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西有個騷達子
道地的北京話和我們現在所說的“普通話”不盡相同。北京話里有許多俗語,會說普通話的人未必能聽懂。“裝騷達子”就是一句。其實,這句俗話幾百年前就有了。《紅樓夢》第四十九回寫史湘云來到稻香村,穿著賈母送她的皮褂,頭戴昭君套,圍著貂鼠風領,黛玉就笑她“故意妝出個小騷達子樣兒來”。無非是說她“裝洋蒜”的意思。可這話傳到這會兒,漸漸引申成“裝傻充愣”的代名詞啦。這位是北京城里的人,歲數又不大,就要問了:“我怎么沒聽說過?”是啊,這句俗話在城里可不興了,可你出北京城西阜成門,坐上336路汽車,奔西,經五孔橋,過蘋果園,再奔西,出了三家店,那就是京西礦區了。你到那兒聽聽,“裝騷達子”這個詞兒,在開玩笑的話里有的是。
京西礦區有個燕嶺煤礦,燕嶺煤礦有個采煤二段,采煤二段有個掘進工,大名皮德寶,外號“活騷達子”。
其實,皮德寶本不是“騷達子”。干活兒憑一膀子力氣,對窯哥們兒憑炭盆子似的肚腸,頂多是愛開個玩笑,耍個活寶。瞅不冷吼上兩句黑頭戲文呀,平地上冷丁兒地翻倆毛跟斗啊,大伙兒誰不樂得跟他一樂?可是近半年來他可愁壞了。他愛人在甘肅地質隊,夫妻兩地分居七八年了,一直解決不了,這也罷了,小兩口無牽無掛,大皮又是想得開的人。可半年前他們添丁啦,三十四五歲才得了個兒子,還是剖腹產,能不金貴?地質隊那邊流動性大,條件差,他可不忍心讓兒子跟著媽東跑西顛的。怎么辦?找找領導吧,偏偏管這事的領導是“溜主任”。“溜主任”就是劉主任,因為一見工人來找就要溜,所以人送外號“溜主任”。“溜主任”愛溜,自有他的理由。工人找他,跑不了就是要房啊,請調啊,解決兩地分居啊,要求困難補助啊……“唉!”劉主任總在嘆氣:“‘四人幫’那會兒,你們屁也不放一個。如今講民主了,都來了!我能干什么?甭說我芝麻大的官兒,我就是長著三頭六臂也解決不了!”心里有氣,回家跟老婆孩子撒撒還湊和,跟工人可不敢撒。沒法子,溜為上,難怪工人說他是屬鲇魚的。趕上這位“溜主任”主事,皮德寶還想調老婆來?第一次找去,劉主任哼哼哈哈,說掛上號了,一定關照,一定關照。第二次找去,劉主任說了,調個人可不易,比你困難的人有的是,還調不過來哪。第三次劉主任說:要不你自己到馬路上貼條吧,找著對調對象再說……第四次第五次,劉主任干脆開溜了。這可把皮德寶氣壞了,一看就知道劉主任根本不上心給辦。可干生氣又有什么法子?好心人給出主意啦:某某某某是怎么調來的,某某某某的房子是怎么要來的。“跟他裝騷達子去!他耍滑,溜?你黏住他,讓他膩煩你。纏得他沒法兒,不幫你調才怪哩!”哈,裝騷達子?裝傻充愣,給他添膩?這活茬兒皮德寶可沒干過。可他不怵。不就是裝裝騷達子嗎?他見過。是啊,興你跟我耍滑頭,不興我裝裝騷達子?
