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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的朋友哈拉汗

第一次真正吃羊肉,是在南疆喀什所屬的莎車縣。

那是公路邊的路邊攤兒。時序是農(nóng)歷一月中旬,萬物蕭瑟,天晴著,刮著風(fēng),風(fēng)在公路上打著旋兒,太陽一點兒沒有力氣地照耀著我們,很冷。

我們乘坐的大巴車靠著公路邊停下來,路兩邊零亂地擺著幾家路邊攤兒,其實連攤兒也算不上,類似于內(nèi)地后來時興的燒烤車,頂著一把彩條塑料布遮陽傘,傘下支起一口熱氣騰騰的大鍋,一張簡單小桌,幾只馬扎,鍋里沸滾著大塊羊骨和湯汁。

胡楊木的柴火很硬,充滿了力量,翻滾的湯汁把幾塊小些的羊雜和骨頭頂撞得如水中漂木。

我們一群六十人,包了兩輛大巴車,從喀什過來。上一站是西安,從西安登上火車是六天前的正月初五,但我們都覺得好像過去了很久的時間了。從喀什到莎車,大巴車走了五個小時,一路陌生風(fēng)塵,一路顛簸,肚子都餓透了。我們都不懂維吾爾語,攤主基本沒一個人說得全一句漢語,雙方一陣亂比畫。連比畫加臆猜,羊肉和餅就上了桌。

我就餐的飯攤兒是靠西方向最盡頭的一個位置,旁邊有一棵枝丫八杈的杏樹,干枝烏黑,還沒有醒過來的樣子,再往西,是一片杏樹林。三個月后的一天,我又一次回到這兒,杏花開得無比繁盛妖嬈,仿佛粉色的浮云,這是本地獨有的杏種——甜杏。

攤主是一位小伙子,腮邊的胡子很密,但還不是太黑,這是年輕的體征。讓人驚訝的是,他的漢語像他的羊肉一樣鮮美飽滿。他可能是這些路邊攤兒上唯一會漢語的人。他說他叫哈拉汗。他指了指遠(yuǎn)處灰蒙蒙的地方,說,我家在那邊,莎車縣城。我們才知道,這里只是一個距縣城十幾公里的人口密集區(qū),一個鄉(xiāng)村集市。

說第一次吃羊肉也不準(zhǔn)確,十一二歲時在鄰居家喝過一回羊肉蘿卜湯,被尖利的碎羊骨扎破了喉嚨,挨了父親一頓揍,從此再也沒有沾過它。哈拉汗的大鍋羊肉不貴,五元錢一碗,一種闊口的碗,繪一圈維吾爾族特有的紋飾,像云紋又不是云紋,也不是纏枝蓮,這種紋飾后來在礦山工地上使用的砍土曼上經(jīng)??吹?。

餅是死面餅,顯然是為迎合大眾口味進(jìn)行了改良,不酥不脆,與在喀什吃到的馕很不同。羊骨肉質(zhì)很緊,緊得從骨頭上啃不下來。哈拉汗從屁股后面的刀鞘里拔出了他的刀,遞給我使用。這是一把英吉沙小刀,三四寸長,削骨如泥。我把羊肉與骨粘連的膜一層層削下來,味道也不錯。

我后來看到,整個南疆幾乎沒有什么草場,到處是戈壁灘,不是戈壁灘的地方都開墾成了農(nóng)田,周圍一圈楊樹,中間種植小麥和葡萄。戈壁灘上草稞稀疏,羊群整天整天地啃,遠(yuǎn)遠(yuǎn)看著,不知道是在啃石頭,還是在啃草。

羊群卻異常壯碩。特別的氣候,特別的草食,賦予了這里羊肉特別的品質(zhì)。哈拉汗的羊肉沒有一點兒膻腥味,嚼在嘴里非常緊實。這種緊實不是柴,不是夾生,是肉里的纖維感,密實、緊湊,纖維一層層疊壓著、交織著,它們之間浸潤了湯汁,仿佛織物間夾雜了五彩緯線,變得豐富而厚實。

我問哈拉汗,這里的羊肉為什么這么好吃?他有幾分得意,用勺子給我加了一勺湯,說,這個嘛,就是秘密啦。又說,他們都沒有我做得好吃,你真是吃對地方了。我倆相對一陣笑。我夸他說,巴郎子,好好做羊肉,將來把羊肉做到北京天安門去。他突然有些生氣,說,我不是巴郎子啦,我都二十一歲了。

