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捉刀續記

一年多以前曾寫過一篇《捉刀小記》,那是應一位朋友之約,為所辦刊物開的“文革一事”欄目而作。在那篇小文里,我回憶了自己在“文革”時期經歷的一次尷尬:一方面被打成了“反革命嫌疑”,另一方面又被那位“嫌疑”我的領導召去,捉刀代筆,為其撰寫堂而皇之的黨課輔導報告。從那時起,我便堪稱“‘黨’叫干啥就干啥”的楷模了。抓階級斗爭的時候,我繼續當我的“嫌疑”,低眉順眼地去參加“寬嚴大會”,領教“政策攻心”;抓“家喻戶曉、人人皆知”的時候,我又為領導起草一篇又一篇的宣講材料,教育工人們:“形勢大好,不是小好”,告訴工人們:“文化大革命”“完全必要”、“非常及時”……我的文字生涯,大抵可以說就是這樣由“捉刀”始。豈止是“始”,自那以后,發現“捉刀代筆”之使命“未有窮期”,不只“文革”10年而已。因此,恐怕這一篇“續記”之后,免不了還會有“補記”、“又記”、“再記”之類。

年屆不惑,自覺為人寬厚了許多,即便對那位“文革”時一邊整我“反革命”,一邊命我“代筆”的支書,我也覺得很可諒解與同情,大可不必像年輕時那樣悲憤交加。至于“新時期”的“捉刀”,則更不必認真,你固然可以從中看出社會生活的某些荒唐,卻也可以看出生活前進的足跡呢。

大約在1985年的某日,一位親戚登門相求,告訴我他在考文憑,輔導教師開列了五個作文題目,暗示試題就出在這幾個題目中間。他自然想到求我幫這個忙:為他依題寫下五篇千字小文,背上幾篇,進考場豈不穩操勝券?這請求對我來說,倒是“立等可取”的,何況又有親戚的情分。二話沒說,抓過500字一頁的稿紙,每三張寫一篇。先寫下《我的業余生活》,再寫下《讀書一得》,再再寫下《改革之年新事多》。大約用了100多分鐘,完成了這神圣的使命,還忘不了告之若題目小有變化時如何應對,親戚歡喜而去。幾日后,又歡喜地打電話來,告之文憑已拿下,提級沒問題。此番“捉刀”未過百日,妻子的一位親戚也殺上門了。原來也是要拿文憑,不是為了提級,而是為了提干。題目又是《改革之年新事多》之類。當然,這回的要求簡單些:僅要一篇可也,而且據說連“小有變化”的應對之策也毋庸贅言??碱}肯定是這個,甚至可以拿稿子上考場去抄。更為意義重大的是,我幫這個忙還不光是救了這位親戚,而是能“救活一個廠”——那家工廠的車間主任們都望眼欲穿地等著×主任的“作家親戚”拿出范文,以便人備一篇抄個塌實呀。這已經不光是自家小事,而且關系到“四化”大業了,焉敢不為?于是便更認真地寫了一遍《改革之年新事多》。隨后接踵而來坐等領取“敲門磚”的還有:民警哥們兒、機關干部哥們兒……自然,鄙人的生活方式也就為了適應新形勢而不斷改進:為了節省時間,更為了不至于寫第四遍《改革之年新事多》,我把“敲門磚”遞上的同時,每每忘不了叮囑使用者“用畢交回”,以便它們周轉不息,發揮更大的效益,所謂“一石多鳥”、“一勞永逸”、“一以當十”、“事半功倍”是也。這大概可以歸入“改革一事”的欄目了,比之“文革一事”,是否應該承認它畢竟帶有更多的喜劇色彩:畢竟能讓你看到社會是在進步的。不管效果如何,至少頗有一點重視知識重視文化的氛圍了,是嗎?

