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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幽靈船

  • 幽靈船
  • 周德東
  • 9851字
  • 2021-10-31 00:04:14

最初的時候,

并沒有任何不祥的跡象。

度假

最初的時候,并沒有任何不祥的跡象。

晴空萬里,煙波浩渺,三個人劃著船在水面上緩緩前行,不停地說著笑話。

四周,蘆葦蕩縱橫交錯,一望無際。天地間一片寧靜,偶爾有一只大雁從蘆葦蕩深處“嘩啦啦”飛起來,沖上藍瑩瑩的天空,蝴蝴就興奮地大叫:“鳥!那邊有鳥!”

申三江一邊揺櫓一邊笑著說:“這里野生的鳥類太多了,我隨口就能說出幾十種?!?

這個水鄉澤國是申三江的老家。不過,讀小學的時候,他就隨父母遷進了城市,算起來,他已經十三年沒有回到過這里了。

現在,申三江在電視臺工作,搞剪輯。在單位里,他和蝴蝴、張郊關系最好,經常在他們面前夸耀自己的故鄉。每一次夸耀,都是他追憶的過程,臉上充滿了思戀。終于,在2005年夏末秋初,蝴蝴和張郊請了假,離開鋼筋水泥的城市,跟申三江一起到老家來玩了。

在這個村子里,申三江還有一些老親戚,他毫不費力地在舅舅家借到了一條船。他舅舅家有一個癡呆兒子,叫萬歷,他呆呆傻傻地望著這三個陌生的人,眼珠像兩只毫無表情的玻璃球。

三個人打算在蘆葦蕩里漂泊一整天,好好享受一下這天這水。

張郊一直四仰八叉地躺在船頭。

他是個大大咧咧的人,不像申三江和蝴蝴那么細膩。這迷人的風光似乎并不怎么吸引他,也許,他只想著怎樣逮一只珍禽吃掉。

蘆葦已經長得比人還高,遠遠望去,它們呈青綠色,上面是毛茸茸的蘆花,一片潔白,風吹過,它們像波浪一樣起伏。蘆葦蕩切割出大大小小的河道,簡直像迷宮一樣。水很清,淺的地方可以看見水下污泥中的篦齒菜和狐尾藻。有的地方生著茂盛的香蒲。

申三江望著碧綠的水,一邊揺櫓一邊講述他的童年,怎么摸鳥蛋,怎么用月牙鐮刀割蘆葦,怎么捉泥鰍……

細心的蝴蝴問申三江:“一會兒,我們還能找到回家的方向嗎?”

申三江說:“我閉著眼睛都不會轉向?!?

“那我就放心了?!焙f。

漂流瓶

最早出現的一個不祥之兆是個漂流瓶。

蝴蝴眼尖,她第一個看到了它,大聲喊:“三江,你看那是什么?”

申三江朝遠處望去,水面上有一個黑點,靜靜地漂浮著。

“可能是一截樹枝吧?!鄙耆f。

對什么都不好奇的張郊也慢慢坐起來,說:“劃過去看看?!?

船終于接近了那個東西。

“漂流瓶!”蝴蝴喊道。

申三江停止了揺櫓,伸手一撈,把它撈出來。蝴蝴把它拿過來,打開密封的瓶塞兒,夾出一張紙條,高興地說:“一定是哪個女孩的求偶信!我先看看!”

申三江說:“最好有電話號碼。”

張郊說:“如果真是一個女孩,歸我?!?

申三江說:“為什么?”

張郊說:“在這里,你是東,我是客。再說,你有……”說到這里,他壞壞地看了看蝴蝴。

蝴蝴已經打開了那個紙條,她直瞪瞪地盯著那上面的字,神色變得很不正常。

張郊把紙條拿過來看了看,上面歪歪斜斜地寫著:

我掉進水里了!陪陪我!——1993年9月9日

張郊的臉色也不好看了。

申三江不解地問:“到底怎么了?”