皮德寶一裝開騷達子可了不了,真把個“溜主任”給膩煩透了。
除夕晚上,劉主任正在家里捏餃子,皮德寶給他寄來一封厚厚的信。信紙一張一張首尾粘接,連成長長一條。信還是用毛筆寫的,活象給青天大老爺的萬民折:“主任,除夕夜,遍礦區燈火一片,您一定按計劃部署好了餃子宴。您可曾想到,您的一個工人正為自己的老婆孩子發愁……”下面,是困難一二三,請求一二三,最后,通知劉主任:明兒,大年初一,他要率領回家探親的老婆(有肝炎!)孩子前來府上拜年,但愿主任能體恤下情,早日使牛郎織女團聚……這一封信害得劉主任過了個敗興年:大年初一那天,早已約好了親家來吃飯。劉主任一邊笑臉殷勤地在屋里應酬親家,一邊還得偷偷往窗戶外張望——要是皮德寶真殺來了,趕快擋駕呀!
皮德寶還沒缺德到大年初一去砸人家飯碗,可這事還不算完哪。過了年一上班,劉主任正主持開會,“砰砰砰”,皮德寶進來了:“劉主任,真對不起,過年沒去成,讓您久等了——孩子病啦……您看,我這困難……”劉主任說:“我這開會哪!”皮德寶說:“好好好,我等等。”散了會,他真坐在臺階上等著哪:“劉主任,忙完了?我跟您念叨念叨我的困難……”劉主任氣得高聲說:“沖你這樣,誰的困難解決了,也輪不到你!”
皮德寶笑了:“哪能啊,誰不知道您是劉青天,小民無禮不為過,您,您要跟我一般見識,這不……這不丟了份子啦!”
“我是害人精!我盼著天下兩口子都分家!”劉主任氣得連摑自己耳光的心都有,“你……你得體諒體諒領導的困難嘛!”
“誰說不是呢!”皮德寶還是笑嘻嘻的,“可是劉主任,我的困難大啊,您看,我們兩口子倒沒啥,那孩子……”
“克服克服嘛,孩子找個私人托出去,多花十塊八塊的,又省心,照顧得還周到呢!……”劉主任掏出煙,遞一支給皮德寶。趁皮德寶點煙那會兒,他擺擺手,腳底象抹了油一樣,走了。
走了?走了就成了?你別離開這個礦,常趕集沒有碰不上親家的。再說皮德寶這個騷達子也真裝到家了,能饒過他?
那天吃午飯時,劉主任買了碗紅燒肉,剛端到飯桌前坐定,皮德寶也端著飯碗過來了:“劉主任,吃什么好東西?”
“沒什么好吃的。”劉主任瞟了他一眼,指指菜碗,心想這小子又要憋什么壞哪!
皮德寶在他旁邊坐下了:“嗬,紅燒肉啊!”他把自己那碗熬茄子推過去,“唉,比不了您呀!”
“比不了我?戒了你那口煙,什么都有了。”
“我早戒了!”皮德寶說,“全因為聽了您的,把孩子托出去啦,一個月四十塊錢,再搭上吃的用的,我一個人工資沒啦!我還得養活我那個病媽哪……唉,沒法子,過了年就沒沾葷腥啦!”說著,他用筷子把劉主任的紅燒肉碗撥過來,漫不經心地掐著瘦肉,“嗨,主任,咱哥倆兒沒得說,共產共產,我來點瘦的就足夠了。”
劉主任血壓高,買紅燒肉時專要了一份瘦點的,誰想到填了皮德寶一大半,惱不得,笑不出,還得強咧著嘴說:“吃吧,吃吧。”打這以后,劉主任買了飯再也不敢在食堂久留,匆匆端著回辦公室吃去啦。
……
皮德寶裝騷達子,治得劉主任四處逃,知道的工人沒有不當笑話說的。誰不趕上點困難要去求領導呢,都知道劉主任不盡心給大伙兒謀福利,把他給治了誰不樂?“溜主任這號人呀,非裝騷達子治他不可。這不,甭溜,黏住啦!”