大巴車發(fā)動起來了,司機(jī)按住喇叭,催大伙兒上車。我們此行的目的地是一個叫庫斯拉甫鎮(zhèn)的一座礦山,從地圖冊上我們知道,那是喀喇昆侖山的一支余脈,葉爾羌河自那里流過。天光已過正午,太陽有了些力氣,白亮亮的。一陣風(fēng)趕著一陣風(fēng),在地上打著旋兒飛快地轉(zhuǎn)動。細(xì)土飛揚起來,一部分撒進(jìn)了冒著白氣的羊肉鍋里,一部分飛揚得無邊無際不知所終。

哈拉汗突然跑過來,把那把英吉沙刀連同牛皮刀鞘遞給我,說,我們是好朋友啦,以后來我家吃羊肉。我有些發(fā)愣,又有些感動。聽說刀是維吾爾族人的吃飯筷子,是不隨便送人的。

車子開動起來了,我仔細(xì)看這把刀,刀柄上嵌著牛骨,異?,摪坠鉂?,骨柄面上細(xì)細(xì)的紋飾,勾連纏繞。固定骨柄的是三顆黃燦燦的銅釘。而純牛皮鞘經(jīng)歷長久汗?jié)n和油脂的浸潤,柔軟、泛光。

庫斯拉甫是一個維吾爾族鄉(xiāng)鎮(zhèn),只有一條主街道,曲里拐彎的約一公里長,沒有一座高層建筑,所以從東頭一眼可以看到西頭。葉爾羌河從喀喇昆侖山的一條峽谷奔瀉而下,在街后面呼嘯而過,最后不知道流到哪里去了。

河水兩邊的平緩地帶是高高的楊樹林,樹干的表皮一律呈青灰色,樹干筆直向上,密實又疏朗。樹下,夾種著杏樹、桑樹。此外,有一些土地,從發(fā)黑的禾茬看,是麥田。

街道上所有的房子都是石頭結(jié)構(gòu),墻上和屋頂抹了泥巴,水泥和磚顯然離這里的生活還十分遙遠(yuǎn)。悠閑的居民們無所事事,楊樹下呆坐或聊閑話似乎是他們主要的生活和娛樂。女人們頭裏頭巾,個頭高挑,腳上全是灰土,她們的裙子哪怕一半是灰土,也漂亮極了。

這里干旱無雨。雙語學(xué)校的孩子們見到陌生人,會遠(yuǎn)遠(yuǎn)地問一聲“你好”。商店里的衛(wèi)星座機(jī)電話四元錢可以打一分鐘。

鉛鋅礦在離庫斯拉甫街十里遠(yuǎn)的一條溝里,沒有人煙,沒有地名,我們叫它一號礦。礦洞在山腰上,因為寸草不生,因為陡若壁掛,遠(yuǎn)遠(yuǎn)看去像電影里暗堡的機(jī)槍射擊孔,又像畫上去的黑白素描。細(xì)若游絲的小路連接著礦洞與山下。山上面看不到房子,看不到帳篷,也確實沒它們落腳的地方。

第一天上山,就有幾個人下不來。山實在是太陡峭了,小路只能以盤旋的形式繞上去,而山體全是祼巖,許多地方窄得放不下一只腳。有幾個地方向下看是萬丈深壑,人貼著崖壁不敢看、不敢動。仿佛深壑里有一股巨大無比的吸力,要把人吸引下去。

上山時,手腳并用,你牽我拽,可以面壁貼行;下山就不行了,必須面朝外,必須看清每一步路。下到一半,我開始兩腿發(fā)軟,心跳如鼓,大家坐下來抽一支煙,再走。

老板說,不行就在崖壁上打膨脹鉤拴防護(hù)繩吧。于是,安排了一撥人打鉤拴防護(hù)繩,另外,一條高空索道也同步進(jìn)行架設(shè)。礦山工程,交通保障是基礎(chǔ)的基礎(chǔ)。

時間不覺到了二月初,春氣開始萌動。在溝底我們居住的帳篷邊,草冒出細(xì)細(xì)的葉芽,一些不知道名字的小花朵也開了??諝庖沧兊貌荒敲锤稍锪?,似乎含了水分子,大家每天賴以解渴的飲水量也減了下來。