張郊把那張紙條遞給了他。

他看了看,皺起了眉頭,好半天回不過神來。終于,他低聲說:“也許是哪個小孩惡作劇?!?

蝴蝴突然說:“我們快點回去吧,我覺得這片蘆葦蕩里有一股冤魂之氣!”

申三江說:“剛出來怎么能回去呢?有我在,你們就放心吧?!?

申三江是個挺仗義的人,什么事都喜歡大包大攬。

蝴蝴看了看張郊。張郊又躺在了船頭,閉著眼睛說:“我這個人隨波逐流,你們想怎樣就怎樣。”

于是,船繼續朝蘆葦蕩深處劃去了。

水草

申三江和萬歷是表兄弟。

申三江的父親姓申,母親姓萬。申三江和萬歷同歲,不過,萬歷比申三江大三個月。

小時候,萬歷聰慧過人,在學校每次考試都在前三名之列,深受老師喜歡。那時候,申三江和他同班,成績很差,每次父母給他帶了好吃的,他就賄賂表哥一半,為了考試時得到一點“照顧”。但是,他們的座位離得比較遠,無法抄襲。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兩個人就設計了一套手語,雙方演示了無數遍,終于達到了滾瓜爛熟的程度——只要萬歷伸手一比劃,申三江就知道他說的是第幾道題,答案是什么。

在申三江家搬走的那年秋天,這兩個表兄弟一起劃船去摸鳥蛋,摸了一大堆。正巧同村村民黃鷂子在附近割蘆葦,他對兩個孩子大聲喊道:“要下雨啦,你們趕快回家吧!”

他們就朝回劃了。

很快就刮起了大風,兩只黃爪隼在大風中飛翔,船被大風吹得左搖右晃。萬歷奮力地撐篙,聽見“撲通”一聲,回頭一看,申三江不知怎么掉進了水里。平時,申三江貪玩,經常到池塘里玩水,他的水性很好。而萬歷專注于功課,水性遠遠不如他。

申三江落水之后,一下就沉了底。他奮力往上游,猛然發現有什么東西緊緊抓住了他的一只腳脖子,那一瞬間,巨大的驚恐像電一樣迅猛地貫穿了他的全身,他的大腦一片空白,四肢本能地亂抓亂撓起來。

起初,看到申三江跌進了水里,萬歷并不怎么在意。他心里清楚,申三江在水里的能耐像魚一樣。

過了半天,申三江還沒有浮上來,水面上冒出一串串氣泡。萬歷感覺不對勁了,終于一個猛子扎了下去。

他沉到水底,睜眼尋找申三江。水里泛起了泥沙,十分混濁。他隱約看見了一張恐怖的臉:申三江兩只充血的眼睛朝外鼓著,嘴死死地閉著,臉憋成了茄紫色,雙手像惡鬼一樣朝他抓撓著,好像要吃了他。

他嚇蒙了。這時候,他已經吞了幾口水,全身的肌肉都縮緊了,大腦里只剩下一縷意識,趕快浮出水面換氣喊人。

他剛剛朝上游去,一只腳脖子已經被申三江抓住了。那絕不是一只人的手,而是一把冰冷的鐵鉗!萬歷用盡全身力氣奮力朝上游,卻根本掙不脫那只手。

不過,那水差不多就是兩個人那么深,萬歷使勁一躥,腦袋就露出了水面,他暈頭轉向地看見那條船已經被風刮遠了。他大喊一聲:“救命!”接著就被水下那只手拽了下去。

黃鷂子是他們的貴人,他把兩個小孩救了。

當時,萬歷和申三江都已處于昏厥狀態。家里人聞訊后,立即沖到了現場。

黃鷂子說,申三江的腳脖子被水草纏住了。那是一株要命的水草。而申三江又死死抓住了萬歷的腳脖子。

萬歷首先蘇醒過來。

他母親撲上去,叫了一聲“兒子”,就泣不成聲了。她只有這一個兒子。

萬歷木呆呆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四周的人,好像無比陌生。

看到萬歷醒了,申三江的母親哭得更加厲害。

大約十幾分鐘之后,申三江也悠悠醒轉。他艱難地轉了轉頭,微弱地叫了一聲:“媽……”

