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海淀的一家書店
幾天前,遇見了一位仍住在海淀鎮附近的朋友,問他:“海淀街南口的那家舊書店,還有嗎?”
他一愣,嘿嘿地笑起來,說:“您可真把我給問住了,天天從那街上過,凈看見滿街筒子的小販了。賣皮鞋的,賣襪子的,喊聲震天。舊書店?真沒注意。怕是也早‘改戲’了吧?”
我的表情一定是露出了點什么,朋友詫異地看了看我,問:“怎么,你要找人?”
“不不不,只是隨便問問。”我說。
只有我自己知道,那家書店,對我來說,意味著什么。
我7歲由南方遷居北京,家住人民大學,上學在人大附小、人大附中,其后有10年到京西挖煤,每個月還是要回到人大的家中。1978年我上了北大,仍然沒有離開這一塊地方。屈指算來,竟然在海淀住了25年之久。在那個時候,對于人大、北大來說,附近最繁華的地方,應該就屬海淀鎮上的海淀街了。
海淀街南端路西的那家賣舊書的中國書店,是培養我走上文學道路的搖籃。
我大概是在一個星期天發現這家書店的。那時候我上初中一年級,奉了母親之命到海淀街去買什么東西,無意中闖進了這家書店。這實在是一個小得可憐的地方,寬不過十尺,深不過丈五,里面還有隔開的半間小屋,大概是這舊書店的書庫,時不時就有工作人員抱著一捆一捆的舊書,從里面出來,解捆,上架。十幾個書架把小屋的四壁圍了一圈,書架上擺的全是各種減價出售的舊書,人們在書架前翻檢、選購。我記得我從那書架上拿下的第一本書,是《茅盾文集》,開始看的時候,還東張西望了一會兒,生怕人家趕我出去.可后來我發現,身旁的人們,和我一樣只看不買者居多,于是漸漸塌實起來。塌實了便把后背倚到了書架上,歇歇發酸的腰。更塌實的時候,便蹲到了地上,借著人腿的縫隙中透過的一點亮光,舒舒服服地讀,最后,甚至把位置換到了一張木制的人字梯旁,坐到了梯階上。有人要用木梯登高取書的時候,我當然很自覺地讓開,可他取完了,居然能把那木梯還給我,讓我坐在上面……這一次,我在這小小的舊書店里看了大約三個鐘頭,等到想起了母親交派的差使,天色都已經擦黑了。
我和這家舊書店的緣分,就這么開始了。那時我的家境不算寬裕,買書的錢,是沒有的,即便是減價書。忽然發現了一處白看書的地方,不光是白看,而且隨你挑揀。更妙的是,你就是從開門看到“上板兒”,售貨員們也絕對不會給你冷眼。他們或是忙他們的,或是聊他們的。如此自由愜意的讀書勝地,豈不讓人樂而忘返!每天,我都是在下午的兩節課后到書店去,那正是這小書店里人最多的時候,大多是北大的學生,也有幾個像我這樣的中學生。人雖然多,可每一個人都能很恰當地找到自己的位置。譬如我,總是在那張木梯的邊上,尋找時機候補那木梯的位置。就這樣,我或蹲或站,或倚或坐,在那里讀完了《戰爭與和平》、《子夜》、《霜葉紅于二月花》、《駱駝祥子》……算一算篇目,居然可觀。最近這幾年,常有報紙刊物要我寫寫“如何走上文學道路”之類的題目,我覺得,這題目挺沒意思,既沒有做這文章的欲望,也沒有做這文章的勇氣。不過,謝絕這種稿約的一剎那,不止一次地想到了那家小小的舊書店。
但愿它還有吧,但愿它沒變成賣褲衩賣皮鞋的地方吧。
把這心思告訴了那位朋友,他笑了,說:“那可保不齊。不過,別看舊書店的事我不知道,我可知道,現在的海淀街里,新近都建成全國的圖書中心了,那個舊書店,改成什么都無所謂了!”
我說:“是,那消息我知道,報上登了。只是不知道,你說的那‘中心’,能容一個十幾歲的小孩兒,蹲在那兒白看書嗎?”
“喲,您又把我給問住了。”朋友說。1993.5.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