六十多人是一支不小的隊伍,不說別的,每天的用水量是一個巨大的消耗。溝底有一條細(xì)細(xì)涓涓的小河,它們從哪里流過來,不知道,據(jù)說沿著河谷往上走,可以到達(dá)塔吉克斯坦,沒有人敢往上走,每天倒是可以看到邊防直升機(jī)在遙遠(yuǎn)的上游天空巡邏、盤旋,經(jīng)過我們頭頂時,可以看到機(jī)身上的圖案標(biāo)志。

小河水異常清冽,但發(fā)苦發(fā)澀,不知含了什么成分,不能飲用,洗過的衣服,干了后可以站立不倒。吃水要用罐車到葉爾羌河里拉。

在葉爾羌河邊,碰到了哈拉汗。

那天早晨,我和強(qiáng)子開著水罐車去葉爾羌河里抽水,在河邊碰到了幾個人,哈拉汗就在人群里。他們幾個人從莎車縣一路沿著河流尋找玉石。這里距莎車約三百公里,他們開一輛黑色越野吉普。

在庫斯拉甫街上的小商店里,我見過這種叫昆侖玉的石頭,基本分為墨玉、白玉和翠玉。賣得很便宜,二百到三百元一塊,有臉盆大的,也有指頭小的。

據(jù)說拿到喀什的市場就會身價百倍。據(jù)說它們生長于喀喇昆侖山的巖石里,隨巖石被風(fēng)化脫落,被流水沖刷下來。這個時節(jié)葉爾羌河沿岸已經(jīng)開始揀玉了。

我們每天的任務(wù)是拉一罐車水供應(yīng)工隊的生活使用就行了,礦山的基礎(chǔ)建設(shè)異常緩慢,礦洞的工作遠(yuǎn)遠(yuǎn)沒有展開,為了把工人留住,老板也不大要求進(jìn)度。強(qiáng)子發(fā)動水泵抽水,一罐車抽滿,要抽兩三個小時。我跟著哈拉汗他們?nèi)瘛?

揀玉是個極枯燥耗力的活兒。葉爾羌河基本算一條季節(jié)河,枯水期河床收得很窄,很多地方會干涸,一部分河床露出來,這是揀玉的最好時節(jié),但太冷,空無人煙,弄不好會把人凍死,所以揀的人并不多。揀玉人最多的是河水勃發(fā)的春夏季,新的玉石從山上被帶下來,舊的河床被水流沖洗翻動。

玉石并不是人們想象的那樣在河灘上明擺著,它們大部分隱藏在石頭里,當(dāng)然也有擺在明面上的,淺淺地埋在沙子里的,但那是極少的一部分,需要眼力和運氣。這些揀玉的人,有的會說一點兒漢語,但說不大明白,結(jié)結(jié)巴巴的,只有哈拉汗?jié)h語最好,所以只有他和我交流經(jīng)驗。

當(dāng)然因為他,其余的人也十分熱情。他原來讀過高中,讀到不想讀了,就沒去考大學(xué)。他的很多同學(xué)都考上了大學(xué),有的在新疆讀,有的考去了內(nèi)地。

中間隱藏了玉的石頭和普通的石頭并無區(qū)別,鑒定的方法是用手去掂量,也有在石頭的某一處露頭的。露頭的地方極不明顯,這就需要經(jīng)驗判斷。

葉爾羌河的源頭到底在哪里,大致都知道的一點是喀喇昆侖山,但山那么大,是從哪塊石頭下面流出來的或者是哪座雪峰融化的,就沒人知道了。雖然還是初春,河水已開始上漲,它裹挾著泥沙、敗草、冷氣以及上游的消息,莽莽蒼蒼,橫無際涯,在河床上鋪展得極其肆意。

湍急的波濤是直接的流速寫照,浪花打一個旋兒就是十幾米遠(yuǎn)。這群人拿起一塊石頭掂一掂,太輕,罵一聲,奮力扔進(jìn)河水里,石頭被河水夾帶著奔流好遠(yuǎn),白色的石塊在洶涌的水流里浮蕩、旋轉(zhuǎn),許久才消失下去。

整整一個上午,我們翻找了差不多十公里河灘,什么也沒找到,大伙兒都很沮喪,開始吃馕餅。我吃過無數(shù)北疆的馕,南疆和北疆的馕在形狀上沒有多大區(qū)別,有差別的是味道。兩地陽光氣候不同,小麥的成分就有了區(qū)別,哪怕是同樣的手法烤制,味道也不同。北疆馕性軟,嚼在嘴里極容易化;南疆的馕性硬,需要烤熱了才好吃。大伙兒從周圍揀來了樹枝和敗草,在河灘上燒起一堆火,邊烤著馕,邊吹牛。