從那以后,萬歷就像丟了魂兒,不認識任何人,不記得任何事,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了。

半個月之后,申三江家就搬走了。

父母帶著萬歷到城里治了幾次病,都不見好轉。他一天到晚除了吃和睡,平時就一個人坐在屋頂上,望著那無邊無際的蘆葦蕩,機械地做著各種手勢。沒有一個人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蒸發

這片沼澤濕地,大約有一百平方公里,由于太偏遠,還沒有得到很好的開發和利用。這里人煙稀少,有很多珍奇動物在此繁衍生息。

現在,三個人已經看不到曠野上的村落了,大地上那金黃的麥子,青綠的苞米,還有那一道道防沙的楊樹林,都在他們的視野里消失了,只剩下無邊的碧水和神秘的蘆葦蕩。

這時是下午三四點鐘,陽光靜靜地照在水面上,泛著粼粼的光亮。

三個人的興致一點點回升了,申三江停下船,開始撒網打魚。張郊和蝴蝴坐在一旁,好奇地看。

很快,申三江就打上來幾條歡蹦亂跳的鯽魚,還有一只青殼白肚的大青蟹。

三個人把船搖至附近的一塊水中小洲,折些枯柴,把魚烤了,一邊吃一邊喝酒。

他們的早飯,是在申三江舅舅家吃的,野鴨燉蘿卜。當時,蝴蝴只顧看窗外的農家小院了,沒吃多少。那是個很大的院子,種著向日葵、蔬菜、果樹,還有一口水井,一條四眼狗。那個萬歷坐在地窖上,望著遠處的坑塘和蘆葦,依然打著奇怪的手勢。

三個人正在野餐,烏云從西北方向露頭了,黑壓壓的,好像一群巨大的怪物,從天水之際靜謐地爬上來。

蝴蝴朝遠處望了望,說:“天好像要陰了?!?

申三江醉醺醺地說:“沒事兒,那云彩飄過來還早呢?!?

蝴蝴似乎有點害怕,上了船之后,她堅持要回去。

張郊就說:“要不,咱就回去吧,明天再出來。”

申三江說:“我說過,我閉著眼睛都不會轉向?!?

他喝多了。實際上,大家說的不是轉不轉向的問題,而是風大浪急,容易翻船。

在蝴蝴的堅持下,最后,申三江只好朝回劃了。

劃著劃著,風果然越來越大,船開始劇烈地搖晃。不過,他們正好順風,風推著船前進,省了不少力。

蝴蝴坐在船的正中間,嚇得雙手緊緊抓住船幫,不停地叫著。

申三江一邊揺櫓一邊“嘿嘿嘿”地笑。

天色越來越暗。

張郊突然喊道:“后面有條船!”

申三江扭頭朝后看了看,大約一百米之外的黑壓壓的波浪中,果然有一條船,它有一個拱形的艙,用簾子擋著,并不見有人撐船。這條無主的船好像剛剛從蘆葦蕩里冒出來,在波浪上隨波逐流地漂著。

申三江說:“船上好像沒有人!咱們把它弄回家吧?”

蝴蝴說:“別貪小便宜?!?

申三江不再堅持,加快了揺櫓。

又走出了一段水路,天色越來越黑。蝴蝴不放心地又朝后望了望,低聲說:“它還在后面!”

申三江和張郊都回頭看去——這次,那條詭秘的無主船竟然離他們更近了。它靜靜地跟在后面,艙上的簾子被風吹得偶爾撩起一角,里面黑糊糊的。

蝴蝴說:“它好像在追趕我們?!?

申三江說:“順風,它當然一直朝前漂?!?

蝴蝴說:“可是,它比我們快!”

申三江說:“那是因為它是一條空船。”

然后,他又對張郊說:“我把船靠近它,你上去看看里面到底有沒有人?!?

