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薩爾托海
- 活著就是沖天一喊
- 陳年喜
- 3710字
- 2021-11-02 17:33:35
一
北疆絕大部分地區都缺水,尤其是烏魯木齊以西,凡有點兒水的洼地,常常被當地人稱作海或海子,含著一種期望和寄托。有“海”的地方,就有人煙和牲畜。
我們到的時候,天已很晚了,四望不辨東西。遠處的礫丘在未盡的天光下影影綽綽,偶爾有白影飄忽,那是被大風吹蕩著、掛在荊棘上的編織袋子或塑料膜。目力極盡的地方,有一片燈海,據說那就是有名的烏爾禾。
三支井架呈鼎立之勢,相距都不太遠,直直地戳向天空。它們都掛著大功率燈棒,照耀得四周亮如白晝。罐斗上上下下,礦石不停地嘩啦一聲傾倒在礦倉里,騰起一陣白塵。
選廠的燈光更有點兒夸張,宣示著它作為工程生產的霸主地位。在料倉口,兩個人掄著大錘奮力砸礦石,大錘高高揚起,重重落下,他們的影子在地上被燈光投成巨人,隔著暴揚的灰塵和機器聲的帷幕,有如皮影戲的畫面。
我們在鐵廠溝吃的羊肉餃子,才兩個小時,竟有點兒餓了。背包里還剩下火車上沒吃完的半包花生,你一把,我一把,梁子和我一會兒就給解決了。
工頭這時拿來一瓶酒,瓶子上貼著“小白楊”三個字的商標,說,喝兩口,幾千里路,都乏了,解解乏,早點兒睡。又說,他還要下井看看夜班情況。他是四川人,精瘦精瘦的。說完,帶上門出去了。
這是一間地下室,十幾平方米,不到五尺高,我和梁子都伸不直腰,但非常隔風,暖和。后來,我們才知道當地人稱它地窨子。
有一天,給老婆打電話,說這回住得高級,是地窨子。老婆說,地窨子里沒好人,你們可得當心,接著講了一個有點兒遙遠的故事。說有個山上有座廟,香火旺得不得了,上香的有男人,也有女人,女人都是富貴人家的妻妾,花枝招展,和尚們就起了歹心,在地下修了地窨子,凡姿色好的女香客就關進去,供自己糟踐。
這事兒做得很神秘,好多大戶人家丟了家眷卻怎么也找不到人,后來事情還是敗露了,被官兵一把火燒了寺廟。地窨子至今還在,唯周遭的草四季不死,人說那是浸染了陰氣。
梁子是真乏了,不一會兒就打起了鼾聲。我盯著天花板卻怎么也睡不著。天花板是一排楊樹干,再上面是蘆草,頂上是沙土,不知道有多厚,但可以聽到呼呼的風聲。風一會兒從東往西刮,一會兒從西往東刮,有時候能聽到東風與西風在地面碰撞、纏斗、撕裂,把一些東西推倒了,又把一些東西扶起來。戈壁隆冬的深夜,風是唯一的活物。
咚、咚、咚……接二連三的炮聲,夜班爆破工上班了。我聽見石塊在空空的采場間飛起來,采場就在地窨子的下邊。它們冰雹一樣在巖石上撞擊,有的力度很大,有的力度很小,有的發出呼嘯聲不知道飛到哪里去了。接著,鼓風機開動起來了。
二
離選廠五十米的地方,有一個水塘,那是選廠排出的污水沉淀而成的。池水不斷被亂石沙土滲掉,活水不斷注入,水塘因選廠生產而生,不久也將因礦山廢止而逝。
水里面含了說不清的工業原料,但水色異常清澈,像一片小湖泊,也像一匹緞子鋪展在地上。
我們每天上下班,進出罐籠時會遠遠地看見它。每天工作時間非常長,礦石硬得一根鉆頭鉆到一半的深度就報廢了,震得虎口腫痛,出了罐籠,人已經累得半死,看見那一方藍玻璃似的東西,止不住長長地舒一口氣,立刻輕松了許多。仿佛因為它,我們得以再次安然無恙。