這是一群年輕的人,哈拉汗不是其中最大的,顯然也不是最小的。他們叫什么名字,我聽不懂,也記不住。關(guān)于哈拉汗這個名字的意思,這次知道,是出身貴族或世家子弟才能叫這個名字,有點兒貴氣。

我問哈拉汗,你家祖上出過汗王?他說,誰知道,我只知道我爺爺輩就是殺羊賣肉的。他們都有一口白生生的好牙,把烤得焦香的馕嚼得嘎巴響。他們一直在商量一個計劃,問我要不要參加。

哈拉汗翻譯給我,原來計劃是這樣的:在葉爾羌源頭某座山上,有座玉石礦,那里的玉石應(yīng)有盡有,價值連城。這不是傳說,早幾年有牧人到達(dá)過那個地方,并帶回來了玉石,那是上好的墨玉,黑得像烏云一樣。后來,年年都有人去尋找,有人回來了,有人再也沒有回來,誰也沒有找到那座礦。

他們商量的計劃是,先開越野吉普車帶上帳篷、吃的、水,吉普上不去了,改用騾子馱運物資,回來時,物資扔掉,騾子正好馱礦石回來?,F(xiàn)在首先是買騾子,這需要一筆錢,可大家都沒有錢。

說真的,我想?yún)⒓?,這是多有誘惑力的行動呀。但又覺得有些太冒險、太不真實了。我戴著一塊野外用的電子表,日本貨,帶指南針,多少年從沒怠過工。我摘下來說,我沒有勇氣去做這樣的事兒,這塊表給大家,到時候一定用得上。

礦山生產(chǎn)終于邁入了正軌,我們忙碌起來了。

整個三月,工人們都在安裝新設(shè)備,拆除舊設(shè)備。一次可以承運三噸重物的高空索道已經(jīng)架設(shè)完畢,除了人,所有的物資運輸都可以通過它來完成。礦斗在鋼索上來來去去,在地上投出飛翔的影子。在谷底安裝了大型空氣壓縮機(jī),氣流用鋼管輸送到山上的每一個坑口,再用塑料管輸送到各個工作面。

空氣壓縮機(jī)為柴動的和電動的,共兩臺。大部分時間用的是電動的,限電時,發(fā)動柴動的那臺。柴動機(jī)器發(fā)動起來,聲震峽谷,有時細(xì)碎的礫石會被從崖檐抖摟下來,像一道雨簾,或者驚起一只倉皇的兔子。

半山腰上共有三個礦坑,中間的那個,打到了三百米深;上邊的那個,有一百多米;最下面那個,五六十米。未成形的,還有十幾個。當(dāng)初也不知道是誰在這里發(fā)現(xiàn)了鉛鋅礦,后來又是誰在這里開采,效益怎么樣,這些事兒老板肯定知道,但他不會讓我們知道。

老板是河北人,原來開采鐵礦石,發(fā)了財,被招商引資過來。二老板算是我們的老鄉(xiāng),十幾歲就出來混,終于混出了個人樣。他是我們六十人的直接負(fù)責(zé)人。大老板住在喀什,應(yīng)付大事務(wù),很少過礦山來。

山上共有兩臺小型空壓機(jī)、兩臺發(fā)電機(jī),雜七雜八的設(shè)備一堆。這么簡單的設(shè)備,干了這么大的工程,顯然不是一年兩年能干出來的,不過,從洞內(nèi)的情形看,肯定沒有掙到錢,因為只有主巷道,沒有形成采礦的采場。采場都沒有,哪里采礦去?那些沒有多深的礦坑,相距也不遠(yuǎn),顯然是當(dāng)時試探性掘進(jìn)尋礦的結(jié)果。我們選了幾個,做了住宿生活的地方,把地上的石塊揀平了,鋪上塑料布,攤開被褥就是床。廚房安排在岔道里。

我所在的工隊最大,有三十人,宿舍也最大,從進(jìn)門到最深處,有五十米,呈一個U字形。盡頭的地方與外面山體打穿了,下面是萬丈深淵。晚上大家不停地從那扇窗口往下撒尿,尿一直飄灑下了谷底,成為一陣陣雨霧。

