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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尋人

  • 幽靈船
  • 周德東
  • 15735字
  • 2021-10-31 00:04:14

她的肉體一直在尋找她丟失的魂兒。

《尋人啟事》

張巡每天吃過晚飯,都要看一看當天的報紙。

窗外已經暗下來,臺燈的光青青白白。空曠的客廳里只有他一個人,以及他翻動報紙的聲音:“嘩啦,嘩啦,嘩啦……”

有那么一刻,他停下來,朝電視瞟了一眼。電視機關著,屏幕黑糊糊的。

他不知道為什么突然要看它一眼,也許只是一個下意識的動作。可是,接下來他的心神就不再踏實了,說不清為什么。

他點著一支煙,繼續翻閱報紙。不過,那密密麻麻的文字已經不再進人他的大腦了,而是變成了一個個象形符號。

他看到了一個“巡”字,馬上聯想到了自己——他寬臉、寬身,卻瘦骨嶙峋,和他的名字很相似。

接著跳進他眼簾的是一個“死”字。他的腦海里馬上浮現出一個喪氣的場景——一個人平平地躺著,像枯樹一樣僵硬,背部沉淤著一片死血。他的雙眼里,塞滿了棉花。

他又一次抬頭朝電視機看了一眼。這一次,他看到了自己——那個他在黑糊糊的屏幕里朝他怔怔地望著,像魚一樣詭秘。

他低下頭,避開這種對視,接著翻報紙。在他翻到最后一頁的時候,他聽到了敲門聲:“啪,啪,啪……”

如果敲門聲很響,很急,反而顯得理直氣壯,光明正大,那大不了是警察。而此時的敲門聲很輕,就像不懷好意的悄悄話,敲了三下就停了。

張巡放下報紙,躡手躡腳地走過去,躲在門旁,一動不動地聽。

過了好半天,敲門聲又響起來,還是那么輕,好像用的不是手指頭,而是指甲。

張巡把一只眼珠貼在貓眼上,朝外看去。樓道里竟然一片漆黑,看不到敲門人的模樣。

他沒有開門,也沒有搭腔,而是繼續等待。他希望這個敲門聲自消自滅。

又過了好半天,門外的人再一次用指甲敲門了:“啪,啪,啪……”

張巡“嘩啦”一下打開門,樓道里的感應燈幽幽地亮了,他看到門外站著一個陌生的女人。

她穿著一條純白色的連衣裙,上下都很細,像一根筷子,沒有什么曲線。她的脖子很長,令人擔憂那顆腦袋的穩固性。她的頭發從兩側垂下來,像兩扇門拉開一條縫兒,露出一張臉,這張臉幾乎和裙子一樣白,而她的頭發黑得不像真的。

她用一雙大眼睛看著張巡,含著深不可測的笑意。

“先生,你好。”她說。

“你找誰?”張巡警惕地問。

她繼續微微地笑著,把手伸進她的白色挎包,掏出一個奇形怪狀的金屬物。張巡本能地朝后退了退。

她說:“我是開鎖公司的。”

張巡馬上說:“我沒有給你們打過電話啊!”

她把微笑擴大了一些,說:“先生,我來是向你推薦我們公司最新研制的一種鑰匙。”

因為取暖費問題,這幢樓的居民和物業公司鬧僵了,如今沒有人管理。平時,撿破爛兒的、貼小廣告的、收舊家具的……騷擾不斷,不過,這么晚了上門推銷還是第一次。

“對不起,我不需要。”張巡很反感地說。

她左右看了看,神情一下變得鬼祟,朝前跨了一步,低聲說:“你聽我簡單介紹一下。這是一種萬能鑰匙……”

張巡一下就把門關上了。

他靠著門站了一會兒,悄悄趴在貓眼上朝外看,樓道里又是一片漆黑。他不知道那個長相古怪的女人是不是還站在門外,就輕手輕腳地走回了客廳。

在沙發上坐下來,他忽然想到了一個問題——這女人推銷的是萬能鑰匙!也就是說,他的門根本擋不住她!

接著,他梗著脖子靜靜地聽了一陣子,門外沒動靜,這才把心放下來,拿起報紙繼續看。在報紙最后一版的右下角,有一則《尋人啟事》:

尋人啟事

黃×,女,24歲,身高1.60米,披肩發,穿白色連衣裙,略瘦,患有嚴重的精神分裂癥,但是智力超常,具有強烈犯罪傾向,手段殘忍,難以想象。有知其下落者,請速與吉昌市都邑區松源小區4號樓4單元402黃窕(132000)聯系。有重謝!

張巡呆了。

剛才那個女人會不會就是這個黃×呢?

張巡在長野市,離吉昌市幾百公里,這個精神病人為什么跑到了長野市?為什么偏偏敲響了他的門?

手段殘忍,難以想象……

他警覺地抬眼看了看。防盜門關得嚴嚴實實。落地窗簾靜靜地垂著,紋絲不動。

他站起來,走過去,突然把窗簾撩開,什么都沒有,只有窗外一片明朗的夜空。

回到沙發上,他再次閱讀這則《尋人啟事》,越琢磨越覺得奇怪:首先,啟事上沒有黃×的照片,這讓他無法確定剛才敲門的女人是不是她。另外,這則啟事對黃×的描述又過于簡單,身高1.60米,披肩發,穿白色連衣裙,略瘦,沒有什么顯著的特征,很多女人都符合這種描述。還有,別的《尋人啟事》都有聯系電話,而這則《尋人啟事》只有一個通信地址。

張巡看來看去,總覺得幾個字觸目驚心——“白色連衣裙”。

他決定給黃窕寫封信,向她提供這個重要線索——有一個很像黃×的女人,在長野出現了。

他之所以寫這封信,還有一個原因:他對黃窕這個名字很熟悉。讀大學時,他們中文系有個女孩就叫黃窕,很漂亮,她的老家就是吉昌市。他不知道這個黃窕是不是那個黃窕。

當年,向黃窕獻殷勤的男生多如牛毛,只有張巡躲得遠遠的。直到畢業時,他才在她的留言本上寫下這樣一句話:我像林彪愛搞陰謀一樣愛著你。

寫完信,張巡打開抽屜拿郵票。

自從有了電子郵件之后,他幾年都沒有寫過紙信了,竟然不知道要貼20分的,還是50分的,或者是80分的。最后,他貼了一張一元的。

他在信中留下了自己的電話號碼,如果這個黃窕正是他大學的那個同學,那么她一定會打電話過來。

接著,張巡就躺下了。

大約半夜的時候,他隱隱又聽見了那鬼鬼祟祟的敲門聲,他一下坐起來,心中的憤怒陡然覆蓋了恐懼。她又來了!