只有一個人看著不公,生氣。誰?皮德寶的同屋,六十七歲的老光棍王鳳祥。
王鳳祥走了五十多年窯,解放前被人叫做“臭窯花子”,連老婆都討不起。解放時呢,三十六七了,一個人過慣了,也沒了成家的心思。日子過好了,多掙了倆兒錢,喝吧。這么著,每頓飯二兩“二鍋頭”是少不了的。喝完了,沏上一壺釅茶,端上小板凳,往宿舍門前小石桌邊一坐,和家屬區來的孩子們殺棋(青年人是不和他殺的,棋太“臭”),賭彈腦門兒。有時,端起茶缸喝水,棋子兒被孩子們偷了,他發現了還氣得?棋盤。六十歲那年,在井下干不了啦,又沒家沒小,退休了也沒個去處,干脆安排他給工人宿舍分報紙、傳電話。人的歲數一高,又有點孩子脾氣的話,青年人最愛跟他逗。王老頭就是這樣。小伙子們一見他就說:“王老頭,給你介紹個老伴兒吧。”王老頭說:“行啊。有個條件:每頓飯二兩‘二鍋頭’,半斤豬頭肉,她一兩也不能尅我的啊。”小伙子說:“喲,找個侍候的,還不能虧了你的酒,倒美!”王老頭說:“不美怎么著!告訴你,咱這舒坦日子,你們拉家帶口的比得了?給個縣長都不換!”
且說這老頭兒和皮德寶兩人同住一個屋,一老一少,關系倒熱乎。可越熱乎越少不了吵架、抬杠。老頭兒看著皮德寶給領導搗蛋就氣不過:“共產黨哪點對你不好?‘四人幫’把咱折騰得夠戧了,你也搗蛋!”皮德寶說:“喲,王老頭,把咱比作‘四人幫’啦。”王老頭說:“搗蛋就是‘四人幫’!”皮德寶是個“杠頭”:“那您半夜掐死我,省得害人。”王老頭樂了:“我不是你爹。我要是你爹,知道你這么搗蛋,生下來就掐死你。”皮德寶氣他:“當爹,你還沒這福氣呢!下輩子吧!”王老頭一賭氣,第二天跟孩子們下棋,不賭彈腦門兒啦,凡輸了他的,都得叫三聲“爺爺”。這時他就要看著皮德寶樂:“當爺爺比當爹怎么樣?”
這天中午,王老頭從劉主任辦公室路過,看見門半敞著,里面傳出皮德寶的聲音:“……不是我故意打攪您休息。我要是沒困難,也呼呼睡去啦,大中午找您,撐的?我的事是這樣的……”王老頭探頭一看,劉主任穿著背心褲衩,剛剛被皮德寶叫起來,沒精打采地聽著哪。
“騷達子!”王老頭氣得一甩門,走了。
皮德寶回到宿舍,王老頭正等著他哪。
“共產黨哪點對你不好?‘四人幫’折騰咱夠受了,你又搗什么蛋!”王老頭總是這幾句車轱轆話。
“共產黨樣樣對我好。不是共產黨的天下,有困難我還不提呢。”皮德寶又開始抬杠了。
“就你這么個提法?人家劉主任是專給你一人辦公的?這年頭領導得忙乎多少事,可你……不知深淺,越忙越添亂,為點子屁事去裝騷達子!”
“屁事?說你這個人不養活孩子不知道當爹的難。去去去,光棍兒沒有發言權!”
要是往常,一老一少就這樣辯下去,直到吵出一句可笑的話,兩個人噗哧一樂為止。可今天,老頭子真氣了:“我沒發言權?不就養活個孩子嗎!女人生來就會養孩子,還能把你老婆難住了?甭跟我云山霧罩的,唬弄不了我!說你想老婆,借孩子茬兒調老婆就是了,你那點鬼主意,當我不知道!”
