,這是老實的鄉哥兒所不能比的。當然,這是他心窩里最秘密的東西,是絕對不能對外泄露的。那樣,對她不利,對自己也不利。這時候,他自然想她,想她帶給自己的許多的溫情。這時候,他又恨她。為什么不答應自己的要求,光明正大地和自己結婚呢?使自己每次走到她的房間時,不能堂而皇之、昂首闊步,而要偷偷摸摸,提心吊膽呢?
“嘀噠,嘀噠,嘀噠……”
這有節奏、有規律的滴水聲,象是誰在揮動一根無形的鞭子,策打著他們思想的野馬,在往事和幻覺的廣闊天地馳騁……
三
四周一片黑暗,四周一片寂寞。
誰也沒有帶手表下來,誰也斷不準他們在這恐怖、驚慌中呆了多久?地面上,是白天呢?還是到了夜晚?
大喜是班長。憨脾氣。平日里,半天打不出一個屁來?,F在,這場突如其來的大塌頂,把他關到這漆黑的巷道里。他先是呆了,懵了,不知道如何是好了。接著,他平日的那股憨氣打掉了,心里也火燒火燎地著起急來。他真悔恨,悔恨這一回沒有聽老婆的話。三天前,他在家里把責任田里的秧栽完了,就急著回礦。自己是班長,他放心不下班里的工作。
“慢!”潑辣豪爽的堂客,一把揪住他。
他愣了。
“今日是初幾?”
“……”他還是沒有明白過來。
“死鬼!你后天就過生日了。雞也殺了,肉也砍了,過了生日再走?!?/p>
“這……假期到了。”他為難了。
這時,堂客羊小花,“唆”一下從懷中掏出二張“工農兵”塞到了他手里:“不是一天罰八塊嗎?給,二十!”
這話語,透出一股多么沖的豪爽氣!是的,這兩年,農村的政策變了,家里富了,堂客們的腰桿粗了!
他還是回礦了。誰叫自己是個班長呢?班里的伙計多是“半邊戶”,家里都有責任田。自己能早一天到礦,就應該早一天到礦。家要管,礦也要管呵!他和堂客說好:“回礦里去干一天。生日這天,他和別人調一個夜班也一定回家來,來吃你親手殺的這只雞?!庇谑?,他和一位好友調了班,連夜下井,準備天亮后出班回家。誰會料到,這“禍從天降”呢!
靜。
“嘀噠,嘀噠……”
這時候,有人坐不安穩了。
那是羅中中,這條肥牛大馬。他想了自己想別人,心里突然涌出來一個奇怪的念頭,實在憋不住了,便搬動那只沒有負傷的臂膀,向左邊捅了捅。
他左邊,是鄉哥兒。
他捅得不重,呆坐著的鄉哥兒,沒有什么反應。
羅中中又搡了搡,比剛才多用了一點兒勁。
這一下,鄉哥兒的身子動了。黑暗里,羅中中感覺到,鄉哥兒把頭偏過來了。
羅中中低聲地卻又是很認真地說:“問你一句話?!?/p>
“什么呀?”鄉哥兒嗡聲嗡氣。
“你和她到底親過沒有?”
“什么親過?”老實的鄉哥兒還沒有想到那一層上去。
“就是男女間的那么一回事唄!”
“你這小子,看我揍你!”鄉哥兒惱火了。
“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怕丑呀!”
鄉哥兒氣得真想揍羅中中,但他還是忍住了。羅中中的話,把他的心撬動了。他想起了,自己下井的先一天,小紅到礦上來了,當然是來和他結婚的。那天晚上,小紅在他的宿舍里坐到很晚,他想留她在自己的床上歇息算了,可他就是說不出口。小紅呢,也不大想離去了。鄉哥兒沒有主動留她,她更不好意思說什么。最后,她還是回招待所去了。老實人,有時候就是吃虧。不過,鄉哥兒現在想來,覺得這樣好,自己萬一出不去了,沒有害人家。
“如果,你真的沒有親親她。老兄,那你可是枉為一世男人,劃不來呵!”