張巡披衣起床,輕輕走進廚房,拿起一把菜刀,然后又輕輕走到門口,靜靜地聽。

“啪,啪,啪。”那長長的指甲又敲了三下。

張巡橫下一條心,猛地把門拉開,卻一下傻住了——光線幽暗的樓道里,只有一條白色連衣裙,像人一樣站著。

他手中的菜刀“哐當”一聲掉在了地上。

這時候,他“忽悠”一下醒了過來。

奇巧的緣分

一周后,張巡收到了黃窕的回信。她真的是張巡的大學同學。

這是張巡第一次見到她寫的字,和她的人一樣,很漂亮。

畢業后,張巡和她已經三年沒見面了。他記憶中的她還是大學時代的樣子,美麗、清純,寧靜……這些氣質從字里行間顯露出來。

黃窕畢業后被分配到一家工廠,她沒有去,而是應聘進了一家外企公司做文秘。她說,黃×是她的妹妹,兩個人在一起生活。前一段時間,妹妹因病走失了。她告訴張巡,他見過的那個女人肯定不是黃×,因為她妹妹的脖子并不長。

張巡覺得這是一次奇巧的緣分,說不定,通過這一則《尋人啟事》,他和黃窕之間還會發生一點浪漫的事情。

有一點很奇怪,黃窕在信中依然稱她妹妹為“黃×”。也許她是不想讓張巡知道她妹妹的真實姓名吧。

從此,兩個人開始了書信往來。

黃窕的回信總是顯得遲緩一些,因此,每次張巡接到黃窕的信,都十分激動。

在通信中,張巡說的更多的是大學時代的夢幻,現實生活的重壓,以及社會轉型期被徹底改變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而黃窕似乎不喜歡懷舊,也不關心現實,她更愿意說她的妹妹。

漸漸的,張巡開始若隱若現地向黃窕表達他對她的愛慕之情。

黃窕沒有阻止他。這是一種暗示,至少證明她現在還是單身一個人。

張巡的熱情噴射得越來越猛烈,同時,他對回信的盼望也變得如饑似渴——郵遞員每天下午三點鐘送信。他總是在郵遞員到達之前十分鐘左右去小區信報室查看——看前一天的信。如果郵遞員剛剛送完信就去看,若是沒有,他就會十分失望,這種心情一直要延續到第二天送信的時間。事實上,絕大多數的日子都是見不到黃窕的信的。而張巡在送信前十分鐘去看,即使沒有也沒什么,因為再過一會兒,今天的信就來了,希望也就來了。

他把無數失望的日子變得時時充滿希望。

他一直想不通一個問題:黃窕一直沒有給他打過電話,也沒有把她的電話告訴張巡。

三個月之后,他給黃窕寫了一封信,只有一行字:

黃窕,我要去看你。

402

從長野市到吉昌市,寫信兩天可以寄達。

張巡是兩天后出發的。他估摸,信到了,他人也到了。這是張巡第一次來吉昌市。

他是一個自由撰稿人,給雜志報紙寫一些稿件糊口。剛畢業的時候,他曾經在一家電臺當文字編輯,因為和部門主任鬧翻了,就辭了職。從那以后,他沒有再出去工作。

他坐的是長途汽車。

窗外是廣闊的田野,一片碧綠。陽光明媚,天空湛藍如洗。

車上的人不太多,沒有坐滿。其中有個女孩,穿著一條白色連衣裙。她坐在張巡的前面,隔著一排。這個女孩肯定沒什么問題,因為她和男朋友在一起,兩個人互相緊緊依偎著,一直在親密地聊天。她始終沒有回一次頭。

張巡盯著她的長發,心里又不踏實了:黃×是不是已經回去了呢?還有,假如以后他和黃窕真的在一起生活,是不是還要照料她的妹妹呢?

黃×這樣的精神病,害了人不負法律責任。和她在一起,那多恐怖啊。

這時候,張巡仍然不知道黃窕到底結沒結婚,或者有沒有同居的男朋友。在信中,黃窕一直沒有明確說明這件事。

張巡意識到,他還是應該謹慎從事,不能冒昧地闖到黃窕家里去,萬一黃窕家有個男人,那將十分尷尬。

到了吉昌市,張巡坐公共汽車找到了松源小區。

他來到4號樓前,在4單元里轉了一圈,又走出來,坐在了樓下的花壇旁,靜靜地朝上望。

這時已是晚飯時間,樓下沒什么人,只有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在孤獨地玩著水槍。他的胸前掛著一串鑰匙,看來他的爸爸媽媽還沒有下班。

張巡的眼睛找到了402號房間。

黃窕家沒有開燈,窗子上擋著簾子,那是一個黑色的簾子。

張巡想不明白了:黃窕這時候就睡覺了?不可能,天還沒有黑呢。難道她和哪個男人正在里面恩愛?難道她不在家?

他站起身,走到那個玩水槍的男孩面前,蹲下身,對他說:“小朋友。”

男孩警惕地看著他。他掏出一支精致的圓珠筆,遞給他:“歸你了。”

男孩沒有接,他很成熟地問:“你要我干什么?”

張巡笑了,說:“麻煩你幫我到4單元402室找個人,好不好?”

男孩說:“我不去。”接著,繼續玩水槍了。

張巡又掏出一張五元的鈔票,遞向他,什么也沒說。男孩遲疑了一下,把錢接過來,老練地捏了捏,似乎在檢驗是不是偽鈔,然后小心地裝進口袋,問:“男的女的?”