皮德寶哭笑不得了。真是老光棍,他以為養個孩子跟養小貓似的哪!“算啦算啦,跟你說這些還不如跟牛說哪。我問你,我愛人天天要上班,她那單位新建,沒托兒所,把孩子擱那兒?她又有關節炎,一天到晚的尿布誰洗?……”皮德寶說著,拿出張照片,“你看看,這次回來我們照的。”
王老頭接過照片:“這是你老婆?”他曾經參加過皮德寶的婚禮,記得他愛人是胖乎乎的。
“怎么樣?為了這孩子,瘦得跟狼似的啦!”
王老頭沒話說了。
“唉。”皮德寶嘆了一口氣,靠在床上,把愛人這次回來跟自己抹著眼淚訴的苦,全抖露給王老頭兒了。
王老頭兒聽完,又半晌沒說話。難怪大皮這些日子總是焉頭耷腦的,特別是一接到甘肅來信,免不了在床上翻“烙餅”,嘆氣。抽完一袋煙,王老頭冷丁兒地說:“誰讓你凈跟主任裝騷達子呢?這些正兒八經的難處你也不去念叨!”
“我的親爹!我的舌頭都磨薄啦,能不念叨嗎?”
“你那念叨法兒當我沒見?你好好說,他能不幫你出出主意?”
“出啦,他那主意好著哪。讓我滿街市貼條兒,找對調,這主意等于沒味兒的屁!”
“你的要求也太高!要求把孩子接來,在礦上入托兒所,不結啦。”
“我說啦!我說:‘劉主任,讓孩子來礦上入托吧,那我也知足啦。’他說什么?他說:‘我不能開這個口!’……”
“我不信,你真好好說,他能撅你?”
“老爺子,你行!你去試試怎么樣?”皮德寶扯開嗓子喊起來。
“嘿,瞧你說的,共產黨的干部我見多了,我還怵頭怎么著?”王老頭放下茶杯,提上鞋子,說著就要去。
走到門口,他又回來了。
皮德寶說:“怎么,了?”
老頭兒說:“要去,我也得掐著人家忙完了正事再去。不象你,屁大的事折騰得領導不安生!”
吃過晚飯,王老頭兒沒敢喝酒。估摸著劉主任也吃過飯了,就朝他家去了。一路上,他還想,這會兒礦上正忙著,雨季要來了,當領導的不知多忙,只能跟劉主任講十分鐘。咳,十分鐘也講得清楚了。我王老頭兒在礦上也幾十年了,沒跟領導提過一次什么要求,這會兒去說句公道話,領導還能不信?只要說得在理,能不幫助解決?想著,不覺到了劉主任家門前。
劉主任正在院里坐著,剛吃過飯,小方桌上擺著茶壺。他的老小子在桌子另一邊做功課。
“劉主任,這日子挺忙吧!”王老頭推門進去了。
“哦,是王師傅,坐,喝水。”劉主任說,“怎么,今兒有閑心串串?”
“是這樣,”王老頭兒一時竟不知從何講起了,“劉主任,……您知道,我……我在礦上幾十年了,也……也沒麻煩過領導。”
“是啊是啊,老工人的覺悟都很高嘛。是老工人,當然不能跟那些年輕人一樣,動不動鬧福利,講待遇……”他幫老頭兒斟上了茶。
平常愛說愛鬧的王老頭兒,越發不知怎么開這個口了。他確實從來也沒給領導提過什么要求,不知道打那兒說起好。
“呃……是這樣,我……有點事也要麻煩領導……”他雙手攏著茶杯,支支吾吾地說。
“哦?——”劉主任臉色一沉,隨即又強笑著說,“單身一人,不愁吃不愁喝,每天分分報紙,傳傳電話。您會有什么困難哪?”
“……我說的不是我自己的事。”王老頭急急忙忙打斷劉主任的話。
“誰的事啊?”
“是我們屋的皮德寶,他……”
“哦,他呀!”劉主任冷冷一笑,“騷達子裝夠了,沒法子,又派你來幫他走路子?”