當然,時不時的,你也會遇上那么一次尷尬,也會發現生活中不盡然全是喜劇。面對尷尬嘻嘻一笑的同時,心中也會掠過一絲悲酸。嘻嘻笑過了,悲酸卻難以拂去。

有一次,一位朋友找我,說他的一位親戚正在讀“電大”中文專業,所作畢業論文以研究我的小說為題,希望我能抽時間見他一面,給些“指導”。既有朋友介紹,又蒙人家錯愛,以你的小說為研究題目,豈敢怠慢?我很快安排了時間,請那位“研究者”來舍下一敘。

“研究者”進門以后,并不急于談論文,環顧陋室,喟然嘆曰:“沒想到您這么一個作家,居然住得這么擁擠?!?/p>

笑答道:“知足知足。我大學一畢業便分得這兩居室,好歹算有個安身之地,而不少人仍為一席之地而愁呢?!?/p>

“研究者”說:“趕明兒有機會了,我幫您調換調換。”

這才知道來訪者原來在某房管局任職。我這個人當然未能免俗。來訪者既有此慷慨承諾,我又何必“猶抱琵琶半遮面”?遂告之曰:“不敢有其他奢望。如果您認得房管所的人,幫我去通融一下,允許我將此房的過戶手續辦妥,便感激不盡了。”

我所住的這套兩居室,原來是分給另一位作家的,后來那位作家高就了,也就出谷遷喬,把房子交還了文聯,文聯將它分給了我。大概在這調來調去中有些手續上的疏忽,使房管所有些意見,因此拒絕給我辦過戶手續,致使我搬來兩年,也沒能交上房租。我這個人說到底是個“良民”,不辦妥租賃手續,不交上房租,心中總覺不安。盡管并非我的過錯,我還是到房管所道了歉,豈料人家并不買賬。于是再次登門,代表那位作家道了歉,還是不行,代表文聯道了歉,仍然不行。我知道,惟一的辦法只有找上點關系了。來者既然正是同一部門,又口出重諾,我又何妨求他幫我一把?

回答當然是爽快的,于他來說,這本來也是舉手之勞的事,果不其然,沒過多久,他便領我去補辦了租賃手續,補交了房租,親身體驗到了“您、請、謝謝、對不起、沒關系”的魅力。然而,就沒有想到“投我以木瓜”,豈能不“報之以瓊琚”?庚子山詩曰:“投瓊實有慰,報李更無蹊?!碑斘覀円黄鸹氐搅宋业募抑?,他拿出寫好的論文給我過目后我才發現,這位“研究者”其實并不具備寫作論文的起碼水準。不要說提意見讓他去修改,也不要說幫他“斧正斧正”,如若讓他過關,除非我捉刀代筆,別無他途。坦率地說,我沒料到一個著手寫大學畢業論文的人,竟然只有初中水準,而現在,即便是個文盲,我也不能不幫他過關呀!

一瞬間心里閃過一個念頭:這一輩子再也不可托人去走后門。

可這一次怎么辦?

雖然早已堪稱“捉刀專業戶”,可那寫的都是“改革之年新事多”之類,而這一回,可是實打實的一篇論文,更要命的是,論的還是你自己!

現世報。

我是這一次才發現自己確乎有點機靈勁兒的,或者說,此事若發生在一個絕對純正的寫家身上,說不定還真得鬧得手足無措,而我,畢竟在底層混過一陣兒,多少學了一點滿不在乎的潑皮勁兒,幾秒鐘以后,就找到了從危機中自拔的辦法:我想起了在自己收到的讀者來信中,有那么幾篇大學畢業生們的論文,其中水平高者,自然已經發表或者可能發表,然也不乏質量平平,不足以發表的篇章,而這其中挑出任何一篇,讓此公去應付畢業論文的指導教師,總還是可以過關的。鄙人既曾為別人捉刀代筆無數次,又何不可以找另一個代筆者?遂翻檢塵封的柜子,尋出一篇,示之如此如此,此公心領神會,喜盈盈接過,喜盈盈而去。逾月,便有電話告知,畢業論文已獲通過,逾年,又有電話告知,職業已變成某報編輯。自然,電話中是少不了對鄙人的關照感念一番的。

每當這時候,我都無可奈何地一笑。

一時間,我覺得自己既可憐,又可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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