張巡說:“女的,一個姓黃的阿姨。”

男孩拔腿就朝4單元跑去,很快消失在黑魆魆的門洞里。

張巡突然意識到,他犯了一個不小的錯誤——應該告訴男孩,找黃窕。萬一黃×在家……

現在,402室里很可能只有黃窕的妹妹一個人在!不然,為什么白天擋著黑簾子?

張巡驚慌地四處看了看,似乎想找一個藏身之處,卻沒有。他緊緊盯著4單元的門洞,心猛跳起來。

門洞里死寂無聲。

他等待著,那個男孩領著一個穿白色連衣裙的女人走出來,她面色蒼白,兩眼僵直……

男孩一個人跑出來。

張巡松了一口氣。

男孩跑到他的面前,說:“402室沒有人。”

張巡突然后悔了:應該和黃窕提前聯系好再來。現在,他一下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馬上返回長野市?找旅館住下來?說不定黃窕十天半月不回來呢。

男孩嘟囔道:“剛才我把拳頭都擂腫了。”接著,他擔心地問了一句,“你不會把錢要回去吧?”

張巡心不在焉地說:“不會。你去玩吧。”

男孩馬上跑開了。

這時候天色有點暗下來。畢竟小孩子說話不牢靠,張巡決定自己再上去看看。

他走進4單元的門洞,順著幽暗的樓梯爬到4樓,停在402室門口,深深吸口氣,然后輕輕敲了敲門。

里面沒有人應聲。

他決定放棄了。離開之前,他又用力敲了幾下。

樓下那戶人家打開了門。

張巡不再敲,走了下去。

三樓那戶人家的男人戴著一副近視眼鏡,站在門口打量他。張巡從他面前走過去的時候,他問了一句:“你敲好半天了吧?”

張巡想,一定是剛才那個男孩敲門的聲音太大了,引起了樓下人的惱怒。他馬上說:“哦,對不起。”

“你找誰?”男人又問了一句。

“我找402室的人。”張巡停下來。

男人的眼里一下就閃出了一種異樣的光,他愣愣地看著張巡,說:“你是她……?”

張巡想,這座樓里的人一定都知道402室有個恐怖的精神病人,于是他立刻補充道:“我找她姐姐。”

男人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她姐姐?”

“怎么了?”張巡也警覺起來。

“你找的人叫什么?”

“黃窕啊。”

“你是不是找錯了?”

“松源小區4樓4單元402室,沒錯吧?”

男人的太太也走了過來,她站在丈夫身旁,懷疑地看著張巡。

“你以前見過她嗎?”男人問。

這句話一下就讓張巡感到不對頭了。于是,他把他和黃窕相識的經過簡單講了一遍。

男人聽完后,和太太互相對視了一下,接著他指了指樓上,低聲對張巡說:“這房子有問題!”

張巡一驚:“什么問題?”

男人說:“我們剛剛搬進這個樓的時候,有幾天半夜,樓上好像夫妻吵架了,又叫又罵又哭,還摔東西跺地板,吵得人根本睡不著,我們一直忍耐著。后來,他們終于不吵架了,半夜又有人彈鋼琴,可能是他們的小孩。要是彈得好,我們就當作是催眠曲了,可是,那個彈鋼琴的人好像是剛剛學,總是練音階,斷斷續續,忽高忽低,更讓人無法入眠……”

張巡傻了。

看來,黃窕不但結了婚,還有了小孩!

男人接下來的話,一下就扭轉了張巡的思路,把他的心擲進了黑暗的萬丈深淵。他說:“前些日子,我們兩口子實在受不了了,只好上樓去交涉,可是,不管我們怎么敲門都沒有人出來。沒辦法,我們就找到物業公司投訴,讓他們管一管。可是,物業的人告訴我們,402室根本沒有人,空了一年多了!”

張巡的臉色一點點白了。

他寄信的地址就是這個房子啊。

如果這個房子真的沒有人,那么,這三個多月來,他寫的那些信都寄給了誰?又是誰在給他寫回信?!

“你們問沒問物業公司,這房子的戶主是什么人?”

“問了,他們說,好像叫袁什么,是個老太太,一年前就死了!”

陰森森的鬼氣從張巡的頭頂一點點滲透下來,漸漸蔓延了他的全身。他想逃了。

這時候,那個小男孩從樓梯走上來。

張巡問:“你干什么去?”

男孩說:“找402室的人。”

“不要找了。”

“這次是另一個人讓我來找的。”

“誰?”

“對不起,保密。”男孩一邊說一邊把手里的一張十元鈔票晃了晃,顯然是剛剛得到的小費,然后,他機靈地從張巡旁邊鉆了過去。

張巡快步走下樓來,看見有個人正站在花壇前等待。這個人大約五十多歲,精瘦,干練,目光銳利,精力充沛,穿一身挺括的灰色西裝,皮鞋锃亮,看上去是一個很講究的老頭。

“你找402室的人?”張巡友好地問了一句。

老頭的眼神里立即有了一種敵意,他低低地說:“你干什么?”

張巡說:“啊,我跟你一樣,也來找402的人。”

“我不是。”老頭說完,轉身就走。張巡看見他鉆進一輛半新的灰色富康車,很快就開出了小區,不見了。

這時候,那個男孩跑了出來。他四處看了看,自言自語地說:“人呢?”

原來如此

張巡連夜坐火車回到了長野市。

走進熟悉的家中,他感到萬分疲憊,一頭栽到床上就起不來了。

這時候天還沒亮。他翻來覆去怎么都睡不著。終于,他坐起來,打開臺燈,又給黃窕寫信了。

青白的燈光,青白的紙,還有青白的手。想了半天,他竟然不知道該說什么,心里卻涌上了一陣委屈,一陣悲傷。

他對黃窕投入了太多的感情,就像一根根熾烈的火炬,紛紛投進水中,都被淹滅了。那水冰冷無邊、黑暗無邊、邪惡無邊……

他終于動筆了。講完了他在吉昌市的經歷,他問她:你到底存不存在?