“不不,我……我自己來的……”老頭兒舌頭根又硬起來。他抹了腦門一把,已經滲出汗星兒了。
“哦,自己來的。”劉主任瞟了他一眼,慢悠悠地說,“王師傅,您是老工人,可不能帶這個頭啊。報紙上不是說啦,咱們反‘四人幫’那會兒,誰也不提自己的事,想的是國家、黨。如今打倒‘四人幫’啦,得想著四化,為什么要為自己鬧福利呀……是啊是啊,您不是為自己,可有的人為自己,您可不應該幫他出這個頭……”
“哎,哎,”王老頭兒連連點頭,他站起來,“那……我走了……”他迷迷瞪瞪,出了院門,象是干了一件錯事,臉上那嗜酒造成的紅斑,越發紅起來,連成通紅的一片。他一邊走一邊尋思,劉主任說的有道理,國家也是這么說的。可大皮真有難處,就不該提了?哎呀,他這才想起,大皮的困難,他早就一二三在心里排好了,誰想剛才心里一慌,壓根兒還沒向劉主任提哪。再說孩子入托,不是自己交錢嗎,算得什么“鬧福利”?……他捶捶腦袋,又一顛一顛地回到劉主任家院門前。
劉主任正要出門:“怎么又回來啦?”
王老頭兒說:“是這樣,大皮的事也算不得什么鬧福利……他孩子入托,您給說一句話……”
劉主任說:“我知道啦。他提過。可他孩子才半周歲,離入托年齡還差三個月。”
“三個月?”王老頭嘿嘿笑著,一副央求的樣子,“您不能通融一下?讓孩子入托算了,他也確實有特殊困難。”
“哎呀,我的王師傅!”劉主任看看手表,“要是咱礦上就這一個半周的孩子,我何必駁您的面子?您得為領導上考慮考慮,現在干啥也不能輕易松口。我答應他一個,緊跟著來一大幫,我怎么收拾?……這事,您甭管了,好不好?哎,今兒晚上俱樂部有電影,《秦香蓮》,去看吧,去看吧,啊。”
……
王老頭往回走,心里好不得勁兒。這后半輩子他好象還沒發過這么大的愁。天氣好熱,站在永定河邊上,一絲涼氣兒也沒有。他解開懷,掏出煙鍋兒,坐在河邊巴嗒巴嗒地抽著。身后便道上,趕去看電影的工人們還笑著跟他逗:“王老頭兒,悶了?想找老伴兒了吧!……”他氣得罵了一句咧子,遠遠地坐到一邊去了。
他尋思著,權這玩意兒,倒是有點兒用處啊,象大皮這事,算得了什么呢,劉主任一句話,齊了。咱當工人的,沒職沒權,算你跑斷了腿,咋也不濟。可他又罵起自己來:沖你這么干就行了?人家劉主任不比你高明?人家肚子里得裝著全礦的事哩。答應大皮一個,都鬧著把半周的孩子入托怎么辦?……想來想去,覺著還是劉主任的話里道道兒多一點。可回去見了皮德寶說啥?照著劉主任的話去說?皮德寶不還得尥蹶子?鬧、鬧,早晚不得栽在這“鬧”字上?……他越想越煩,煙鍋兒一個勁兒往鞋底上磕,震得腳掌子生疼。
回到宿舍,皮德寶在屋里。
“老頭兒,吃癟了吧?來,給你沏好茶了,喝一杯,順順氣兒吧!”
王老頭沒言語。
皮德寶樂了:“明白了?對這號人,不裝騷達子弄膩煩了他行?”
王老頭兒說:“別瞎折騰了啊。”
皮德寶說:“不折騰?聽你的,怎么樣?今兒個走了一趟,主任給你啥好待承啦?給解決啥問題啦?”
“啥好待承?”王老頭兒抽了一口煙,一眨巴眼,“對咱一百一,客客氣氣,喝了一杯香茶,抽了一支‘禮花’過濾。”他瞟了皮德寶一眼,“你知道沒解決問題?”
