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建功散文精選
- 陳建功
- 3631字
- 2021-10-29 11:26:36
不敢敲門
我這個人在感情上是很粗糙的。更何況活得匆忙,也沒工夫細膩纏綿。不過,生活中也會有這樣的偶然:某一天因為有一點什么事情觸動了心弦,思緒也會如同潮水一樣涌動起來。這突如其來的涌動,固然不像涓涓細流那般千回百轉,可厚重的蘊積一旦被喚醒,那奔突沖撞的震撼,或許又是涓涓細流所無法比擬的吧?
面對眼前這片櫛比鱗次的房屋,思緒就是這樣涌動起來了。
我不知道應該還是不應該去叩那扇門。
10年了。倘若我要探訪的人和我年齡相仿,那倒沒什么可擔心的了。然而,十幾年前,他已經是花甲老人,10年后才來敲門的你,怎能不心懷惴惴?
這時候你突然體會到了,淡忘是不可饒恕的。
20年前我是一個還算利索的窯工。我在京西木城澗煤礦的巖石掘進隊跟車?;叵肫饋?,那活茬兒頗有幾分“浪漫”:追著奔馳的礦車躥上跳下。站在礦車的尾部,頭上那盞礦燈,像流星一般從漆黑的井巷掠過。最刺激的,當然是掛鉤了——側蹲著身子,一手托著鐵鉤,一手提著鐵銷,屏住呼吸,盯著那列轟隆隆奔騰而來的牽引車。咣的一聲,兩車相撞,銷落身閃,大功告成,隨即又飛身抓上毫不減速地沖向前方的礦車,和這黑色的長龍一道呼嘯而去……對于我來說,這場面的最終結局卻一點兒也不浪漫:我差點兒為此送了命。這事回想起來至今仍使我后怕:那一次我登上的那輛礦車意外地出了軌,霎時間我變成了一位西班牙的馴牛士。出軌的空礦車被飛速行進的車頭牽動,在枕木上狂奔亂跳,尥蹶子,扭屁股,最后把我重重地摔到另一條軌道中央。沒等我反應過來,一輛滑行的裝滿矸石的礦車已經沖了過來,把我卷在了礦車碰頭底下。我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位師傅的懷里,眼前無數黃燦燦的礦燈在閃。他們喊我的名字,問我傷在何處。那位摟著我的師傅吆喝著人們去找木板。木板找來了,順在了我的身旁。我聽見他們喊“一,二,三!”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來時我發現自己到了礦醫院。我知道我被抬上了急救車。我聽見了引擎的聲響,又昏迷過去。再次醒來時,我已經到了局醫院。
我傷得不輕:兩節脊椎骨嚴重壓縮骨折;棘突粉碎;肋骨也折了兩根。脊柱的神經受損,左腿暫時失去了知覺。傷筋動骨一百天。我必須在局醫院絕對臥床三個月。老張師傅就是在那三個月里朝夕服侍我的人。
我在礦上沒見過這位瘦小枯干的老人。他早已經退休在家了。這次之所以來照料我,是“立新科”請他“立新功”來了。因為他的家不遠,就在局醫院對面的黑山居民區。
他穿著一身薄薄的黑色中式棉衣褲,臉色焦黃,似乎永遠在謙和地微笑。
“你別動。建功你別動。不能動?!蔽彝涣怂菨庵氐暮颖笨谝?。他習慣于絮絮叨叨地重復。一邊絮叨著,一邊搶著接過我手里的便壺,或是遞來我伸手要去夠的東西,“這沒啥,沒啥。你別在意。要說呢,我這歲數是比你高,可你不是受著傷呢嗎?走窯的人,誰敢保不傷筋動骨?保不齊!你別不落忍。該開口就開口,聽我的,聽我的……”
他每隔一小時幫我翻一次身。用酒精擦我的后背,怕我生褥瘡。每天晚上,他都去打來熱水,一把一把擰干毛巾,一點一點地替我擦身子。我的一切日常生活:吃飯、服藥、大便、小便,全都得躺著進行,而他,總是含著慈祥的笑,幫我做了一切。看著那微微駝背的身影總在床邊閃來閃去,心里真不是滋味兒。端飯倒水尚能忍受,而讓一位年愈花甲的老人給你遞便壺、倒便盆,怎么過意得去?他一定是看出了我的心思。大概是因為發現我常常把那些事交給來探視的年輕工友代勞。有一天他對我說:“你得把我當自家人。咱爺倆兒趕上了,是有緣。幫你一把,該著。趕明兒你好了,興許我還躺下了呢,興許得你去伺侯我呢。都是走窯的出身,誰跟誰?”
這質樸誠摯的心所應該得到的回報,難道就是你一別10年,才來這么一次探望嗎?
我可以找出無數理由為自己辯解。我的確是忙得不可開交。來約稿的編輯們,來探討的批評家們,來采訪的記者們,來交流的讀者們……應酬,會議;有用的,沒用的;被請去的,被逼去的。我記得和張師傅分手之初我還架著拐,每次去局醫院復查,我都忘不了去看他,被他拉到家里喝上兩盅兒。后來,我上了北大,似乎只來過一兩次了。再后來,我再也沒來過。倘若這一次不是來門頭溝的百花飯店開會,你是不是會永遠將這位老人冷落?任何辯解都無法彌補我對這淡忘的歉疚。一個人的歉疚越是深重,似乎就越缺乏補償的勇氣。譬如現在,面對著咫尺之遙的一扇門,你忽然猶豫卻步了——敲開了那扇門,假如你得到的,竟是一個不幸的事實,那又如何是好?