寄出信之后,他打破了老規矩。每天郵遞員來送信時,他都等在一旁,變得急不可待。

第七天,他收到了黃窕的信。

黃窕說,她早就不在松源小區住了。那房子是她寡母的,一年前她死了之后,黃窕就搬到了北郊。她母親姓袁。

黃窕說,母親死了,妹妹走失,家里只剩下她一個人了,因此,她在那份全省發行的報紙上刊登《尋人啟事》時,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騷擾和麻煩,她沒有留下電話,而且登的是她家的老地址。她有個高中同學在郵政局工作,男的,正好負責松源小區這一帶的郵件投遞,只要有黃窕的信,他就會給她打電話,讓她來取。

黃窕說,她母親很善良,死了也不可能鬧鬼嚇人,那吵架聲和鋼琴聲是5樓的。過去,她家就受盡了折磨。因為那幢樓一點不隔音,所以,3樓一直誤以為是她家。

黃窕說,那個瘦老頭也許是她父親。她五歲的時候,她父親就拋棄了她母親,跟一個唱二人轉的女人跑了,聽說去了同嶺市。后來他回來過兩次,想看看她和妹妹,每次都被母親拒之門外。他不知道她母親已經死了。

黃窕說,她收到他的信之后,專門跑到松源小區那個房子住了兩天,可是一直沒有把他等來……

從日期上看,她第三天才收到他的信。

張巡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所謂恐怖,就是一系列的巧合湊在了一起。

可是,張巡的心里又有些不自在——為什么兩個人的關系到了這一步,黃窕還不告訴他電話號碼?難道她還防備他嗎?而且,他早就告訴了她自己的電話號碼,她卻不曾打過一次。

想了想,張巡又理解了她。

她從小父母就離異,一直跟隨母親生活,一定在心理上漸漸產生了對男人的敵意。另外,現在她家中只剩下了她和一個瘋妹妹,而她是瘋妹妹的保護者,必須時刻警惕著。

兩個人的通信又開始了。

漸漸的,張巡發覺他已經習慣了這種緩慢的交流方式,每當夜深人靜時,面對潔凈的紙筆,他一下就變得才思泉涌,感情豐盈,幸福如夢。

他竟然不想得到黃窕的電話了,甚至一想到通電話,他就感到緊張。

和從前一樣,他在信中更多的是傾訴他對她的愛,而黃窕在信中更多的是傾訴她對她妹妹的愛。她無時無刻不在牽掛和想念妹妹,心急如焚地盼望她回來,哪怕被她害死。為此,她經常一夜一夜失眠……

黃窕是張巡心愛的人,他不忍心讓她這樣被煎熬,他要為她分擔,他要幫她解決這個問題,不管這個女瘋子有多么可怕。

小旅館

這天,張巡跟幾個朋友一起喝酒,很晚才回家。

他剛剛進屋,電話就響了。他急忙跑過去,把電話接起來:“喂?”

“是張巡嗎?”電話里響起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

“你是……”

“我是黃窕。”

“你好!聲音不像了。”張巡一下就慌亂起來。

“我剛剛接到一個人的信,他說,在長野市西郊如歸旅館,發現了一個瘋女子,穿白色連衣裙!我現在趕不過去,你幫幫我,立即到那家旅館盯住她,我明天就到!”

說到這里,黃窕遲疑了一下:“你敢嗎?”

張巡毫不猶豫地說:“沒問題。”

停了停他問:“你妹妹叫什么?我到了那家旅館,我得先查查她在不在,還有她住在哪個房間。”

“她離開家的時候,拿走了我的身份證!”

“噢。”

“你千萬要小心,她得了精神病之后,經常莫名其妙地叫一個人的名字,還戲腔戲調的,那個人叫什么三郎,誰都不知道這個三郎是誰。有個法師說,她被一個死去多年的女戲子附身了。你千萬小心,她叫誰三郎,接著就要害死誰!”

張巡雖然毛骨悚然,嘴上卻說:“你放心吧,我沒事兒。”

他問清了如歸旅館的具體地址,然后,試探地說:“你把你的手機號告訴我,明天我們聯系起來就方便了。”

黃窕說:“對不起,我沒有手機。”

張巡想了想,說:“那好吧,咱們在如歸旅館不見不散。”

放下電話,張巡穿上黑風衣就出了門。

他打了個出租車,直奔西郊。

這是一個十分簡陋的旅館,兩排平房,看起來是幾十年前的老房子,房頂上冒出高高矮矮的茅草,在夜空中靜立,黑糊糊的。

總共有二十幾個房間,所有的門窗都一模一樣,都被風雨剝蝕得掉了顏色。窗子里掛的簾子也都是相同的圖案。

除了第一個房間亮著電燈,其余所有的房間都黑著,不知道是客人睡了,還是根本就沒有客人。

第一間是登記室兼小賣店。

它對門是公共廁所。

院子里的半空中懸著幾根長長的鐵絲,用來晾衣服、曬被子。夜里如果不小心,很容易刮在額頭上。

院子里安靜極了。

張巡走進登記室,一個肥胖的女人正在看電視。電視里演著一個古裝戲《八歲縣太爺》,啰里啰唆的。

“住店呀?”

“是的。”張巡一邊說一邊掏出身份證,遞給她。

胖女人掃了一眼就還給了他,開始登記。

“五號。”

她說完,“嘩啦啦”拿起了一個像盤子一樣大的鐵圈,那上面密密麻麻掛了一圈鑰匙:“走吧,我給你開門去。”

張巡沒有動,他說:“請問,有沒有一個叫黃窕的女人住在這里?”

胖女人放下鑰匙,翻了翻登記簿,說:“有,她住在六號。”

“六號在哪兒?”

“在你隔壁。”

張巡的心一冷。

接著,他跟隨胖女人走出登記室,來到了五號門前。

旁邊那個房間就是六號。現在,它黑著,關著門,擋著簾子。

胖女人打開五號的門,見張巡賊眉鼠眼地盯著六號看,就說:“有什么問題嗎?”