蝴蝴馬上阻止道:“你們不要沒事找事!”

“有我在,能有什么事呢?”申三江說著,又把頭扭向張郊,“你敢不敢???”

“你太小瞧我啦!”張郊說。

申三江就把船掉了個頭,用力朝那條船劃去。兩條船靠在一起之后,張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一步跨了上去。

蝴蝴說:“你小心點!”

張郊剛剛上了那條船,強勁的大風就把兩條船吹散了,張郊一個人留在了那條船上。他朝申三江和蝴蝴望了一眼,然后,轉過身,小心地掀開了那個簾子,朝里看了看,大聲說:“確實沒有人!”

說完,他抓起船槳,高興地說:“走吧,我把它劃回去,送給你舅舅!”

蝴蝴說:“三江,你再把船靠過去,我坐他那條船?!?

申三江愣了愣。盡管他一直追求蝴蝴,但是他知道蝴蝴心里并沒有他,她一心暗暗喜歡著張郊。不知道是張郊沒有感覺出來還是不喜歡她,反正他對蝴蝴總是嬉皮笑臉的,沒一點默契,還經常開玩笑把她和申三江往一起撮合。

他想了想說:“好吧,不過你要小心,張郊不太會劃船?!?

接著,他又一次奮力把船劃到那條無主船跟前,然后放下櫓,扶著蝴蝴換船。

蝴蝴不會游泳,有點暈水,她戰戰兢兢地試了幾次才跨過去。

申三江把船劃開,大聲說:“我劃慢點,你們要跟緊我!”

張郊一邊笨手笨腳地劃船一邊說:“你就放心吧!”

風越來越大了,發出低低的吼聲,好像要把這個世界吃掉。

申三江劃著劃著,發現風向變了,順風變成了逆風。他回頭看了一眼,大吃一驚:黑壓壓的水面上,根本看不到那條船了!

他趕緊回頭朝后劃,劃了很遠也沒看到那條船的蹤影,他的臉色不由漸漸陰郁起來,他大聲喊道:“蝴蝴——張郊——蝴蝴——”

只有呼呼的風聲和嘩嘩的水聲,沒有他們的回答。

申三江有點被嚇傻了,想了半天,他決定馬上返回舅舅家。

雖然是逆風,但他的速度非???。

坑塘遍布,河汊縱橫。四周的蘆葦越來越多,高大的蘆葦陰森森的,密不透風,它們像波浪一樣起伏著。

申三江感到周圍的環境越來越陌生了,他的船鉆進了蘆葦蕩中間的一個狹窄的河汊,這時候他意識到自己迷路了。

他馬上朝外劃。這地方水淺,下面是沼澤淤泥,船很容易擱淺。

天已經黑下來,無邊無際的黑暗漸漸吞沒了申三江的心。他像一只無頭蒼蠅,在密集的蘆葦蕩里亂撞,終于把船劃到了開闊的水面上。

風突然停了。

水面變得很平靜,那一道道的蘆葦蕩在黑夜里靜靜豎立,好像有什么東西在里面無聲無息地窺視著他。天水之間,一片死寂,只有他揺櫓的聲音:“嘩,嘩,嘩……”

他又大聲喊起來:“張郊——蝴蝴——張郊——”

漆黑的水面上沒有一點回應。他感到兇多吉少了。

他很冷。他加快揺櫓速度,想增加點身體的熱量。

突然,他看見那條莫名其妙的船像噩夢一般出現了!它靜靜地漂泊在不遠處的水面上,船艙上的簾子依然擋著。

他膽戰心驚地把船靠近它,喊了幾聲,船上根本沒有人。

張郊和蝴蝴不見了!

