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佛

我被老人家封了個什么佛，已經忘記了。不是到了今天才忘記的。當天，也就是被“封佛”之后大約10分鐘吧，我回到家，告訴女兒以后最好別再跟我沒大沒小的了——我已經被人封了個“佛”了。女兒笑問封的是什么佛。我想了想，只好老老實實地說，我忘了。女兒說，您要想讓我給您磕頭，最好先把自己的佛名記住。

撇嘴一笑，無言以對。

當時就想，下次理發時，還得找老爺子，問問給我封的是哪路佛。

老爺子天天在我家樓下給人理發。我家臨街，樓下是一片草坪，草坪外面就是人行道了。人行道覆在槐樹的濃蔭里，因此便成了街頭理發師們施展“頂上工夫”的演武臺。街頭理發這行當，已在北京街巷消失多年，近因紅粉佳人們青絲金貴，原來男女皆宜的理發館紛紛“易幟”，將既不美容又不美發只想花個十塊八塊留下個小寸頭的男士們逐將出去，于是便有了為被放逐的我輩準備的一個個小方凳虛席以待。

首若飛蓬時，往樹蔭下的小方凳上一坐，初時或有新亭之嘆，久之則與坐在“精神家園”無異。

就這樣，成為了一位理發店退休老師傅的回頭客。

某日，又如以往一樣，來到樹蔭下，在板凳上坐定，那位左手持梳、右手持剪的老人在離我三尺之外，遲遲疑疑，竟不敢近前。

“怎么了？”

“……”他不說話，只是死死盯著我的頭頂，還是久久不過來操作。

再一次問他，他還是不予回答。少頃，問我，家中是否有喬遷之喜？

我說沒有。我住在旁邊這樓里三年了，不是剛搬來的，也沒有搬走的打算。

他似乎有些失望，問我，您的親戚也沒有搬家的嗎？哦，想起來了，老岳母家就是剛剛搬遷啊。過去住在一個有百年歷史的小四合院兒里，最近因為拆遷，搬到遠郊區的一棟樓里去了。

“這就對了。”老人長長地舒出一口氣，嘿嘿地笑著，“陳先生，……您的頭頂上，有……有一條蛇啊……”

“是嘛！”我胡嚕胡嚕頭頂，呵呵笑著，“它在我這兒干嗎？”

“它哭啊，它說，它在那個四合院兒里住了100多年了，現在沒地方去啦！”

我說：“那還不容易嗎？它也上樓不就完了！您告訴它，樓上多好——有暖氣，有煤氣，連解手都用抽水馬桶！它犯什么難啊！”

我得承認我的回答里有嘲諷的味道。對“怪力亂神”，我雖然還不至于“不語”，卻肯定是不信的。即使這老爺子自稱看到了我頭頂上的蛇，即使這蛇連我老岳母搬家的事都知道，我也不當一回事。既如此，您得容我的回答里有幾分嘲諷。當然，不當一回事，卻也沒有必要把這“不當一回事”當一回事。因此，所謂“嘲諷”，也就是微笑著幽一默而已——人活著固然應該認真，可也應該尊重別人家的認真。

老爺子告訴我，他和那蛇說不通，它不愿意去那樓上，沒什么原因，它就是不愿意。

“那您跟它商量商量，請它老人家先讓讓，讓您給我理個發，理完了，再回來，行不？”

老人點點頭，又望著我的頭頂，嘴里嘟囔了一會兒什么，大概是在和那蛇談判？過了一會兒，他舉著推子走過來，說：“行啦，它讓開啦！”……

理完了發，我沒忘了請他幫我把那蛇請回來。

“嗨，您放心吧，它知道！您想啊，它是什么？它是神！餓得著它？凍得著它？……”

我沒有再問。我對那神靈已經算是周到。我對它的關懷甚至可謂“終極”：回到家，趴在洗臉池里洗頭的時候，忽然想，我是不是應該問問那蛇是白的還是青的？若是條白蛇，就這么把“一洗黑”往頭頂上倒，不會把它給染了嗎？

…………

我想，老爺子后來之所以能給我封個佛，大概是看中了我尚有些許的寬厚？是的，我這個人悟性是極低的，被人封了佛，連自己的佛名都記不住便是明證。不過，寬厚卻是有一些的：否則我也不會一方面連信都不信那一套，一方面居然接受他給封個什么“佛”，樂呵呵地接受，忙不迭地謝之不已——這就足有一些“佛”氣了。

封佛的事是老爺子一邊給我理著發，一邊認認真真地提出的。他告訴我昨天晚上他夢見了“毛神”……就是毛主席啊，他老人家已經被封為“毛神”了，據說是釋迦牟尼給封的。他說“毛神”給他傳了信息，讓他給陳先生封個佛。我當時的感覺和聽說頭頂上有條蛇那次沒有什么兩樣。甚至連強忍笑意不動聲色的回答都和上次異曲同工，我問清了原委，隨后便是謙恭地禮讓，豈敢豈敢，折我害我之類。最終當然是恭敬不如從命——指示此事的，是成了“毛神”的毛主席，天上人間，雙料權威，焉敢不從？

封佛既畢，回家去洗一脖子的頭發渣兒，我相信凝望著我的背影的目光一定安詳而滿足。

不爭氣的是我——在那目光的注視下，居然沒能堅持把那佛名記住10分鐘。

下一次理發，真的還去問問我那佛名是什么？有這個必要嗎？真真孺子不可教也朽木不可雕也。

我猜，以后，只要繼續當他的回頭客，是少不了聽他傳達、貫徹他那上級的精神的，而我的能力，看來就是“10分鐘”而已。

不過，我敢肯定，每一次，當我回家去洗頭發渣兒的時候，還會讓那安詳、滿足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背影上。

拿那佛名嚇唬嚇唬女兒是愉快的。

發現那佛名被我給忘了，也是愉快的。

讓一雙混濁的眼睛安詳而自足，同樣是愉快的。

大家都過得很愉快，我也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