“哦,沒有,謝謝。”

胖女人離開之后,張巡趕緊進了屋,把門鎖了。是那種很古老的插銷,門板和門框有點錯位,他費了很大的勁兒才插上。

房間里有兩張簡易的床,窄得不容易翻身。一張木桌,一把椅子,有一臺很小的電視機。除此,還有衣架、臉盆、暖壺、拖鞋。

張巡把黑風衣掛在衣架上,輕輕躺在了挨著六號房間的那張床上。

床“吱吱呀呀”特別響。他停在一個并不舒服的姿勢上,一動不動了,聽六號房間的動靜。被子散發著濃郁的低檔旅館的那種汗臭味兒。

一直聽了好長時間,六號房間沒有一點聲音,好像根本就沒有人。

他輕輕改變了一下姿勢,繼續聽。六號房間依然一片死寂。

她一定是出去了。可是,這么晚了,她能去哪里呢?

他輕輕坐起來,把衣服脫了,鉆進了被窩,等她回來。

這時候,他體內的酒意一點點涌上來,眼皮越來越沉重了。晚上,他喝了至少七八瓶啤酒。

他是被尿憋醒的。

睜開眼,他竟然半天沒想起這是什么地方。終于,他回過神來,想起了自己的任務。

六號房間還是無聲無息。

他慢慢坐起來,穿上拖鞋,出去撒尿。

門上的那個插銷找上了他的麻煩,他用了全身力氣才把它打開,“啪”的一聲巨響。

他哆嗦了一下。

屏息聽,六號房間依然一片死寂。

他慢慢打開門,差點魂飛魄散——條白色連衣裙站在門外,無頭,無手,無腳。

他搖晃了一下,這才看清,它掛在晾衣服的鐵絲上,微微地飄動著。

這個時辰,月亮移到了一個古怪的方向,昏黃的月光靜靜地照下來。厚重的屋檐下黑魆魆的,窗子里更是深不可測。

白色連衣裙滴著水,看來,它是剛洗的。

鐵絲有弧度,它最初可能不是掛在這里,而是被風吹過來的。可是,它為什么偏偏就停在了五號房間的門口?

還有,原來這根晾衣繩上并沒有衣服,是誰深更半夜洗了一條白色連衣裙,又把它晾在了院子里?

張巡的尿實在憋不住了,他探頭朝六號房間看了看,然后跨出門,朝廁所跑去。

廁所里連燈都沒有,一片漆黑。

他在門口停了一下,又回頭看了一眼,這時他看到的應該是那條連衣裙的側面,扁的,可是,它卻跟著他的背影轉了過來,好像遠遠地看著他,無頭,無手,無腳。

他把頭轉過來,摸黑走進了廁所。

他隱約看到兩扇門,卻看不清上面的標志,不知道哪扇是男廁,哪扇是女廁。假如闖進了女廁,撞上那個登記室的胖女人還沒什么,萬一……

憑著男左女右的老規矩,他走進了左邊那扇門。他看不清里面的情形,不過,直覺告訴他,里面沒有人。他用腳探著路,摸到小便池,匆匆撤了尿,一邊系褲子一邊跑出來,趕緊回房間。

白色連衣裙依然掛在那里。

他溜著墻根,快步走到五號房間門口,一閃身進了屋,轉過身就插門。這一次,他的手顫得厲害,費了更大的勁兒才把門插上。

他走向床鋪的時候,有什么東西刮了他的肩一下,他“刷”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不過馬上意識到,那是他掛在衣架上的黑風衣。

他摸到床上躺下來。

房間里一片漆黑,僅僅是窗簾上有一點暗淡的夜光。

這條白色連衣裙的突然出現,讓張巡斷定黃×就在隔壁!這讓他又恐懼又興奮——黃窕終于找到她的妹妹了!

六號房間一直安靜無聲。

張巡想,這一夜她不會跑掉,他應該睡覺,不然,明早起不來,就可能把人盯丟了。這樣想著,他就閉上了眼睛。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聽見似乎有動靜,一下就豎起了耳朵。

聲音不在隔壁,就在他自己的房間里!他猛地轉過頭,朝旁邊看去。借著幽幽的夜色,他看見另一張床上躺著一個人!她穿著白色連衣裙,臉朝上躺著,平平的,直直的,像一具死尸。她的臉比連衣裙還白。

“誰?”張巡顫巍巍地問道。

那個人沒有答話,身子慢慢地升起來,直撅撅地懸浮在半空中,慢慢向張巡移過來。

張巡全身骨頭酥軟,慢慢轉著腦袋盯著她,已經傻了。

那個死尸一樣僵硬的人懸浮在張巡上面三尺高的空中,臉依然朝上,雙臂貼在身體兩側,長長的頭發垂下來,垂在張巡的臉上,他聞到一股干枯的味道。

突然,她的身子一下就翻過來,依然直挺挺地懸浮在半空。

張巡看到了她慘白的臉,一雙眼睛閃著綠瑩瑩的光,始終斜視著張巡腦袋旁邊大約一尺遠的地方……

張巡猛地睜開眼,從噩夢中驚醒過來。

眼前黑魆魆的。

他伸出一只手,在半空中摸了摸,什么都沒有,這才透了一口氣。

四周靜極了,像墳墓。

一個怪腔怪調的聲音從另一張床上傳過來:“三郎……”

張巡的頭皮一炸,“撲棱”一下坐起來,兩眼就直了——旁邊的那張床上真的有人!

房間里太黑了,眼睛什么都看不見。他死死地盯著那張床的方位,大腦在飛快地旋轉,猛地意識到:他撒尿回來的時候,走錯了房間!

這個旅館的房間太相似了,一扇門挨著一扇門。他走進了六號房間,走進了那個恐怖的精神病人的房間!

可是,張巡又感到不對了,他想到剛才他進屋時曾經被衣架上的黑風衣刮了一下,這說明,他沒有走錯房間,而是那個精神病人趁他上廁所的時候,鉆進了他的房間!

剛才,剛才,剛才,他偏偏把門牢牢插上了。

現在,現在,現在他必須打開燈,看清對方的臉。

電燈開關在他的床頭,一根長長的線繩在墻上垂著。他伸出手,摸到了它,輕輕拉了一下:“啪嗒!”

燈沒亮。

這聲音刺激了精神病人的聽覺,她似乎抖了一下,馬上又叫了一聲:“三郎!”