幽靈船

申三江回到村里的時候,已經是半夜。村里人都已經睡了,一片漆黑。

他大步流星地走到舅舅家大門口,剛要進去,突然站住了。

他在黑暗的夜色中,看見一雙亮閃閃的眼睛。

是萬歷。

他直挺挺地坐在大門外,兩只手依然在比劃。那是他們表兄弟小時候定下的手語暗號,一直使用了好幾年,兩個人都太熟練了,不同的手形代表不同的拼音字母,拼出一個字之后,五指捏攏為間隔。小時候,他們不僅是在學??荚嚂r使用這種暗號,在家里大人跟前,商量干什么大人不準許的事,同樣使用。

申三江試探著說了一句:“表哥,你還不睡?”

萬歷木木地望著黑暗的遠方,似乎沒聽見,一雙干枯的手依然在一下下比劃著,那樣子十分瘆人。遠方是蘆葦蕩。

院子里的狗“嗷”的一聲沖出來。

申三江本能地跳到了萬歷的身后,雙手抓住了他的肩。萬歷搖晃了一下,馬上端正了坐姿,繼續比劃。

那條黑狗圍著萬歷轉來轉去,盯著申三江,狂叫不已。

申三江的舅舅很快跑了出來,把狗趕開了。他看了萬歷一眼,喝道:“你怎么跑出來了?快回去睡覺!”

申三江的舅母已經去世,只剩下舅舅和萬歷這個傻子一起生活。萬歷好像很害怕父親,他馬上起身回屋了。

舅舅打量著申三江蒼白的臉,警覺地問:“那兩個呢?”

“他們不見了!”

“怎么回事?”

申三江就把事情的經過講了一遍。舅舅聽了,蹲在大門口的臺階上開始抽旱煙,一言不發。

“怎么辦啊?”申三江毫無主見地問。

“他們恐怕永遠也回不來了?!?

“你怎么知道?”

舅舅嘆口氣,講起來。

十多年前,村里有一對夫妻,到蘆葦蕩里捕魚。那天他們收獲很大,天黑之后才收網回家。

劃著劃著,突然看見水面上出現了一條船,它好像有一個拱形的艙,擋著輕飄飄的簾子,孤獨地在水面上漂浮著。

他們靠近了它。

在確定它真的沒有主人之后,夫妻倆決定把它弄回家。

丈夫劃自家的船在前,妻子劃那條船在后。走著走著起風了,丈夫回頭看了一眼,發現那條船不見了!

他大驚失色,在附近水面上尋找了很長時間,始終沒見到那條船的影子。他的嗓子都喊啞了,依然不見妻子的回音。

他絕望了,就在這時候,他發現那條船又突兀地在背后的水面上冒出來,依然搖搖晃晃地漂著,可是他妻子已經不見了。

他心急火燎地回到村里,叫來了村里人,十幾條船在一望無際的蘆葦蕩里搜尋,結果一無所獲。

大家接連尋找了好多天,一直不見那條船,那個妻子也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又過了幾年,有兩個外地人劃著船深入這片蘆葦蕩,打算獵捕天鵝。

那天晚上,天上有很大的月亮,星光明明暗暗,水面上亮晃晃地鋪著一層銀箔。那條恐怖的無主船又在蘆葦蕩里出現了。

兩個外地人像那對夫妻一樣想占有它,于是其中一個人跨了上去。走著走著,那條船又一次莫名其妙地失蹤。

村里人都把它稱為“幽靈船”。

前不久,村里有個小伙子聲稱,他打魚晚歸,在水面上又見到了那條幽靈船,船艙依然擋著簾子,他知道那個船艙內像這片坑塘一樣深不可測,不敢靠近它,急忙逃開了。

申三江張大了嘴巴。

這條恐怖的幽靈船在這一帶的蘆葦蕩中神出鬼沒,孤獨地漂泊很多年了!

“我得找到他們。”申三江說。

舅舅想了想,說:“即使他們還活著,現在黑燈瞎火,我們也不可能找得到。一會兒天就亮了,我借一艘機動船再找吧?!?

