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饕絮語
寫小說的人,記住3000漢字足矣,生僻之字用多了,反而惹人生厭——這是我為自己疏懶而找的臺階。譬如“身材頎長”的“頎”字,已經記過無數遍,然而有一次上臺談文學,引文中冒出一個“身材頎長”來,還是無可奈何,只好就教于聽眾,引起一片善意的笑聲。讀過的古書中,記不住的字則更多。大學時讀過楊慎的《升庵外集》,知道了“龍生九子,各個不同”,隨后那九個古靈精怪的名字,“赑屃”啦,“狻猊”啦,“睚眥”啦等等等等,自然又是讓我瞠目結舌。惟一例外的竟只有“饕餮”,怪讓人不好意思,大概這便是我這個人實在是缺乏使命感,而近乎“飯桶”的佐證。您閣下即使記不住佛祖的坐騎狻猊,記住一個踏踏實實馱石碑的赑屃也好。而您卻只記住了一個饕餮,大概還真是個只配當饕餮之徒的材料了。
幾個月前的一家刊物登了一篇《“涮廬”閑話》,愈發顯得有些不打自招。其實那《閑話》乃遵汪曾祺老之命而作。他老人家在主持一本作家談吃的書,曰《知味集》。老人家不知從何處知道我對涮羊肉有所偏愛,便派我也寫一篇。對我來說,這是受寵若驚的。誰人不知曾祺老是當今文壇美食大家,而我受寵于老人家,這并不是第一次。有一回和曾祺老一道參加一個冷餐會,老人家坐在一個角落里默默地品酒,看見我來了,居然站起身,慢條斯理地踱將過來,指指條桌上的一瓶洋酒道:“建功,你嘗嘗這酒,這酒有點味道!”這情節讓我得意了好一陣子,仿佛一位小沙彌突然被德高望重的長老垂顧,多少豪飲者都未能得到此等殊榮。曾祺老對我如此錯愛,我輩豈有不從之理!于是便自封“涮廬”,洋洋灑灑地“閑話”了一通。沒有料到的后果是,“閑話”敘過,“老饕”的帽子卻是絕對摘不掉了??膳碌倪€不在于“美食老饕”“涮廬廬主”之類的“美名”,可怕的是不斷有朋友以“閑話”為話題,輕則要我代為調制涮羊肉調料,重則要求安排一涮,以領教風采。長此以往,家中常備的那把長及二尺的王麻子老刀,怕也沒有羊腿可切,只有“割股療親”一條道兒了。當然,足以自豪的事情倒也有一兩件:不久前認識了即將離任的澳大利亞駐華文化參贊周斯先生,他居然也看過那篇“閑話”,十分認真地和我探討了一番澳大利亞羊腿和中國口外羊腿的異同,同樣十分認真地告訴我,如果澳大利亞羊腿并不遜色,他是可能把涮羊肉介紹給澳洲的老饕們的,若能實現此舉,則一定要把那“閑話”譯成英文,貼在涮羊肉鋪子里……誰說中國的文學沒法兒“走向世界”?等周斯的涮羊肉鋪子開張了看吧!
與此同時也就有了《八小時以外》的編輯師宜和在高洪波家里設下的“鴻門宴”,又一次痛快淋漓的大涮之后,乘酒酣耳熱之機,分派幾位朋友談“吃”,談“喝”,談“玩”,談“樂”。而談“吃”,似乎非我莫屬似的。
一步一步被人往火坑里推。
其實,早在“閑話”發表之初,已經有相熟的朋友在“挽救”我了。這位朋友憂心忡忡,不能說是危言聳聽。他的理由是,現如今批“玩文學”、批“吃飽了飯的文學”正如火如荼,您閣下何必自討沒趣?這忠告著實讓我觳觫了一下,寫文章是需要心定的,這有點像從口外趕進京的羊,一路惶惶過來,是不能立時宰殺的。據說得先趕進東來順特備的羊圈,蹲一蹲膘,才有資格為東來順獻身。這,我已經在“涮廬閑話”里說過了。但最近又有人訂正我說,口外羊進京,不立時宰殺,并不為了蹲膘,而是為了再餓它幾天,待它掉膘,那肉才好吃。此說確否,待考。我想,或許與膘無涉,而純粹是考慮到羊的心理因素?我這怪想應該說是從“道口燒雞”那兒得到的啟發。據我所知,道口燒雞每每只選兩年以內的嫩雞為之,被選中的雞,也要留養一段時間,為的是讓其消除緊張,心平氣和,其肉質才確保鮮嫩,皮色才確保柔美。東來順之羊,或亦此理?而師宜和,看來并不解雞羊之道,長途電話一個接一個地催稿,看來,不管您閣下心定還是心慌,觳觫還是坦然,這火坑都是非跳不可了。