“解決啥問題啦?”皮德寶嘲笑的目光。
“啥問題都解決啦!”王老頭兒故意梗著脖子喊起來。
“真的?”皮德寶半信半疑。
這一下子把皮德寶唬住了,王老頭兒心中不免有些得意,可他又想起劉主任剛才那樣子,不知道該怎么繼續回答皮德寶的問話。他故意裝上一袋煙,慢條斯理地抽著,想著。一會兒,他開始數落起來了:“……折騰、添膩,裝騷達子,那是法子嗎?你早好好說,問題早解決了!領導不關心你?瞎說!領導哪個不愛工人?!忙,一時半會兒管不過來,你就搗蛋!哼,今兒看人家劉主任那態度,想想你,我都想告訴他:甭管他,再拖小子幾天……”
“哪能呢?”老頭兒說得活靈活現,皮德寶不能不信,“您不是幫我說去了嘛,他劉主任真幫我解決了,我給他磕頭的心都有!”
“你也得體諒領導!托兒所阿姨少,只能收八個月以上的孩子,收你一個半周歲的,別人的收不收?”
“那解決什么啦?”皮德寶失望了。
王老頭告訴他,說是劉主任說啦,孩子離入托不就差三個月嘛,先接來,在宿舍住著,當爸爸的不勞勞神還行?
“那我上班了怎么辦?”
王老頭說:“有我哪!我在隔壁聽電話,分報紙,給你照應照應怎么不行?”
“你?”皮德寶火了,“真他媽的‘溜主任’,他就這么給解決問題了?”
“你這小子!”老頭兒瞪他,“人家劉主任本來說讓你上班時候把孩子送到他家的。他老伴反正在看外孫,幫你看會子也不算啥。”說出這幾句話,老頭兒自己也奇怪這謊話怎么能編得那么快,那么圓。
皮德寶不說話了,半晌才說:“那怎么好意思呢。”
“你還知道不好意思哪?你折騰人家還不夠受呀!你接著去裝騷達子吧,更象個人樣兒了!”王老頭瞇縫起眼睛,斜楞著皮德寶,煙鍋兒叼在嘴上,嗞嗞地響著,“聽聽人家劉主任說得多好:‘只能這樣啦,個人有困難,礦上也有難處,都克服克服吧。’我這么一聽,臉上都替你臊!我說:他皮德寶想把孩子送來,我還能不干哪!我老王頭打了一輩子光棍兒,正缺個孩子當玩意兒,我舍得了?那孩子我捎帶手管啦!”
“您……行嗎?”
“就三個月,一個孩子還不好調理?換換褲子,喂喂牛奶,再不行,我去搬兵——大路上截個老娘兒們,誰敢不為我老王頭效勞!”說著說著,他又找著話茬兒沖著皮德寶掄過去啦,“自己的孩子自己費心。哪個當爹的象你,等著天上掉餡餅。我要是有福見著你兒子長大了,我就告訴他:你那個爹呀,可他媽不爭氣啦,年輕時候,為了你,成了個刺兒頭、騷達子……”
“哪能呢……”皮德寶低頭嘿嘿笑著,那個抬杠的勁兒也沒了。王老頭兒可找著個機會把“杠頭”給治啞巴了,越掄越上勁兒,時興點兒的名詞兒——“四化”啦、“法制”啦,也不管用得對不對,可勁兒地往外招呼,直到累了為止。
當天晚上,這一老一少就干起來了。皮德寶把自己的床鋪加了兩條板子,預備讓孩子睡里面,自己睡外面。王老頭兒奔礦醫院,請兒科丁大夫給抄了份《嬰兒喂奶時間表》,貼在桌角。他又把煙鍋兒煙葉兒的全包起來,塞床底下去啦:“戒了!熏了孩子可了不了!”
