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從疆南到甘南
- 活著就是沖天一喊
- 陳年喜
- 5206字
- 2021-11-02 17:33:35
一
我清楚地記得,第一次去礦山,是1999年的暮冬。那天,漫天大雪,天地白白蒼蒼。年關在即,過年的費用已是眉頭大事,孩子一歲半,還在每天靠奶粉過日子。半口新牙,總去啃能抓到的吃物和疑似吃物。
礦山地點是河南靈寶秦嶺金礦的朱陽鎮王峪。后來知道那是整個西秦嶺金礦中一個不足一說的平常礦坑。當時由家鄉到朱陽尚不通班車,我們十三個人乘坐包工頭的一輛平時用來拉生活用品和生產材料的吉普車,破舊得只剩一匹馬力。
車斗被擠得外面用腳使勁兒踹才勉強關得上車門,由晨至昏,經洛河,過潼關,一路揚塵顛簸,天黑時分到達礦點,下車時,大部分人的腳腿腫脹到不能行走,大家互相攙扶著去到工棚。
這是一個接近山頂的礦坑,山頂那邊,是秦嶺西坡,從植被到煙火,是另外一個世界。峪口至此,兩沿渣石花白高聳,不知道有多少礦坑在終年日夜奮戰。北風如刀,山高月小,遠近刀劈斧削的裸崖泛著白光。
先期到來的工人已經開工半月。它的名字叫“企業委十三坑”,原來是朱陽鎮企業委礦口的一個,歷經十幾年開采,已經報廢,由原本在這個礦口干小包工頭的人承包過來。他是我的同學,他后來成為打遍天下的礦業主,沉浮勝敗,興榮亡辱,有無數后話。
我的工作是拉車,就是用兩輪的架子車一趟趟地把爆破下來的礦石或廢石拉出洞口,倒在渣坡上。礦洞內部四通八達,結構詭譎復雜,天井、下采、空采、礦倉星羅棋布如同迷宮。為了省電,巷道上不使用燈泡,我們在負重行走時脖子上掛著手電筒。那時間還沒有蓄電的礦燈,我們每兩天會領到兩節電池,只有在不得不使用時,才會打開手電筒。
當時有五六個工作面,有兩個段面在巷道掘進,一個采礦,其余的在翻挑已經廢棄的采場礦渣,里面有一些遺落的礦石,品位不錯。有經驗的工人可以借助蠟燭的弱光發現礦石上偶爾的純金顆粒,大如麥粒,小如針尖。這些礦塊帶到洞外的某些小店鋪,可以換取一雙襪子或一瓶高粱大曲。
有經驗的老工人憑借微弱的光瞬間可以分辨微小的金粒與硫體的區別,令人驚奇。黑暗處常有領班的小組長監督勞動,發現并想私吞含金礦塊的人得異常小心。
路途遠近常常不定,我有時每天拉十趟,有時更多或少幾次。巷道高低不一,有些段可以伸直腰,某一段只能半趴著前行。如果在低矮處需要歇息一會兒,只好仰臥在車子上讓背部神經得到一點兒舒緩。架子車上的礦石或廢石接近一噸的重量,拉車的人需要足夠掌控它的力量和技巧。
那時候總是非常餓,下班吃飯成為最急迫的愿望。我可以每頓飯吃四個拳頭大的饅頭加一碗稀粥,有的工人則更多。好在并不限制食量,工頭有一條標準是能吃就能干,飯量小的反而不受待見。
拉車最大的麻煩事兒是中途爆胎,巷道狹窄,車子、行人進出不絕,卡在路中是要影響整個礦洞一天的進度的。爆胎者急赤白臉地去外邊背回備胎,但一人之力要替換下損壞的車胎談何容易。實在一人之力無法替換時,如果距洞口不是太遠,我會拉著爆胎的車子死命地往外奔,這樣的結果是,待到了洞口,人和車子完全癱瘓外,還要招來修車師傅的一頓臭訓。
工棚由竹竿和木棍搭架,外面蒙一層彩條塑料布,四圈壓著石頭,在背風處用菜刀拉一條口子就是門了。棚里的地上放幾塊床板,鋪上被子就是床,別無他物。夜長風烈,半夜時彩條塑料布常被從某一面揭起來,冷風夾著草屑、雪花劈頭蓋臉而來,大家就用被子蒙著頭,顫顫巍巍地到天亮,早晨露出腦袋,一床的雪花和枯草敗葉。
山高氣寒,雪總是經久不化,有一天早晨早起來上廁所,看見幾個人從雪窩里拱出來,裹一身塑料布,他們是深夜偷礦石的人。那時,每到天黑下班,大家久久地不愿出洞,工棚里,那個空蕩的冷,勝于雪窖,無法描述。
2000年春節前一天回到家,我掙到了五百二十元錢,那是我此前掙到的最大一筆錢。在交給愛人時,我數了又數,厚厚一沓十元、二十元的票子,一會兒多出一張,再數又少了一張,數到最后結果是一張不多,一張不少。兒子已學會了走路,他用口齒依然不清的小嘴喊“爸爸”。他的爸爸將在一天后的除夕之夜迎來他人生的第三十個生日。