我認真地想了想,其實寫家與吃,歷來有不解之緣。讀魯迅日記,飯局何其多。還有一位四川的李劼人先生,因為家父與其公子是至交,所以多少對先生的嗜好有些耳聞。先生的《大波》寫得波瀾壯闊,似乎也沒有耽誤了吃?;蛘哒f,先生嗜吃,似乎也沒有耽誤了波瀾壯闊。據說,先生為朵頤之快,竟專門開一飯莊,每日來料中擇其精美處,獨善其身,余則兼濟天下。此說雖未經查證,既出自李公子之口,我想大概是不會錯的。我輩寫家,豈敢望劼人先生之項背?即便有此豪氣,又哪里有此實力?爬格子所得,聊補無米之炊而已,漫說開飯莊子了,進飯莊子都有幾分哆嗦。僅憑這一條,我想,無論怎么號稱“老饕”,盡可坦然,任你怎么海闊天空,離“腐化”也差著十萬八千里哪。
更何況我這個“老饕”對飯莊子還真的無甚興趣。曹子建曰:街談巷說,必有可采;擊轅而歌,有應風雅;匹夫之思,未易輕棄也。這是論文。要論吃,我亦持如是觀:擔夫叫賣,或有珍饈;窮街陋巷,不無佳肴;粗瓷海碗,亦可一窺也。這豈止“不腐化”,簡直可以說是一位保持了工人階級本色的“老饕”了。
或許被人譏諷為阿Q氣也未可知,說實話,我這個被戴上“老饕”帽子的家伙,的確看著飯莊子眼暈。說“工人階級本色”,說“囊中羞澀”,說對公款吃喝有義憤填膺的“覺悟”,那都是玩笑。坦率地說,大小也經過一些場面,因此也沒少進飯莊子吃社會主義。然而我最終還是發現,我的位置并不在飯莊子。一周前曾應邀出席穆斯林大廈的一個飯局,吃的又是涮羊肉。據經理說,此肉購自特供點。我看那刀工,堪稱京城無雙。我品那作料,亦可謂五味俱全。然而我吃得興味索然——您想吧,腳下地毯如茵,耳畔音樂繚繞,身后侍應小姐亭亭玉立,哪里還有了“大碗篩酒大塊吃肉”的膽氣?一個個溫文爾雅、彬彬有禮,恰巧那火鍋又高居齊眉,誰也沒膽讓斯文掃地,站將起來。一個個便只有正襟危坐,引頸如鵠,揚手投箸,向火鍋里夠著吃了。羊肉再好,又有什么滋味?類似的痛苦,我去烤肉宛吃烤肉時同樣遭遇。其實,烤肉宛的韻味在于面對鐵炙,足登板凳,自烤自酌。如今此種氣氛已蕩然無存,斯文得仿佛一桌桌的開黨小組會。我知道,我的要求或許過于偏執,過多地追求民俗氛圍、文化韻味,而當代飯莊的老板們,則更多地注意舒適、典雅,那么好吧,飯莊是否能既舒適、典雅,又有文化氣息姑且擱置不論,時下飯莊上菜的程式化是否能有所突破?——坐定便是冷葷,隨后第一道是海參,第二道是魷魚,第三道是蹄筋,第四道是芙蓉雞片……如此風格遍布京師,即便某家飯莊有幾樣蜚聲中外的拿手菜,也難免被平庸湮沒其中。我想,大概是我這個人的口胃過于邪門,要想找哪家飯莊能把我伺候順了,也難。知趣的辦法是自己走開——到虎坊橋的“白水羊頭”小鋪,要四兩羊頭肉,撒上一點椒鹽面兒,邊走邊捏;到朝內“爆肚王”老鋪,要一碟爆肚,兩碗雜碎湯,三個芝麻燒餅,一邊吃著,一邊聽身旁的引車賣漿者流海闊天空;要不就上前門“月盛齋”,切上兩斤醬羊肉,拎上一瓶白酒,找朋友一醉方休……在斯文者眼中,一定有傷大雅,然生性如此,又可奈何。到外地也一樣:到貴陽食品街去吃腸旺面,吃醪糟湯圓,一攤一攤地吃過去??刹驼吆??風味也,情致也。到成都去吃小吃,也是一家一家,進進出出。若坐在一家大飯店里,一會兒夫妻肺片,一會兒紅油水餃,倒也精華薈萃,省去不少麻煩。而感覺呢,那種穿街過巷,尋尋覓覓的感覺,又到哪里去找?記得1980年去重慶游覽,有幸拜會了《紅巖》的作者之一、作家楊益言。從重慶文聯出來,漫步于山城如飄帶起伏的馬路上,發現路旁排滿了賣燒鹵的小販。那鹵鴨翅棕紅油亮,煞是可人,買下兩只,一路啃將下去。豈料抬頭一望,剛剛幸會過的楊益言先生迎面走來,遂忙將鴨翅轉移左手,縮入袖中,而將右手匆匆插入褲袋里抹了抹,滿面春風,趨前與楊先生握手如儀。此舉被同行的母國政當成笑料,著實大大奚落了我一番。答曰:“道不同,不相與謀。若無此鴨翅,生活將多么無味!”幾年以后,又與國政兄同赴廣州一游。這一回,國政兄也經不住誘惑了,和我一樣,手持竹簽,挑著酸蘿卜片,招搖過市。我忍不住和他憶及重慶之行,指指他手上的竹簽,欣然笑曰:“吾道不孤也!”
看來,稱得上老饕的人也未必頓頓山珍,餐餐海味,更未必腰纏萬貫,權傾朝野。只要你自己覺得吃得開心,吃得痛快,吃得韻味十足,吃得旁若無人,便可自封為美食家了。我想,這種“精神文明”的建設,對阮囊羞澀的一介書生來說,或許是重要而實用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