有一種叫鵝喉羚的羚羊,經常到塘子的注水口喝水,那里是唯一不結冰的地方。它們一群群、一隊隊,像一群野孩子,一點兒也不怕人,但誰也近不了身。
薩爾托海早已沒有了海,只剩一個空空的地名。除了這里,不知道哪里還有可供它們喝的水。
慢慢地,它們越來越多,白天來,夜里也來。它們跑動起來,像一道影子,忽閃而逝。在不遠處的礫丘上,有人撿到過它們的角,細而長,堅硬銳利,簡直可做武器。
梁子有一只相機,他說很貴,我們都不懂。他經常給我們拍照,一分錢也不收。相機用的是膠卷,聽說也很貴。梁子好這一口,說錢不錢的無所謂。
他給我們拍了很多照片,吃飯的,出罐的,換衣的,打麻將的,荒天野地的,什么都有。
他給我拍過兩張很有意思的照片,一張題著:長天落日圓;另一張題著:大漠孤煙直。蒼涼的天空下,我無助地站在荒野里,背后是無盡的天空,像是失敗歸來,又像是要討飯遠行,神情里透著一股暮氣。
它讓我發現了我的神情與這片大漠如此匹配,仿佛彼此為對方而生。這些照片成為我在這里六個月礦山生活的唯一見證,可惜后來都弄丟了。
梁子說,我一定要把鵝喉羚的鵝喉拍下來。
確實,對于我們所有人來說,那個鵝喉是一個巨大的謎。誰都見過,誰都沒有真切地看清過,它是怎樣的結構,里面裝的什么,成為巨大的誘惑。
但這是一個幾乎不可能實現的工程,它比采場高空采礦作業都要艱難得多。鵝喉羚太機警了,它從來沒有讓人走近過。梁子端著相機,一有時間就守在坑塘邊,他的耐心比一蓬駱駝草更堅韌。
有一天,我們放了假,炸藥用完了。礦山放假是非常難得的事兒,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放假的。
梁子挎著相機,我騎著哈薩克牧人的摩托車載著他,我們去拍鵝喉羚。牧人們經常來礦上賣牛羊肉,或者來找放丟的牛羊,有時候,他們會四仰八叉地睡在空壓機房的泥地上,天亮了不辭而別。
離年關還有一個月,天冷得要命。我們沿著各種蹄跡,騎過一座又一座裸丘,鵝喉羚的蹄印好像與羊群的蹄印并無差別。我們看見山坳里羊群在啃食草根,渾身污臟,像活動的石頭。牧人睡在石頭間,像另一塊石頭,看見我們過來,只是懶懶地抬一下頭,又睡下了。
他們日復一日,每天都睡到太陽下山或羊群消失。直到下午,我和梁子連一只鵝喉羚也沒發現。也許是天太冷,它們藏了起來,也許是摩托車聲太大,驚到了它們。
我坐在丘頂上抽煙,山丘被常年的風吹得寸草不生,不僅沒草,一粒沙子也不見。石片一層一層的,下面被風掏空了,它們層次分明地懸著,仿佛小型金字塔。石頭大概含了鐵,銹紅色,上面落滿了鳥糞。
我想起有一年在陜西安康看到的石板房上魚鱗般的石板,它們一模一樣。梁子站在我身后撒尿,在戈壁曠野,撒尿一般是蹲下來撒,他沒蹲。尿液被一陣風帶到半空,它們飛過我的頭頂、周圍,在太陽光里晶亮異常,落下來時,變成了小小的冰粒。
直到工程結束,梁子也沒有拍到鵝喉羚的鵝喉。后來某日,他的相機永遠落在了池塘里,與泥沙金屬混為一體。
那個黃昏,夕陽濃得像黏稠的膠水,涂滿了戈壁和天空。野地里,不論什么樣的衣服,什么樣的物體,一律呈現出金黃,不是濃黃,而是淺黃,世界仿佛一幀老照片,陳舊又真實。
有人喊,鵝喉羚又喝水來了!