不敢敲門。
我提著點心、水果回到了百花飯店,給曾經在局醫院為我診治的醫生撥了個電話。他告訴我說,老張頭兒早已不再陪床了,除了去年秋天在街上見過他一面以外,已經很久沒見到他了。
我又來到醫院門口的小馬路,打量那些搖著小車轉悠的人們。我想,他們中間,大概會有當年住院時結識的病友。他們幾乎天天都在街上轉,向他們打聽一下,應該是不難的。
沒有一張熟悉的面孔。
我只好去敲門了。
開門的,是張師傅的老伴兒。她一下子就認出我來了:“是你呀!當家的前兒個還念叨你哪!”
長長地,舒出了一口氣。
“張師傅挺好吧?”
“好,好,讓您惦記著。他在外邊呢。不遠,不遠。四兒!四兒!去把你爺爺叫回來!”
沒多一會兒,張師傅回來了。
10年了,他并不見比從前老多少。據說人過60,外貌上的變化就很小了。見到我,并不大驚大喜,只是微微一笑,說:“建功來了?!?/p>
落座。沏茶。問我的父親、母親,問我的妻子、孩子。我也問他。他說他還在外面干點什么,值個班,守個夜之類。
“孫子還沒娶媳婦呢。現在可好,娶個媳婦得好幾千塊??克麄冏约簰??掙不來,掙不來!”
“咳,掙多少就花多少唄,何必還用您出去干?”
“我行。再說,在家,是待著,去守夜,也是待著。”
他問我大學畢業以后去了哪兒。
“我留北京了。在文聯工作?!蔽艺f。
“那好,離家近了,也好照顧著。可北京也有北京的難處哇。物價高,就你那百十塊錢工資,怎么過哇?”
“是。光靠那百十塊錢,日子是沒法兒過。我們單位那些年輕干部,挺苦?!?/p>
“建功啊,你有用得著的,說話。我這兒多了沒有。三頭五百還拿得出來。”
“我用不著,用不著?!蔽要q豫了一下,不知該不該告訴他,我還有稿費收入,“我哪能花您的錢?再說,您放心,我也不缺錢?!?/p>
“你拿我當外人。你這樣的人哪兒有來錢的路子?不開公司,也不當倒兒爺,就靠點兒緊巴巴的官餉。你聽我的,別不好意思開口?!?/p>
“張師傅,我真的不缺錢,這樣吧,真需要,一定不跟您客氣,行了吧!”
“這就對啦,這就對啦?!彼f。
中午,爺兒倆圍著小炕桌,干了幾盅“燕嶺春”。師母炒的菜里,專有一盤“雞蛋韭菜”,一盤“辣白菜”。她一定還記得我愛吃。我住院的時候,張師傅經常給我帶這兩樣菜。
告辭的時候,張師傅把我送出擠滿了自蓋房的居民區。上了馬路,我勸他留步。來時我曾經遛了遛馬路邊上的書店,看中了一本書。我告訴老人家,我要去買本書,然后趕回飯店開會。“我沒事,沒事。”他偏偏還要堅持著跟我進書店。
我朝售貨員要過那本《洪堡的禮物》,翻看它的序跋,張師傅似乎是到旁邊的柜臺轉悠去了。我舉手招呼售貨員過來,打算付款,老人卻不知什么時候回到我的身后了。我聽見他悄悄地對我說:“建功,走吧,錢,咱們交啦。”
“什么?您何必……”我真有點哭笑不得。怪不得他偏要跟我進書店。我知道這還是因為剛才那個話題。說不定老人家看我拿著書顛來倒去地看,越發認為我在為花不花這個錢撮牙花子呢。我怎么辦?拿著錢跟他在書店里推來搡去?
“這沒啥,沒啥。”他揪著我的衣袖往書店外面拉,“走吧,你不是要開會去?別誤了正事?!?/p>
我沒再說什么。
黑山居民區外面這條馬路與10年前相比,似乎沒有很大的改觀,窄窄的,稍有點坡度的S形水泥路。路兩旁的建筑比起門頭溝繁華地段那突兀而起的如林樓宇,越發顯得陳舊而寒酸。然而此刻,大概剛剛告別了那位老人的緣故,這一切都給你帶來了某種親切感。
我忽然想起,在這片土地上,或許你還應該有許多未能了卻的心債?
“白老虎”在哪兒?宋文忠又在哪兒?我后來才聽說,若不是“白老虎”拼死扛住那輛沖過來的矸石車,恐怕我已經是車下鬼了。而把受傷的我摟在懷里,招呼人們去找木板的,好像是宋文忠。若不是他的經驗,我的下身截癱無疑。還有王成洪,是他抱來了一床被子,給我蓋在擔架上;還有唐辰功,往我嘴里滴了一管清涼甘甜的葡萄糖水……護送我到局醫院的,是黨支部書記郭會軍,他給我剪開了滿是粉塵泥漿的窯衣,替我擦凈了身子,把我推進急救室。在張師傅之前護理我的,大概是劉云祥,那是一位周到的、卻不斷地找茬兒和你開心解悶的窯工。真抱歉,有的人甚至都記不清了——哪一位幫我做了一個木板的書寫架,使我能在病床上繼續練習寫作?哪一位替我搜尋過當時難以借到的文學名著,使我得以充分利用那難得的空閑?……
人們,你們都在哪兒?
可是,倘若你真的打聽到了那些窯哥們兒的蹤跡,你也真的能一一找上門去,和他們暢敘別情嗎?
我只能苦笑。我未必有那么多的時間。
不過,我想我總應該找一個機會,對所有關心過我,救助過我的人說,我想著你們!我心里的這扇門,永遠向你們洞開著。我相信,你們心里的那扇門,也永遠向我洞開,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