羅中中為鄉哥兒嘆息。
活在世上的人,價值沒有真正平等的。就拿走路來說吧!有人走路要挑百幾十斤擔子,有人走空路,有人騎自行車,有人坐大卡車,有人坐小汽車。小汽車還有各種牌號,各種等級。火車有硬座、軟座、硬臥、軟臥、包廂、專列。飛機有班機、專機……有一種時候,人就平等了。那就是當飛機在空中出了故障,乘客中不論是騎自行車的、坐吉普車的,還是坐小上海的,沒有人可用特權使自己優先脫離險境,只能一起等待客觀事態的發展,聽候或悲或喜的宣判?,F在,康大東、鄉哥兒、羅中中和大喜所處的環境,也和在空中出故障的飛機上的乘客差不多,沒有了職務的界限,地位的距離,他們感到互相間離得近了,成了患難中的兄弟。
也許是飛機出故障后(康大東就經歷過一次)請乘客留遺言給他以啟示,也許是剛才羅中中的某一句話觸動了他??荡髺|突然向大家提出:
“我們當然要爭取都活著出去,但也不能不防備萬一?,F在,大家是不是把自己最想留下來的話說出來,做到互相都知道。這樣,我們中只要有一個人活著出去了,就能把你最想留下來的話留下來?!?/p>
“這……”羅中中稍稍松弛了一下的心,不由得又緊張了。
“誰先說?”康大東問。
沒人吱聲,沒人反應。
“是不是覺得自己內心的隱秘,不便公開?組織、個人,都有機密。但保密,是有范圍,有條件的?,F在,我們四個人,就是范圍。誰出去了,別人留下的話,交代告訴誰的,就只能告訴誰。都出去了,就誰也不能泄露別人在這個范圍說出的個人的隱秘。這一點,我們一定要嚴格遵守。好吧,我先說?!?/p>
康大東說到這里,停了。沉思片刻,他沒有先說自己最想留下來的話,倒是先問別人:“你們說:李小丁、楊濤,這兩人,哪一個好?”
“問這干什么呀?”
為什么這時候康書記突然要我們來評判李小丁和楊濤呢?羅中中沒有弄明白,大喜和鄉哥兒也沒有弄明白。
“我是說,如果讓他們擔任礦上的領導,哪一個合適些?”
“李小丁好!”羅中中和李小丁接觸得多,印象頗好,便直統統地說。
“李主任做行政領導比較好,有股沖勁。楊主席則做政治工作的領導比較合適,他穩重,群眾關系好。”
畢竟當了幾年班長,大喜還說出了一點道道。
“如果只選一個呢?”
“這……我們說不準了?!绷_中中說。
“如果我……哪一個同志活著出去了,請告訴黎煥之同志,我推薦楊濤擔任黨委書記。李小丁,讓他在現在這個職位上滾打滾打再說。如果我們都出去了,我這話,可千萬不能亂說呵!”
三人都沉默著。黑暗里,康大東感覺到,好象他們三人都點了點頭。這是礦領導團中最機密的東西。大家自然感覺到了它的份量,也感覺到了康大東對自己這些普通老百姓的極大的信任。
“還有,你們知道,這礦上,有一個和我離了婚的老婆……”
大家聽著,心情很沉重。這是這個統率萬名工人的大煤礦黨委書記內心的一塊傷疤,一處隱痛。那難忘的一九六六年開始的這場風暴,改變了多少人的生活道路呵!性格堅強的、脆弱的、光明磊落的、見風使舵的、虛偽的、真誠的,各種各樣的人,每一個人的方方面面,在這場動亂中,都得到了充分的表演,充分的暴露。方萌,康大東的結發妻子,就是在他最艱難的時候離開他的,投到了一個當時紅得發紫的人的懷抱。五年前,那人到了他應該去的地方,進了監獄。她,利用母女之情,要黎黎出面,要求回到這個煤礦里來……
“大家都不理解,你為什么同意她調回礦里來工作?”羅中中問。
“人,感情復雜啦!當時,黎黎和薇薇都在我們礦上工作了。她們姐妹倆,是我的女兒,也是她的女兒啦!”
“那,她調來四年多了,你們為什么不復婚呢?”
“還是那句話,人的感情復雜啦!你們不知道,我心里,還有人啦!她,三十多年前,就到了我心里。后來……”
“誰?”
羅中中迫不及待地問。鄉哥兒和大喜也聽得很入神。
“喲!不說了,不說了。讓她,永遠留在我心里吧。如果……請轉告薇薇,原諒她媽吧,和她媽媽、姐姐一起去過吧?!?/p>
“唉!”羅中中頗為遺憾。此刻,他的心被康大東的話撬動了,怦怦地跳著,忍不住地說:“我、我說!如果我不能活著出去,請求轉告礦領導,做做她的工作,請她把肚子里的孩子,給我生下來!”
“哪個?你說的是哪個呀?”鄉哥兒和大喜,一齊吃驚地問。
“媽呀!我怎么能說呵!喔喔……”
這時,羅中中這個武高武大的漢子,雙手捧著臉,傷心地哭起來……
大家一齊沉默了。
“嘀—— !嘀——
!”
滴水聲在羅中中漸漸低落下來的嗚咽聲中,變了調,變得渾濁起來,細心的大喜,用腳在巷道里踩了踩,突然興奮地對大家說:“巷道里沒水了!”
這時,四盞礦燈一齊扭亮了。烏黑烏黑的巷道里,頓時亮堂起來。四個人一看,巷道里的水,果然流光了,淌凈了。這個現象,告訴他們:巷道還可以淌水出去,說明堵得并不十分嚴密。也許,垮塌的巷子,不一定很長。
好象,漫長的黑夜里,突然從哪里射來了一支光柱。身處險境的四個人,看到了自己生的曙光。霎時,他們的情緒活躍起來了。就如同出了故障的飛機上的乘客,突然聽到排除了故障的消息一樣……
“嘀—— ,嘀——
!”
頂板上的滴水,還在落,聲音變得動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