皮德寶接了孩子回來,小屋里可真熱鬧了。桌上擺著奶瓶、糖罐、暖壺,四處搭掛著尿布,進屋沒個插腳的地方。皮德寶一離開宿舍去上班,老頭兒就得忙起來:先是熱奶,熱了牛奶晾上,趕忙跑到隔壁去分報紙,這當兒孩子又哭了,又趕快回來換尿布,這當兒電話鈴響了,又趕快過去傳電話。有點子空閑吧,還得撿撿尿布屎布去搓幾把……門外小石桌那邊,孩子們再也沒伴兒下象棋、彈腦門兒了。壞小子們在那邊喊:“老王頭兒,老王頭兒,臭棋簍子不敢露頭兒!”王老頭兒掀開門喊:“滾滾滾,別招我,回去讓腦門兒再長仨月,看經不經我彈!”
甭說下棋啦,每天悠哉悠哉喝“二鍋頭”,咂巴茶水兒的工夫都沒啦。吃過飯,饞酒了,對著酒瓶來一口。沏上茶,正趕上孩子哭了,收拾停當,茶也涼了,咕咚咕咚喝了算。老頭兒有矽肺病,一變天可不得了,咳得五臟六腑象翻了個兒。趕到孩子在屋里睡著了,甭管白天黑夜,他一覺得心里憋悶,立刻就出去,抱著大樹咳呀,喘呀。六十七歲的老光棍兒,如今終于知道了生兒育女的艱難。那天晚上,孩子發燒了,皮德寶抱著孩子往醫院跑,他一步一顛在后面跟,整整折騰到后半夜。回來的路上,皮德寶說:“我不知道該怎么報答您啦,明兒孩子長大了,認您作爺爺吧。”“得啦得啦,”王老頭兒呼哧帶喘地苦笑著,“現在我就認他作我爺爺得啦。”
這一切,劉主任當然不知道,他心里還挺納悶:皮德寶這個騷達子,也不來折騰了啊。有一次,遠遠見他迎面來了,劉主任繞道要溜,沒想到皮德寶親熱地向他招手。劉主任尋思著,這小子又玩什么邪的了,反正沒憋好糞。他哪知道,皮德寶那點子騷達子勁兒,早讓王老頭兒一天一頓訓整治得服服帖帖啦。
每天下午五點鐘,皮德寶下班以后,王老頭把孩子交給他,自己就到牛奶站領牛奶去了。牛奶不好訂,老頭兒說多虧劉主任開了證明才訂上。每月月初,他又去買回幾斤白糖。那陣子白糖憑證供應,據說也是劉主任關照商店才賣給的。這下可好,一煮上牛奶,王老頭就開訓:“你再去裝裝騷達子吧。劉主任對你更照顧了!”皮德寶總是嘿嘿笑,硬著頭皮聽,頂多說:“合算我兒子喝一頓牛奶,我就得挨您一頓罵。”王老頭兒說:“不罵你就長這么大了?不罵你更學好了!”皮德寶說:“那點子陳谷子爛芝麻還得抖露幾年呀?明年春節我抱著兒子給劉主任拜年去——去年就說好的,還讓人家等了一天哪……”
真巧,劉主任最近出差去了,所以,這事就由著王老頭兒編排,居然就這么著過了兩個多月。要是劉主任再晚回來幾天,啥事也沒了。孩子養夠了八個月,名正言順地入托。劉主任也沒話好說了——符合條文了嘛。皮德寶呢,總算卸下了一副重擔,騷達子是不會再裝了。王老頭兒也可以再過他那消消停停的日子去了。唉,誰讓劉主任早回來幾天呢,這就惹出麻煩來啦。
這一天劉主任剛回來,趕上礦務局愛國衛生檢查團來檢查。燕嶺礦是衛生先進單位,少不了由他出面介紹一番情況:什么“文明宿舍”呀,“衛生之家”呀,講完了,他陪著檢查團在礦區各處轉轉。
走到二段工人宿舍時,檢查團的同志們忽然全笑了。劉主任一看,臉上好掛不住:就在“開展愛國衛生運動”的大標語旁邊,工人宿舍前曬衣的鐵絲上,破破爛爛的尿布象船艦上一串一串的萬國旗在飄揚。宿舍里還傳出孩子“哇哇”的哭聲。劉主任裝沒看見,一低頭,過去了,肚子卻氣得鼓鼓兒的。送走了檢查團,一路騰騰又回這兒來了,那神色好象要找誰玩命。
擰開了宿舍門,一看是皮德寶,正逗孩子,又是笑,又是唱。好小子,說你怎么“老實”了,敢情把孩子接來了,自己開上托兒所了!劉主任站在門口,一時氣得找不出話來。
——“劉主任!快進來快進來!”皮德寶見是主任,也沒發現他氣色不對,抱著孩子迎過來了,“您看,為這孩子,一次兩次麻煩您,夠戧了,您……還費心來看我們!”