天邊剛剛泛起魚肚白,舅舅就把申三江叫醒了。這時候,鄰家男人已經把機動船發動著了。

那個男人開船,申三江和舅舅站在船頭觀望,“突突突突突”地開進了蘆葦蕩。

太陽一點點升高了,水面上鋪著細碎的金光,濕漉漉的空氣無比新鮮。有兩只白鷺在水中的一塊陸地上交頸而歌。

申三江沒有心情欣賞這些景致,他心急如焚,雙眼一直在水面上遠遠近近地巡視。

不見那條鬼船的影子,不知它潛進了水的深處,還是藏進了密密麻麻的蘆葦蕩中。

更不見張郊和蝴蝴的影子。

申三江心里越來越焦躁。他帶兩個同事回老家玩,回去卻成了一個人,他不知道該怎么向領導交代,怎么向他們的父母交代。那是兩個大活人啊,怎么說消失就消失了呢。

機動船在蘆葦蕩里巡弋了一個上午,遇到了幾條打魚的小船,跟船家打聽,都說沒看見他們。

那個駕船的男人眼睛紅紅的,臉色也有些蒼白,似乎沒睡好。他問:“還找嗎?”

舅舅探詢地看了看申三江,申三江說:“再看看?!?

船又朝前開了很遠。舅舅指了指那個駕船的男人,小聲說:“他家瘦瘦前天受了驚嚇,天天夜里哭鬧,昨晚上他一夜沒睡?!?

昨天申三江剛一來就見過了那個孩子,女孩,大約五歲左右。

聽說,有一天她拿著父親的墨鏡玩,偶爾戴在眼睛上,她影影綽綽看到了一張巨大的臉,近近地貼在她眼前,一雙比牛眼還大的眼睛,四周是粗壯的毛……那其實是她自己的眼睛,正巧光線合適,角度合適,從鏡片上反映出來。

小女孩一下就摘下墨鏡扔了出去,號啕大哭。她被嚇著了。

申三江知道舅舅的意思,他萬念俱灰地說:“回吧?!?

機動船立即掉了頭,朝回開了。

申三江無意中把手伸進口袋里,抖了一下。

他摸到了那張紙條,漂流瓶里的那張紙條。有個秘密他沒有告訴張郊和蝴蝴:那紙條上的日期——1993年9月9日,正是他那一年落水的日子。

這個巧合讓人毛骨悚然。

手語

夜深了。

申三江沒有睡。

窗外很寧靜,風吹果樹“啪啦啦”響。

過了午夜之后,申三江坐起來,走出了屋。他已經打定了主意,劃船再去蘆葦蕩,尋找那條“幽靈船”。

他知道,白天肯定看不到它,它只有在黑夜出現。他非要跨上去,看看那個船艙里到底有什么。他非要親身試一試,那條恐怖的無主船到底能把他弄到什么古怪的世界里去。

他發誓要把兩個同伴找回來。

村道上,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好像在呼喊什么。

他剛剛走出大門,就看見村頭有個人影兒,她在一聲聲地叫著:“瘦瘦,你回來吧……瘦瘦,你跟媽媽回家吧……”那聲音在漆黑的夜里顯得孤獨、凄涼、駭人。

是瘦瘦的母親,她在十字路口給瘦瘦叫魂兒。

申三江脊梁骨發冷,趕緊回身,卻看見了那雙亮閃閃的眼睛。

是呆傻的表哥萬歷。

他端坐在墻根下,背靠著墻,朝著黑暗的遠方做著古怪的手勢。聽舅舅說,萬歷自從呆傻之后,總是深更半夜跑出來,在黑夜中一個人比比劃劃。

申三江忽然覺得表哥很可憐。

他曾經是一個極其聰明伶俐的孩子,如果不是那一年落水受了刺激,成了傻子,他一定能考上大學,離開這個偏僻的鄉村,到外面的世界去做大事。

那次,表哥完全是為了救他才跳下水的。當時,如果他不抓住表哥死死不放手,他也不會被嚇成這個樣子。不過,那一刻任何人的理智都支配不了自己,那完全是本能的反應,何況他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