開礦的行話說,兵馬未動,糧草先行。這里的糧草,說的是炸藥器材,巖石堅硬,六親不認(rèn),它只服炸藥。工人們在谷底按工程要求建炸藥庫,我和強(qiáng)子去喀什接受培訓(xùn),考取爆破資格證。有了資格證,才能使用炸藥。

三月未盡,喀什街上的人們已經(jīng)穿起了裙子、短袖,天是真的暖和起來了。城邊的楊樹林綠了起來,那葉子,肥綠得像涂了羊脂。街街巷巷里人流如織,門店、街?jǐn)偵系纳夂玫脹]法形容。人沐春風(fēng)精神好,有錢沒錢都想買點東西,消費消費,大方一把,把冬天節(jié)省下來的力量和激情釋放出來。縮手縮腳怎么配得上這慷慨的春光!

培訓(xùn)班在市公安局禮堂舉辦,男男女女有三百人。我們才知道,原來南疆有那么豐富的礦產(chǎn),有那么多的礦山企業(yè)。按培訓(xùn)課程的要求,兩周學(xué)習(xí),一天考試,考試合格者發(fā)證,考不合格,再培訓(xùn)學(xué)習(xí)。誰家孩子誰負(fù)責(zé)出費用,大家分散住在禮堂附近的賓館里。

在爆破這個行業(yè),我和強(qiáng)子做七八年了,經(jīng)歷過無數(shù)回培訓(xùn)、考試,算是老油條了。我們知道,不論怎么考,內(nèi)容都大同小異。下午下課后,別人還在背答案、抄提綱,我和強(qiáng)子出去逛街市。

在此之前,我已到過天南地北很多地方,感覺所有城市的格局都是一個模子印的,建筑、飲食、人群、人的一言一行,這些幾乎沒有不同,而唯獨喀什是與眾不同的,從濱河路到人民東路,人民公園到西域大道,每一條街從格局到細(xì)節(jié)都不重復(fù),每一種吃食色香味都努力顯出差別。每一次出去,都會逛到很晚。我們深深愛上了這座風(fēng)雨如幻、有著三千年記錄史的城市。

有一天夜晚,在一家烤肉攤上,我又碰到了哈拉汗。我和強(qiáng)子剛坐下來,有人喊我的名字,扭過頭,是哈拉汗。他和一群朋友坐在離我們不遠(yuǎn)的地方。

燈光不是很明亮,又人多嘈雜,進(jìn)來時沒有看見他。哈拉汗顯得意氣風(fēng)發(fā),他一下子抱住了我,把我抱了起來,到底是吃羊肉長大的,瘦弱的胳膊有的是力氣。

他的衣服袖子捋得高高的,手腕上戴著我送他的那塊野外電子表。他提議他的朋友們,為老朋友的相見干一杯,大家滿上啤酒,舉起來。他高興地告訴我,去尋找玉礦的路費已經(jīng)湊夠了,馬上就可以出發(fā)了。這次來喀什,是挑選最后幾匹騾子和帳篷。

那個晚上,我們一直喝到很晚,吃了三百串烤肉,喝了五打啤酒。烏蘇啤酒真有勁兒,喝得每一個人都暈頭轉(zhuǎn)向的。分別時,哈拉汗說,明天我們一塊去看香妃墓。

查了地圖,如果以人民公園為坐標(biāo)原點,香妃墓正好位于喀什市的東北角。我和強(qiáng)子早晨起來請了假,前往香妃墓與哈拉汗和他的朋友們會合。強(qiáng)子迫不及待地說,這女人到底長啥樣,為啥嫁了皇帝又回來了,放著穿金戴銀的日子不過,這回一定要搞清楚。

太陽從東邊升起來,該不該明亮的地方都明亮了,那些陽光照不到的角落和樓層的遮擋處,與陽光直射下的地方比起來毫不遜色。新疆的光線無比奇異,似乎每一塊地方、每一個角落,距離太陽都是相等的。我們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一片杏花如海,在一處伊斯蘭建筑群的中央,哈拉汗他們夾在人群中,早到了。

我說,對不起,讓你們等了這么長時間。哈拉汗好像還沒從啤酒中醒過來,話也說不清:我們也才到的啦。昨晚你倆就應(yīng)該和我們同住,一塊兒過來。哈拉汗今天帶來了他的女朋友,一個大眼、高額的漂亮姑娘。