張巡絕望了。

他趁黑一點點移到床邊,伸出腳,插進鞋子里,然后,躡手躡腳地朝門口走去。他的雙腿抖得厲害,心臟似乎緊張得都不跳了。

終于走到了門口,他摸到那個插銷,憋足一口氣,用力一拉,它“咔嗒”一聲開了。接著,他猛地回過身,防備那個女人撲過來。沒想到,她已經站在了他背后!

她影影綽綽穿著一件白色連衣裙,又極其悲傷地叫了一聲:“三郎啊!”

張巡拉開門,撒腿就跑!

登記室也黑了,整個院子一片黑暗,沒有一絲人氣。張巡魂飛魄散地沖出大門,在空蕩蕩的胡同里一直朝前跑,似乎是奔突在一部恐怖電影中。

終于,他看到了一條有路燈的街道,看到了兩三輛行駛的夜班出租車,他這才停下來,回頭看去——黑糊糊的胡同,像一個陰森的洞口,并沒有那條白色連衣裙。

他蹲在地上,垂著頭,大口喘氣。

一輛出租車開過來,司機按了按喇叭。

他艱難地站起來,上了車。

“師傅,現在幾點?”他問司機。

“三點半。”

“天快亮了。”

“你去哪兒?”

“隨便開吧。”

在出租車里,張巡瞪著雙眼,一直在回想剛才在小旅館的每一個細節,越想越瘆。

天亮后,他讓出租車把他送回了如歸旅館。

他輕輕走進小旅館的大門。

院子里十分安靜,好像什么都不曾發生過。晾衣繩上那條白色連衣裙不見了。不知哪條胡同里,有賣豆腐的吆喝聲,遠遠地傳過來。

胖女人起床了。

張巡溜進了登記室。這時候,他已經平靜了許多。

“你們怎么都起這么早?”胖女人問。

“我們?”

“是啊,那個黃窕比你更早,退了房,走了。”

張巡怔了,他快步離開登記室,來到五號房間前。

門關著。

他輕輕推開門,朝里面望了一眼,首先,看到了衣架上的黑風衣。接著,他把目光射向了另一張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就像昨夜他剛剛住進來時看到的那樣,似乎從來不曾躺過人。

回到家中,張巡剛進門,手機就響了。吉昌市的區號,是黃窕打來的,她低聲問:“你見沒見到她?”

“見到了。”

“我現在在長途汽車站,馬上就上車去長野!”

“她已經走了!”

“走了?”黃窕的口氣一下變得急躁起來。

“走了。”張巡抱歉地說。

接著,他把昨夜發生的事講述了一遍。

聽完了,黃窕久久沒做聲。

“你怎么了?”

黃窕惱怒地說:“這個混賬!算了,她愿意去哪兒就去哪兒吧,我再也不找她了!”

張巡聽得出,她的話語中透著哭腔。

“別這樣。”

黃窕緩和了一下語氣,說:“你受驚嚇了。謝謝你啊。”

然后,她就掛了電話。

黃×出現了

張巡和黃窕繼續通信。

與過去不同的是,偶爾黃窕也打一個電話過來。不過,他們在電話中都顯得很拘謹,而且通話時間很短,互相客氣地問候幾句就掛了。

他們只有回到文字中才變得從容和欣喜。

不久,黃窕說她買了一部手機,并把號碼告訴了張巡。張巡懷疑她早就有手機,只是不想說罷了。因此他很少給她打電話。

終于,黃窕在信中隱隱約約表達了對張巡的愛意。

她坦言,讀大學時,張巡在她心中沒留下多少印象,她對他的好感是后來在通信中產生的。

畢業之后,張巡談過兩個女朋友,最后都吹了。他對她們一致的概括是:太尖利,太堅硬,太社會化,太男人化。他夢想中的女孩是古典型的,溫柔,內斂,含蓄,純情,高貴。

遙遠的黃窕符合他的想象。

不過,他也意識到,他和黃窕的交往方式有點不正常。

如今的交通太便利了,即使到地球的另一端,也不過是朝發夕至的事。可是,他和她相隔數百里,一年多來,竟然沒見過一面;現在的通訊無比發達,就是隔著千山萬水,也可以天天聽到對方的聲音,甚至可以天天見到對方的影像。可是,他倆一直是通過郵差談情說愛。

有一段時間,一直沒有黃窕的信。

張巡打她的手機,關著。

他不安起來。

這個夢一般的女人夢一般消失了。

終于有一天,黃窕打來了電話。她說,她得到一個消息,她妹妹在公主嶺出現了,于是她日夜兼程地趕去了。可是,那個女孩根本不是她妹妹。最后,她說:“我已經徹底絕望了。也許,她已經死了。”

“不會的,別亂想。”停了停,張巡又說,“我覺得,你妹妹的情況很特殊,你也許應該請警方幫忙。”

“人家才不會管這種事呢。”說到這里,黃窕深深嘆了一口氣,又說,“我感到很孤獨。”

“不是還有我嗎?”張巡見縫插針地說。

黃窕靜默了一陣子,突然說:“我們見一面吧。”

“好哇!明天?”

“今天吧。”

“好的,我怎么找你?”

“你不是來過松源小區嗎?我就在松源小區那個房子等你。”

張巡趕到吉昌市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他穿著黑風衣,把皮鞋擦得像新的一樣。

他喜歡黑色,它顯示著一種神秘的沉重,一種高貴的沉默。它是男人的顏色。而風衣比較寬大,穿上它,就把男人包裝了一大半,很簡單,很大方。

他輕車熟路地來到了松源小區。

站在4號樓4單元402室門前,他的心“怦怦怦”地亂跳起來。好像不僅僅是緊張,他隱隱約約預感到某種不祥。

也許,這都是因為黃窕的背后躲著一個穿白色連衣裙的人。

“咚咚咚。”他敲響了門。

門開了。

一個陌生的女子出現在他面前。

張巡的心猛地一縮。

這個女人穿一套粉紅色的衣服,軟軟的,有點像睡衣。她的頭發很長,頭頂斜斜地插一枚粉紅色的卡子。嘴上涂著粉紅色的唇膏。她顯得很瘦弱,一雙大眼睛卻炯炯有神,她盯著張巡,微微笑著。

張巡抱著一束紅玫瑰,一下不知所措了。

“你就是張巡?”那女子先說話了。

“我是。你是……”

“我是黃窕啊。”

張巡徹底蒙了!

