煎炒烹炸入夢來

——中學瑣憶之一

中學上的是人民大學附中。

那時候，人大附中還不像今天這么火，在海淀區，“排行榜”大約在清華附中、101中和北大附中之后。若在今天，我估計自己也就是站在人大附中的大門口傻看的份兒。首先我的分數就未準夠，其次若是還得勞我爹媽掏贊助，我家也掏不起。因此，說起我是人大附中的畢業生，我得先聲明：彼“人大附中”，非此“人大附中”也。

人大附中最使人難忘的，是它的食堂。我知道，我這么說，格調太低?？赡菚r我是個孩子，那時我又是個愛跑愛玩卡路里消耗巨大的孩子，那時我還是個剛熬過了三年困難時期的孩子，格調太低，也得由他去。說實在的，每到了上午的最后一節課，忍不住就想，食堂中午吃什么？若趕上炸帶魚米粉肉香氣裊裊登堂入室，便心往神馳，太虛幻境一游去也。記得當時我背起食堂墻壁上公布的“一周菜譜”，絕對過目能誦一瀉千里，俄文單詞數學公式物理定律化學分子式統統得一邊待著去。人大附中的食堂也辦得實在是好：一周的菜譜，從來就沒有重樣兒的。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些大師傅都是來自解放區的，臉上老掛著明朗的天，和氣又敬業。我們學生呢，看著大師傅們就跟看革命老前輩似的，誰敢有半點不恭？隔三差五的，食堂的飯桌上就擺上一堆一堆的扁豆啦、萵筍啦，那是讓學生們飯后幫助剝的。逢年過節呢，飯桌上就擺上一盆餡，一團面，大家動手，包餃子了。我擇菜、包餃子的手藝，全是在人大附中的飯桌上學的?，F在人大附中的學子們，比起我輩，當然是“精英”族了，擇菜、包餃子的傳統，亦不知繼承否？大師傅臉上那“明朗的天”和同學們臉上對“革命老前輩”的景仰，或亦發揚光大？

同樣難忘的，是人大附中的圖書館和閱覽室。管理圖書館的老師，姓名早已忘記，卻永遠忘不了那張和藹的、架著眼鏡的臉。每去借書，拿不定主意時，主意總是她幫助拿的。那會兒膽大，高一時就張口說我要看《自然辯證法》。那老師便推薦說何不同時看看龔育之的論文集？果然多虧了有這本《論文集》，否則哪里讀得懂！1960年以后，大概是思想界有些松動了，過去神神秘秘的“教員閱覽室”，居然向我輩“解嚴”了。這真是人大附中最偉大的壯舉。每天下午4點后，和好書者一道蜂擁而入?；蛄⒒蜃?，或蹲或倚，把“封資修”看個昏天黑地，“不知黃粱之熟哉”——這是我在一篇作文里套用“不知東方之既白”而描述的暮讀感受。那時候，倒背如流的晚飯菜譜，都給暫置一邊了。

閱覽室的壽數似乎不長，因為沒幾年就反“封資修”了。印象最深的，是當時上演的一出革命話劇，里面有個被“封資修”腐蝕的反面形象，其被腐蝕的原因之一，就是他在看一本《紅與黑》。看了這戲，我再也沒敢跟別人說，我在閱覽室看過《紅與黑》。又一年，閱覽室豈止不復開放，里面的書統統被破了“四舊”。

和“四舊”一塊兒被“破”的，還有我們同年級一位“狗崽子”的一只耳朵。割他耳朵的那位“紅衛兵”，一定是沒有被《紅與黑》腐蝕過的，所以“革命立場”才如此堅定，“階級愛憎”才如此鮮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