這次申三江回來,舅舅說起萬歷,流下了老淚。舅舅年紀大了,知道自己活不了幾年了,他唯一不放心的,就是這個生活完全不能自理的呆傻兒子。

舅舅說:“他最愛吃西紅柿炒雞蛋。我想,在我死之前,會留給他一點錢,分成兩堆,告訴他,這堆買西紅柿,那堆買雞蛋。”

聽到這里,申三江的眼睛濕了,說:“舅舅,你放心吧,以后我們會照顧他的。”

申三江在表哥跟前蹲下來,打著了打火機,微弱的火苗照亮了萬歷那張蒼白的臉和兩只蒼白的手。那雙手在迅速變化著,顯得十分靈敏。申三江緊緊盯住這雙手,大腦在追憶著兩個人小時的手語含義。

萬歷的視線越過申三江的肩,木呆呆地望著遠方,望著黑夜深處。

那個母親的叫魂聲斷斷續續地傳來:“瘦瘦,你回來吧……你跟媽媽回家吧……”

申三江辨認出來了,表哥的手語的第一個字是“nǐ”!

第二個字是“b?!?。

第三個字是“wǒ”。

第四個字是“de”。

第五個字的手勢太快了,申三江沒有看清楚。

第六個字是“huán”。

第七個字是“gěi”。

第八個字是“wǒ”。

這句話是——你把我的什么還給我!申三江的心猛地縮在了一起。

接著,萬歷的手語又從頭開始了,還是這句話。十三年來,他翻來覆去一直在說著這句話!

第三遍的時候,申三江終于辨認出,第四個字是“魂兒”!——你把我的魂兒還給我!

打火機突然滅了,萬歷的臉又隱藏在昏暗的夜色中,只見他兩只眼睛在亮熒熒地閃爍,兩只手繼續一下下地比劃著。

申三江魂飛魄散。

追蹤

舅舅家的船就泊在水邊,申三江劃著它,在黑暗的坑塘中前行,一點點深入了蘆葦蕩。

他一直在回想黑暗中表哥那雙不停翻動的手。

一個恐怖的靈感突然在他大腦中迸發出來,這個靈感令他不寒而栗——表哥的魂兒嚇丟了,離開了表哥的軀體,留在了那水草搖曳的水底!太陽沉浮,水明水暗,一年又一年,他孤獨,冷清,痛苦,希望有人來說說話??墒?,周圍永遠是無窮無盡的水。

靈魂出竅,那不是死了嗎?申三江越想越恐怖!這十多年來,表哥一直是行尸走肉!

四周的水透著一種陰森鬼氣,而那黑壓壓的蘆葦就好像莫名其妙的毛發。

申三江在蘆葦蕩中越走越深。他有了一種預感,今夜,他可能回不去了。萬歷的魂兒是一縷陰影,在水底暗暗地游動,緊緊追隨著他。

遠處,突然出現了一點微小的火光,在漆黑的水面漂浮。不知道是誰放的燈。

他記得到了端午節,村里人都在河里放燈——紙船,上面放一截蠟燭,點著,放進水里,讓它順水漂流。

可是,現在并不是端午節,怎么有人放燈?

那燈光弱弱的,閃閃爍爍,飄飄擺擺,在漆黑的夜幕里顯得極其恐怖,像鬼火。

他數了數,共四盞。

他忽然想到了被幽靈船吞噬的張郊、蝴蝴、盜獵者和那個妻子……也是四個。

起風了,那些漂在水上的燈火離他越來越遠,無論他怎么追都追不上。風越刮越大,掀起大浪,船也劇烈地搖晃起來。那些燈火在大風中消失了,可能是被大風刮滅了,或者被水淹滅了。

接著,他就看見黑暗中出現了一個黑影,它靜靜地漂泊在遠處的水面上。

是那條幽靈船,它出現了!