“你是黃窕?”

那女子笑著閃開了身子,說:“你進來。”

張巡不敢越雷池一步,他僵在門外,愣愣地看著她。

這個人當然不是黃窕!別說三年,就是三百年三千年三萬年,一個人的長相也不可能變化這么大。

那么,她是誰?

張巡猛然想到:她就是黃×啊!

她冒充她姐姐,把張巡騙來了!

可是,從頭至尾和張巡通電話的都是同一個人啊,她從什么時候開始替換了黃窕呢?

接著,張巡又想到,和他通信的人是姐姐還是妹妹呢?

他陷入了一個巨大的迷宮里,走不出來了。

那女人見他滿臉恐懼,就說:“其實,我根本不是你那個大學同學。收到你第一封信之后,我才知道這個世界上竟然有一個人和我同名同姓——這個名字很少見的。于是,我將錯就錯,和你開始了書信往來。”

張巡緊緊地盯著她的眼睛。他覺得這個女人長得不算漂亮,但也不算難看,只是她的眉毛似乎有點怪。

“對不起,我騙了你。”她繼續說,“不過我這樣想,如果我真的是那個黃窕,那么,報紙就是我們的緣分;而我不是那個黃窕,那么,那個黃窕就是我們的緣分。你不這么看嗎?”

這個現實讓張巡一時難以接受。

他一直呆愣著,終于不自然地笑了笑,把懷里的紅玫瑰舉起來,說:“送給你的,喜歡嗎?”

黃窕接過來,嗅了嗅,柔聲說:“謝謝你。”

張巡走進屋,在客廳里坐下來。

黃窕把門關上,說:“你吃晚飯了嗎?”

張巡說:“上車前吃的,不餓。”

“那我沏點茶。”說完,她笑了笑,轉身走進了另一個房間。

張巡借機打量了一下四周。

這個客廳不大,只有一張長方形的桌子和三把椅子,都是透明的。桌子上有一只細長的黑色花瓶,閃著晶瑩的光澤。黃窕把那束紅玫瑰插在了那里面。

客廳一角有個龐然大物,好像是一臺什么機器,罩著一塊巨大的白布,擋得嚴嚴實實。

窗子上擋著簾子,張巡上次來見到的就是這個簾子,黑色的。

還有兩個房間,都關著門。

張巡又警惕起來。

過了一會兒,黃窕拿著兩個玻璃杯走了出來。

“你和我想象的不一樣。”她說。

“是嗎?”停了停,張巡說,“你和我想象中的你妹妹一個樣。”

她笑了笑,說:“嗯,大家都說我和她長得特別像。”

“這里有她的照片嗎?”

黃窕愣了一下,這個神態讓張巡的心一沉。

“沒有。”黃窕說,“這房子一年多不住人了,這桌子椅子都是我今天臨時搬來的。”

她一邊說一邊把杯子放在桌子上:“這茶是湖南均山出產的,是一種觀賞茶,味也很好。”

張巡看了看那茶杯,茶葉竟然直挺挺地懸浮在杯子正中間,十分神奇。這情景一下讓他想起了在如歸旅館做的那個噩夢——個穿白色連衣裙的女子懸浮在半空中……

黃窕在張巡對面坐了下來,依然笑笑地看著他:“喝呀。”

“謝謝。”

面對這個通了一年信的女子,張巡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實際上,他對她一點都不了解。

“你妹妹……”

“今晚,我們不談她。”黃窕說。

張巡笑了一下,點了點頭。

過了一會兒,他問:“這桌子椅子都是你今天搬來的?”

“是啊。”

他看了看那把空椅子,說:“你為什么搬來了三把椅子?”

“啊,因為還有一個人。”

“誰?”張巡一驚。

這時候,樓下好像開來了一輛車,按了幾聲喇叭。

“他來了。你等一會兒。”黃窕一邊說一邊起身打開門,跑下了樓。

本來,張巡以為這將是一個風花雪月的夜晚,現在他才意識到,他錯了,今晚很可能跟愛情故事無關。

他趁她下去接人,疑神疑鬼地把茶水朝花瓶里倒了三分之一。

幾分鐘之后,黃窕帶著一個男人走了進來。

張巡一看,吃了一驚——他正是曾經找過黃窕的那個五十多歲的男人,他還穿著那身灰色西裝。

他應該是黃窕的父親。

張巡馬上站了起來。

那個男人看見了張巡,眼神一下變得冰冷,他極不友好地打量著張巡,什么話也沒有說。

張巡怯怯地叫了一聲:“黃叔叔……”

“我不是黃叔叔。”對方生硬地說。

黃窕一直在防盜門那里搗鼓著,終于走了過來,笑吟吟地看了那個男人一眼,說:“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從長野來的,我的朋友張巡;這位是周老板,開裝修公司的,也是我的朋友。”

張巡馬上感到不舒服了:既然黃窕約他相見,怎么又叫來了一個人?他是個文人,一聽“老板”兩個字就沒有好感。

當然,并不是所有的老板都是壞人,但是,勾搭比自己小幾十歲的女人的老板一定不是好人。

“黃窕,太晚了,我得出去登記旅館。我明天再來吧。”

“你們兩個人都是我的朋友,今晚我們要在一起好好聊一聊,誰都不能走。”說著,她指了指那把空椅子,對周老板說,“你坐呀,我給你去倒茶。”

周老板就坐了。

盡管周老板十分老練地掩飾著臉上的表情,張巡還是看出來了——他的存在,也讓對方很意外,很尷尬。這至少說明,周和黃不是一伙的。

黃窕端了一杯茶走出來,放在了周老板的面前,又說了一遍:“這茶是湖南均山出產的,是一種觀賞茶,味也很好。”

周老板親密地朝她笑了笑。

這時候,張巡杯子里的茶葉已經沉到了杯子底部,像水草一樣微微搖曳著,確實好看。

“你倆先聊一會兒,我去沖個澡,很快就出來。”說完,她莞爾一笑,走進了一扇門,把門關上了——那扇門應該是衛生間的。

客廳里只剩下了兩個相斥的男人,別扭地坐在了一起。

周老板低下頭,不停地喝茶。

張巡則站起來,在地板上踱步。

衛生間里傳出“嘩嘩”的水聲。

張巡停在了客廳一角那個龐然大物前,端詳了一陣子,伸手把罩在上面的白布撩開了一角。

這時,他倒吸了一口冷氣!