哈薩克人老哈,開動起摩托車載上梁子往水塘里沖去,既然無法接近,就強行接近吧。老哈其實不叫老哈,叫什么,我們都記不住。他在料倉口砸石頭已經兩年了,十八斤的大鐵錘,被他玩得龍飛鳳舞。他有個妹妹,經常騎馬來給他送肉干。有人開玩笑說,把你妹妹嫁給我,他說,那是你們的事兒。那女孩子不說話,騎馬絕塵而去,去了哪里,沒有人知道。梁子和老哈箭一樣飛過去,鵝喉羚箭一樣跑開去。梁子揮著相機興奮地大喊:這回拍到了,拍到了!摩托車返回時,冰面咔嚓一聲破裂了。
梁子是個大胃王,在薩爾托海礦山的半年時光里,他吃光了我一次次從頗遠的鉻礦商店費力買回來的零食,大到面包,小到糖豆。他后來去了祁連山某地,撿到了一塊狗頭金,從此身價百倍,改了行,去了南方某城市,后來加入了攝影協會,天天培訓班、研討會,拍出的作品再無生氣和靈魂。梁子原來是個有靈魂的人。
三
四川工頭姓吳,他的工牌上的姓名欄寫著:吳德。除了能掙錢,他喜歡賭博。他已經五年沒有回過老家了。他從出渣工干起,再到領班、工頭,這個過程堪比攀登天梯,在這里,老板已換過三任。這些,是別人告訴我的。
那時候流行詐金花,下了班,他就帶領我們詐金花。有時候五毛起底,有時候五元起底,他大小都不論。但他老輸錢,輸了錢就拿一瓶小白楊或肖爾布拉克,一口氣干了,睡覺。牌場上,大伙兒叫他“菜農”,我猜那是“送菜的”的意思,“送菜的”通著“送財的”諧音。
吳德死摳。比如爆破使用的導火索,長短不是我們爆破工做主,是他做主。該用一米五的,他裁成一米二,該用一米的,他裁成七十公分。看起來節省不了多大一點兒,但長年累月就不得了。其實包工頭的利潤差不多都是這樣偷工減料節省下來的。我們干的是豎井,從采場到地面有二百多米,有一段要爬梯子才能到罐籠口。有幾回剛到梯子口,下面炮響了,石頭像蝗蟲一樣擦著我的屁股飛上來,我手腳并用,像導彈一樣從井筒往外發射。
記得是臘月二十七的晚上。
那一年,臘月二十九過年,再有兩天就過年了。礦量很富,礦石很硬,爆破下來的礦石塊太大了,漏斗下不去,要解炮,就是在大塊礦石上打孔,填上炸藥,炸成小塊。這本來是爆破工的事情,但吳德全攬了,他已經攬了好幾年了。
那一晚上,他給六十多塊礦石打了孔,裝填了炸藥,孔很淺,他就把導火索全裁成了一尺來長。他依次點燃,在點到最后一根導火索,剛轉身,前面的炮響了,一塊石頭飛起來,穿透了他的胸口。
我們趕到采場,吳德還有一口氣,采場濃煙滾滾,頭燈的光柱無力地穿透塵幕里浮游粉物。我把他攬在懷里,用上衣堵住傷口。我緊張,心里更恨,問他,為什么要把導火索弄得這么短?他聲音弱下去,但我還是聽清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吳德的房間墻上,有一個玻璃框,里面有一張照片,一男一女兩個少年人,笑得爛漫。背景是一塊一塊的高山稻田,稻禾在陽光下泛著金色,那是南國陽光難得充沛的秋天。我把它摘下來,掛在了地窨子里,因為那兒暗無天日,它一定會存放得更久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