香妃陵墓占地面積很大,由門樓、大小禮拜寺、教經(jīng)堂和主墓室等部分組成。正門門樓精美華麗,兩側(cè)有高大的磚砌圓柱和門墻,表面鑲著藍(lán)底兒白花琉璃磚。與門樓西墻緊連的是一座小清真寺,前有彩繪天棚覆頂?shù)母吲_,后有祈禱室。

陵園內(nèi)的西面是一座大清真寺,正北是一座穹頂?shù)慕探?jīng)堂。主墓室在陵園的東部,是整個建筑群的主體建筑。主墓屋頂呈圓形,無任何梁柱,外面全部是用綠色琉璃磚貼面,并夾雜一些繪有各色圖案和花紋的黃色或藍(lán)色瓷磚,顯得格外富麗堂皇、莊嚴(yán)肅穆。墓室內(nèi)部筑有半人高的平臺,平臺上整齊地排列著大小不等的數(shù)十個墓丘,墓均砌以白底兒藍(lán)花的琉璃磚,看上去晶潔素雅。

至于香妃的身世和故事,沒有看到詳細(xì)的介紹文字或畫圖。據(jù)說,她真正的葬身之地在河北清陵??傊?,這是一個不幸的苦命女人。我想起多年以前憑著想象寫的一首《在秋天的喀什看香妃》:

趕六千里路 來看你

我是安靜的

我看山看水看塵埃的眼睛

幾年前已經(jīng)銹了

我要趕在它還沒有盲瞎之前

看看不多的女子

可我能看到的遺跡實在不多

唯見一座荒陵立在喀什城東

陵前 全是深秋草木

三百年的流水已經(jīng)臟了

這些景象令人悲傷

生前荒涼的人 死后也是荒涼的

歷史凄迷 命運何嘗不是

乾隆和清國我不想回望了

你出嫁和回鄉(xiāng)的路血跡還在

我愛你身上的香

也愛你骨頭里的霜雪

至今 它們還是白的

頂著秋風(fēng) 我拾級而上

臺階落了秋葉 但仍是干凈的

像你的一生 它一直向上

由塵世達(dá)到天堂

而我動蕩的一生已經(jīng)不多了

與之相反 是向下的

唯有得到的寂寞是相同的

秋天深得不見盡頭

沒有哪種事物是永恒的

唯有秋天貫穿我們一生

在墓地盡頭 它更加干凈而深遠(yuǎn)

無限地適合我們

詩中的情境與眼前之景相去甚遠(yuǎn),倒是整個游覽過程中的心境是相同的。我看見哈拉汗自始至終一直抓著女朋友的手,仿佛害怕女孩會變成香妃,被人掠走了。

炸藥庫建成了。水泥鋼筋澆鑄的主體,墻體差不多有一米厚,四周用沙石埋壓了厚厚的一層,只留一道鐵門露出來。它的里面還有兩道鐵門,指頭厚的鐵板門扇,拳頭大的鐵鎖,身處其中讓人有點兒瘆得慌。

規(guī)格是按照五噸炸藥的儲量來修建的,其實空間存放十噸也綽綽有余。四周拉上了鐵絲網(wǎng),門頭安裝了攝像頭和報警器,守庫員雙人雙崗,再配一條兇惡的狼狗,真正達(dá)到了人防、技防、犬防的三防要求標(biāo)準(zhǔn)。

羅羅和榮成做了庫房管理員,他倆都是光棍身子,無牽無掛,這樣的人才能真正心無旁騖地安心守職。按要求,炸藥庫應(yīng)該修建在偏僻的地方,但上面說,本地安全情況復(fù)雜,又距國境線那么近,萬一有什么問題,照應(yīng)也方便,于是,它距工隊大本營的工程部也就五百米,不隔山,也不隔水,一眼就可以望見。按要求,礦上不能存放炸藥,隨用隨領(lǐng),當(dāng)天用不完,要回庫。我每天都要從礦山到藥庫往返一兩次,每次都要和羅羅下幾盤棋,這也是他唯一的娛樂。開始時,我死活下不贏他,慢慢地,他死活下不贏我了。

哈拉汗在去尋找玉礦前幾天,來找過我。那天也巧,我正和羅羅戰(zhàn)得不可開交,大狼狗突然瘋狂地?fù)湟饋?。幾十米外,哈拉汗和他的兩個同伴各騎一匹驢子,驢子很矮小,他們騎在驢背上,兩條腿拖到了地面,像驢子長了六條腿。