白布下是一架老舊的鋼琴!

他轉過頭,看了周老板一眼——他正不滿地看著張巡,似乎覺得張巡的舉動很不禮貌。

張巡快步走到他跟前,低聲問:“你了解這個女人嗎?”

對方冷冷地說:“什么意思?”

“我覺得她不正常。”

“不正常?為什么?”

這時候,衛生間里的水聲突然停了。房子里一下變得十分寧靜。

“來不及細說了!你快告訴我,你和她是怎么認識的?”

周老板遲疑了一下,說:“通過《尋人啟事》。”

張巡的腦袋“嗡”一聲就大了。

就在這時候,衛生間的門開了,黃窕慢慢從里面走了出來。張巡和周老板都瞪大了眼睛——她換上了一條白色連衣裙!

她的頭發濕淋淋的,眼睛上面竟然沒有眉毛!可以肯定,她的眉毛是畫上去的,現在洗掉了。

她嘴唇上的口紅也洗掉了,露出了本色——那嘴唇毫無血色,十分蒼白。

她一步一步地走過來,停在了兩個男人面前,冷不丁笑了出來。

接下來,事情發生了戲劇性的發展:

周老板盯著黃窕,突然站起來,捂著肚子說:“我肚子疼,先走了。”一邊說一邊踉踉蹌蹌走向防盜門。

黃窕轉過身,看著他的背影,做了個蘭花指,戲腔戲調地叫了一聲:“三郎!”

周老板一哆嗦,停住了,愣了幾秒鐘,撒腿就朝防盜門跑過去!沒想到,他的手剛剛碰到防盜門,就好像被什么咬了一口似的,慘叫一聲,猛地縮了回來。他慢慢地轉過身,痛苦地看著黃窕,“撲通”一聲栽倒在地,臉部在一點點扭曲。

張巡一直傻著。

黃窕低頭看了周老板一會兒,轉過頭來,盯著張巡,又做了一個蘭花指,戲腔戲調地說:“三郎,你是我的三郎啊!”

張巡的眼睛越瞪越大,身體向前緩緩傾斜,終于直挺挺朝地上摔了下去,砸出一聲巨響。他在地上蹬了幾下腿,終于不動了。

——平時,張巡一點都不會表演,但是這一次他演得很逼真,他摔倒的時候,根本沒有伸出雙手支撐,鼻子直接磕到了大理石地面上,血流如注。

接著,他聽見那個黃窕坐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那聲音極其慘烈,她一邊哭一邊怪腔怪調地嚎叫著:“我就是黃×啊!!!我一直在找我自己啊!!!”

解釋一下

警察是從窗子爬進這個402室的。

樓下那戶人家被樓上的哭喊聲吵得睡不成,報了警。

警察趕到之后,敲402室的防盜門,結果敲門的警察被電擊倒在地。

黃窕被抓走了。

周老板中毒身亡。

張巡是受害者,也是目擊證人,他在公安局錄口供的時候,面如死灰,前言不搭后語。

黃窕的母親死了后,黃窕確實搬出了松源小區,住進了北郊的一個新房子。不過,她每次犯病都悄悄溜進這個老房子來,半夜時裝神弄鬼,天亮之前再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

住在如歸旅館的那個女子就是她。她把張巡引到那里,嚇完他,立即打車返回吉昌市,再給張巡打電話。

一直過了三個月,張巡才慢慢恢復過來。

這一天,張巡吃過晚飯,閑閑地翻報紙,看到了一條有關黃窕的報道:

經過權威檢測,黃窕患有嚴重的精神分裂癥,無行為責任能力。她有兩重人格,犯病時,她的主體人格完全喪失,精神被另一個神秘人格所控制。

她的肉體一直在尋找她丟失的魂兒。

昨日,公安局把她送進了輝楠縣精神病院……

這三個月里,很多媒體都在報道黃窕這個案件。

張巡那個叫黃窕的大學同學也看到了這個報道,她從報社問到了張巡的電話,給他打了過來。她說,大學畢業之后,她回到吉昌市,一直在一所學校當老師。

“想不到我的名字給你帶來了這么大的災禍,真抱歉。”她說。

“這事兒跟你沒一點關系。”張巡說。

“想起來真可怕,那個精神病人和我在同一個城市里。她不會再出來吧?”

“她有犯罪傾向,精神病院肯定不會放她出來。”

“那就好了。”

“你還記得畢業時我給你的留言嗎?”

“當時給我留言的人太多,記不得了。”

“我像林彪愛搞陰謀一樣愛著你。”

黃窕一下笑出來,接著她大大方方地說:“想起來,時間過得真快,轉眼都三年了。我都結婚了。”

“哦。”

“沒關系,有空的時候,我還是希望你來吉昌市玩,我們見見。”

“我一直有空。”

“那你周末來吧,正巧我老公出差,我把吉昌市的幾個老同學都約來,咱們好好聚聚。”

周末,張巡趕到吉昌市的時候,已經是黃昏了。黃窕在電話里告訴他,幾個老同學都到了,就等他呢。

他爬了八層樓,來到黃窕家的門前,撥通黃窕的電話:“我到了。”

黃窕驚喜地問:“你在哪兒?”

“就在你家門外。”

很快,張巡就聽到房間里有人朝門口跑過來。這個人停在門口,透過貓眼朝外看了看,然后,“嘩啦”一下把門拉開。

他又看到了那張精神病人的臉!——她穿著一條白色連衣裙,臟兮兮的,一雙眉毛依然缺失。她盯著張巡,面無表情地叫了一聲:“我的三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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