劉主任的嗓子眼兒要冒煙兒了:“去,我跟你說正經事,別又跟我裝騷達子啊!”
皮德寶低頭憨笑著:“哪能呢,領導上這么關心我,我還能象以前那樣不成?人非圣賢誰無過?您就別把過去的事記心上啦!”
劉主任冷笑了:“這回咱們是新帳老帳一起算!告訴你,這是工人宿舍,不是家屬區,也不是托兒所,象你這號的工人再多倆兒,咱礦甭辦了!”
“什么什么?您說什么?”皮德寶糊涂了。
“瞧你瞧你,跟誰學的裝傻充愣的本事!”劉主任眼里,這個皮德寶越發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了,“誰讓你把孩子弄到工人宿舍來的?一天到晚哇哇叫,屎布尿布四下里亂飄,影響衛生,影響休息,你就不知道宿舍管理的規矩?……”
皮德寶火了:“哦,我心里白給你燒高香了!三個月以前,答應我把孩子接來的是你,如今一抹臉不認帳的也是你,你長鼻子沒有!”
“誰說我答應你了?誰說的!”劉主任也火了。
“王老頭說的!”皮德寶指著盛著牛奶的小鍋和白糖罐,“這些不都是你給聯系的?!”
“這個糟老頭子,胡擂!”劉主任憤憤地叉起腰,望著奶鍋、糖罐直喘氣。
……
兩個人正吵得不可開交,門外跑進一個汗涔涔的人來:“二段的王鳳祥住在這兒?”
“啊?……”皮德寶一愣,隨即想起這王鳳祥是王老頭的大名,“哦,是啊是啊。”
“快叫你們段領導到醫院去。老頭兒血壓高犯了,栽倒在路上,已經送到醫院搶救去了。”
“什么?”皮德寶和劉主任幾乎同時叫起來。
來人把兩個空奶瓶和一包糖放在桌上:“他到商店買牛奶去啦。這不,半路上倒了,奶全灑了。這包糖也是他買的。”
皮德寶腦袋“嗡”的一聲,只覺得嗓子眼發緊,鼻子發酸:原來老頭兒壓根兒沒訂上牛奶,他每天不是去牛奶站領奶,而是走上六七里路,到商店去買的呀。再看這一大包白糖,上面明明蓋了“保健”兩個紅字——怪不得每次買回糖來,他都要自己裝進糖罐。因為這是國家發給老頭兒的職業病補助糖啊!
沒有敢耽擱,皮德寶朝醫院跑著。劉主任跟在他后面。剛剛一場雷霆般的爭吵,就這樣被打斷了。
他們都在想著那個老頭兒。
皮德寶想:他為什么要騙我,把好事全歸劉主任身上,還借著這事沒完沒了地敲打我?
劉主任想:這個老頭兒,干嗎要打著我的招牌干這件事?
想著想著,兩個人都覺得心里挺不是滋味。
1979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