南疆驢子是荒野戈壁上有效的交通工具,關(guān)于它們,有許多傳奇故事。故事之一是,解放西藏時,它們被征用為運輸隊,有兩萬多匹死在了翻越大板的山上,也從此成名。

沒有人知道他們怎么知道了這個地方,是怎么找到的。整個礦區(qū)不通信號,我們的手機(jī)都成了聾子的耳朵,打電話要到十里外的庫斯拉甫鎮(zhèn)上。

哈拉汗是來給我送玉石的。這是一塊真正的、上好的墨玉,它有一尺長,像一只扁形的冬瓜,很重,兩只手抱著它,重到要把胳膊拽下來。渾身黑得沒有一點兒雜色,細(xì)若羊脂。墨玉并不透亮,它像一個謎,沒有謎底,又謎底無限,更像一只匣子,里面關(guān)著一團(tuán)黑夜,和黑夜里無盡的時間秘密。

哈拉汗說,你拔一根頭發(fā),按在上面。我拔了一根頭發(fā),用兩根手指緊緊地按在玉石上。哈拉汗的同伴之一打燃打火機(jī),火舌在頭發(fā)上舔,頭發(fā)始終完好。他說,你看,這就是真玉。

哈拉汗和我抱了抱,打驢西去。驢聲嘚嘚,在曲曲折折的河谷里消逝了。我把玉石裝在礦斗里,運回了礦上的宿舍。從此,它成了我的枕頭。夜夜枕著它入睡,像枕著一個人,又像枕著一個夢。這塊玉石,后來離開得匆忙,被永遠(yuǎn)留在了礦洞里。

葉爾羌河發(fā)大水了。

庫斯拉甫鎮(zhèn)上的麥?zhǔn)炝?。庫斯拉甫?zhèn)上的甜杏黃了。

這些消息是從葉爾羌河里拉水的司機(jī)那里得到的。我們每天從礦上往四下里望,天地茫茫,不見一棵樹,不見一個活物,不知道季節(jié)走到了哪里。對面遠(yuǎn)處的山巔上,早上一片白茫茫,下午一片光禿禿。日子周而復(fù)始,生活循環(huán)往復(fù)。

活兒干得異常艱難,上下的礦洞也掘進(jìn)到了三百米深,一滴礦也沒有打到。中間是我所在的礦口,上下、左右開了多條岔道兒,除了一星半點兒的鉛花子,始終沒見到礦脈層。工人看不到希望,趁早走了十幾個。

老板也慌了神,找了工程師來勘測。從中國地質(zhì)大學(xué)畢業(yè)的小四川,把山翻了個遍,皮尺拉斷了幾根,勘錘敲壞了幾個,也找不出結(jié)果。最后說,往東打。東邊山上打出了富礦,那里是河南人買下的礦區(qū),雖說地下不分界,可兩地相距好幾公里。

往東打就往東打吧,鉆機(jī)掉轉(zhuǎn)方向。

也不知道怎么就感冒了。一天晚上起來撒尿,天上一輪清輝從石洞門上照進(jìn)來,大地如同白晝。月亮又圓了,它那么近,那么安靜,仿佛是重新?lián)Q上的嶄新的一輪,而昨天那個老了、舊了的月亮哪里去了?對面山上一條半腳寬的小路,恍恍惚惚,曲折盤繞,據(jù)說那是野狐的路,但誰也沒見過它。

一陣風(fēng)吹來,風(fēng)已經(jīng)涼了,雖然還沒有力量,但其中分明夾雜了復(fù)雜的成分。秋天大概快到了。我打了個寒戰(zhàn),來不及尿完,趕緊跑回了被窩。天沒亮,我開始發(fā)燒,舌焦唇干,渾身不自在。勉強(qiáng)起來吃了半個饅頭,去上班。

按照測算,至少要打兩千米才能打到東山下,這是一項巨大的工程,洞里使用不了三輪車這樣的機(jī)械運輸,全靠人工架子車一趟一趟地把石渣拉出來,進(jìn)度非常緩慢。為加快進(jìn)度,炮工、渣工都實行了三班倒制。