申三江的全身都好像被掏空了一樣,他隱約感覺到,這個地方正是他和表哥當年落水的地方。他咬了咬牙,朝幽靈船靠近過去。

他的腦海里想象著他登上幽靈船之后將看到什么。

也許,他掀開那個簾子,會看到張郊、蝴蝴、盜獵者還有那個妻子,他們四個人正圍著什么東西好奇地看。船艙里點著一根蠟燭,昏暗的燭火在一閃一閃地跳動。申三江的出現,他們并沒有太在意,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繼續低頭朝下看。申三江小心地走過去,也探頭朝下看了一下,大吃一驚——原來船是無底的!下面就是黑糊糊的水!

風更大了,那條幽靈船順風朝遠處漂移,越來越模糊。

申三江加快了搖槳速度,終于接近了它。他沒有冒失地跨上去,而是一邊跟著它一邊嚴密地審視它。

這是一條老船,很普通,當年,申三江和表哥落水那一次駕的船,和這條船十分相似。

船艙的簾子還是擋著,里面沒有一點聲息。只有風聲。

申三江想起了張郊和蝴蝴,頓時生出滿腔的仇恨,他把船靠上去,用纜繩把兩條船固定在一起,一步就跨了上去。

大風把他吹得搖搖晃晃。他在船艙的簾子前站了一會兒,橫下一條心,猛地把它掀開了。

里面漆黑。

他豎起耳朵聽了聽,又使勁看了看——里面好像什么都沒有。

他的膽子大了些,朝前試探著踩了踩,沒問題,于是他就鉆了進去。

他的脊梁骨感覺到了一陣冷風,他敏感地回頭看了一眼,竟然有個人出現在了他的身后!那張臉無比蒼白!

看來,那個漂流瓶,這條恐怖的幽靈船,都跟他有關!也許,他一直口含蘆葦藏在船下的水中。

“你!”申三江驚恐地說出了一個字。

萬歷在黑暗中木木地盯著他,緩緩地伸出手來,又開始打手語了。船艙里太暗了,申三江怎么都看不清他用手語在說什么。

萬歷的雙手越動越快。

申三江終于顫抖著說:“表哥,你到底要說什么,直接說出來不行嗎?”

萬歷的手語一下就變慢了,終于停下來,然后他轉過身,掀開那個簾子,慢慢走出去,那簾子又擋上了。

申三江追出船艙,發現萬歷已經不見了。申三江望著黑暗的水面,呆住了。就在這時候,他感到腳下的船猛地傾斜了,然后他“撲通”一聲栽進了水里。

他的四肢奮力抓撓,想浮出水面??墒?,有一只鐵鉗一樣的大手死死抓住了他的腳脖子,不可抗拒地將他拖向水底。

申三江的大腦一片空白,十三年前那驚恐的一幕又重現了。

交換

申三江沒有死。

他被舅舅救了。他離開家之后,舅舅發現他一個人劃船進了蘆葦蕩,立即叫起了瘦瘦她爸,兩個人劃一條船跟著他。

他擔心外甥再出什么事。

起風之后,他看到申三江的船好像接近了一條船,可是,等他們靠近之后,卻發現兩條船上沒有一個人。

接著,舅舅察覺到水下似乎有聲音,還有氣泡冒上來,無疑有人落水了。

于是,他和瘦瘦的父親一起跳進水里救人。他們竟然救上了兩個人,一個是申三江,一個是萬歷。

他們被撈上來之后,都昏厥了。經過簡單的搶救,他們像兒時那次落水一樣,一先一后蘇醒過來。

“你怎么到這里來了!”舅舅緊緊握著萬歷的手,又喜又氣。他沒指望兒子回答,因為兒子多少年來從沒有說過一句話。

沒想到,這一次,萬歷卻說話了:“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到這里來了?!?

舅舅一下就傻了:“你,你,你明白了?”

萬歷看了看父親,又看了看身邊的申三江,清清楚楚地說:“怎么,過去我一直糊涂著?”

舅舅高興得一下跳起來:“三江,三江,萬歷好了!”

申三江呆呆地問:“三江?誰叫三江?”

不久,村里又有人稱,看到那條幽靈船出現了,它漂泊在黑糊糊的水面上,只有一個拱形的船艙,擋著簾子。

這次,不知道是不是造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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