工作面兩臺風(fēng)鉆同時開動,消音罩噴出的白氣又冷又有力,它沖擊在洞壁上,又反彈回來,整個工作面白霧騰騰,像一個冰庫,我渾身涼透了。我不住地咳嗽。三天下來,我再也堅持不住了。

有一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夢見哈拉汗和他的朋友們終于找到了那座玉石礦,真是滿山滿谷的玉呀,白的,翠的,墨的,還有羊脂玉、瑪瑙玉。他們馱滿了十匹驢子?;貋淼穆飞?,突然遭到了一群不明身份者的襲擊,哈拉汗拼命逃了出來……

我驚醒過來,洞內(nèi)漆黑,大家睡得無比安靜。天光從洞門上透過來,白花花地投在地上、睡熟的人臉上。遠(yuǎn)處“嘩”的一聲響,渣工們倒下一車石渣。

秋天說到就到了。

秋天的到來和加深,是對面遠(yuǎn)遠(yuǎn)的山峰上的雪線提示給我們的。前一陣,雪夜里落,白天融化。早晨起來,對面山頭白皚皚的一層,雪線還很高,只有山峰高處才有,到了中午,雪線慢慢收起來,收著收著,只剩下光禿禿的峰頭。

再過一段,早晨起來,就看見雪線鋪展下來,隨日擴(kuò)張。到了中午,雪線雖也在回收,但明顯收得慢了,后來,干脆就不收了。像一個禿頂?shù)娜耍钇鹆祟^發(fā),頭發(fā)一天天長長,漸漸垂肩。

這天早晨,我起得特別早,整個礦山還在沉睡中。做早飯的師傅倒是起來了,叼著煙斗,在通爐火。爐火騰起一股煤氣,沖得他不住地咳嗽。夜班的渣工估計馬上快下班了,倒渣的節(jié)奏明顯快起來,這一車剛倒下渣坡,后一車就接上了,石塊們爭先恐后地奔向了谷底,騰起一股股塵煙。

接班的炮工班正好排到我,昨天那排炮用完了炸藥。我拿了個饅頭,邊啃著邊急急忙忙地往山下趕,去領(lǐng)今天一天使用的炸藥。

谷底負(fù)責(zé)后勤的人睡得死一樣靜??諌簷C(jī)熄了火,天地?zé)o聲。帳篷的四周鋪上了一層白白的堿霜,篷頂上落了一層灰塵,有人在上面寫了一句粗口。字很漂亮,在細(xì)塵中成鐵畫銀鉤。不知道是誰寫的,也不知道他到底碰到了什么不順心的事兒。

庫區(qū)也靜悄悄的,一只蒼鷹停在天空,好長時間才挪一下地方。太陽還沒有冒出山尖,有一道霞光從山后提前打在了鷹的翅膀上,像是鷹把太陽引出來的。羅羅和榮成估計正在睡覺。這兩個家伙,工資不高,可以睡早覺。羅羅,我今天太忙,就饒你一盤,改天再收拾你吧。

從來兇神惡煞的狼狗也悄無聲息,也睡著了?

這時候,我看見地上倒著一個人,離炸藥庫不遠(yuǎn)。是哈拉汗。

他的肚子上插著一把刀,刀柄華美,血正透過外衣往外沁。我驚恐地用手試了試他的鼻孔,還有氣息。在路邊,腳印雜亂,有點點血跡灑向遠(yuǎn)處。

天哪,夜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我拼命喊叫起來,整個礦區(qū)都聽到了我撕碎的聲音。羅羅和榮成提著褲子奔出來,同時也叫了起來:歡歡死了!歡歡就是狼狗的名字。

在醫(yī)院,哈拉汗昏迷了一天一夜,我陪了他一天一夜,看著點點藥液滴入他的身體。醫(yī)生說,沒多大事兒,只是失血多了些。半年沒見,他的胡子濃黑了許多,倒顯得更加英俊了。這半年里,他一定經(jīng)歷了很多事。

哈拉汗醒過來了。他拉住我的手,說了一句話:我沒有對不起朋友!說完,又睡過去了。我感到那只失血過多的手,依然有力、溫暖。

兩天后,我聽到一個消息,有幾個人被抓住了,是他們毒死了歡歡。他們還交代了那一天晚上發(fā)生的事情,有一個人滿腔遺恨地說,事情差一點兒就成功了。

差一點兒就成功了什么?我有點兒蒙,又隱約猜到了幾分。我抬頭看了看窗外,一排胡楊樹正落下這一年最后的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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