憑著此次的積蓄,憑著一副好體格,憑著礦洞經驗,我可以跑單幫了。
接下來的2000年春天開始,我幾乎跑遍了西秦嶺大部分的溝溝壑壑,并在多家礦坑找到了如意和不如意的活兒。
不過在這年冬天之前,我一直干著拉車的活兒,因為只會干這個。經我拉出的廢石如果堆積一處,可以成為一座山丘,我拉出的礦石,球磨冶煉之后,可以使一個人穿金戴銀吃香喝辣一生。
二
我前后有過十六年的礦山生活,十六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正好是我此時生命的四分之一長度。現在回望它們,竟有些恍惚,仿佛那是一場沒有盡頭的虛虛忽忽的夢境。從東到西,從南到北,從炸藥到炸裂,從青發到白頭,這個過程頗為龐然。刪繁就簡,去蕪存精,下面,我從距離今天稍近,因地理與生活因素記憶深長的新疆歲月說起。
就在一個月前,在家里翻揀一口紙箱時,我翻出了一個巴掌大的紅色塑料皮小本。這是一本爆破資格證書,里面用漢語和維吾爾語雙語寫著我的名字和注意事項。一張半身頭像已顯黃漬。短發,青春,雙目明亮,緊抿的雙唇露一絲孤苦和堅毅。
日期是2006年4月,那時候,我拿到由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公安廳印發的這個冊子時,已是二次入疆。至今,我共有六次入疆經歷,三次北疆,三次南疆。奇妙的是,兩疆所處時間幾乎相近,結果也幾乎相似:都沒有完成心中希望的收成。內容最后一項是:持證人在離開工作單位時,須將證件交回注銷。
在這一堪稱嚴重的事項上我是違規的。那個早晨,大野茫茫,喀喇昆侖山頂一輪弦月白亮若羊脂。我帶著三位工友,急急如漏網之魚,實在不知道該把如此重要的證件交給誰。
我至今不知道那一次礦山打工的地名叫什么,只知道它的位置距一個叫庫斯拉甫的鄉鎮十五公里。一條叫葉爾羌的閃閃發光的大河從鎮邊不舍晝夜地流過,據說它的源頭在阿富汗的某處,據說沿途布滿了黑白玉石和尋找玉石的人。那是我們整整半年礦山生活里唯一能見到人的去處。
我和我的工友們在這個鄉鎮上用每分鐘付費二元的衛星電話和家里通話,報告欣喜和愁苦;去飯店吃十元一份可以隨便加面的拌面和一元一只的馕餅;去看黑紗蒙面、兩腳塵土的顧臉不顧腳的維吾爾族姑娘,而街后滿樹清甜的杏由青至黃的節序讓我們知道了今夕是何年。
到這一年,我已做了四年爆破工,技術已非常純熟。我因為幫助工隊招到了五十名青壯工人而獲得一個小組長的頭銜,實惠是每月可以獲得300元的領工辛苦費。
那時候,火車還沒有提速,我們乘坐西安至庫爾勒的綠皮火車,七十二小時到達冷風蕭蕭的庫爾勒火車站,出站找旅館休息時看見又高又遠的天空藍得虛無,十幾位維吾爾族和哈薩克族姑娘喊我們擦皮鞋,她們不知道這群人身體內洶涌的瞌睡,遠遠兇猛于皮鞋上的灰塵。
又經過了一天一夜的火車加汽車,經過了阿克蘇、喀什、專產削鐵如泥刀具的英吉沙,到達阿克陶庫斯拉甫鄉時,正是2006年農歷正月十九的黃昏。那是一個風塵漫漫含著苦澀味道的下午,它成為其后五十多人南疆礦山之行生活的某種隱喻。
三
這是一座寸草不生的荒涼的山脈,它的陡峭可以用舉頭掉帽來形容。因為經年的裸露風化,不時有石頭滾落而下。我們到達礦坑的時候,遠遠地望見山下去往葉爾羌河拉生活用水的汽車小如一只甲殼蟲。開車的司機是我的鄰居,他十七歲。他是一位戈壁上馳騁飛揚的車手。他早我一年來到這里。我后來幾可亂真的維吾爾語口語,是從他口中學得的。
這是一座鉛鋅礦山,共有三個礦口,一個掘進到一百多米;一個四五十米;靠山頂的那口,十米不到。因為陡峭,洞口沒有一星石渣,所有的渣子都下了溝底。三個洞口,三臺柴動小型空氣壓縮機,都是每立方米二點五帕斯卡那種。上面的說明文字是俄文,風鉆也是俄文說明,它們都是俄羅斯貨。礦工程部看門的老頭說,一個月前,是俄羅斯人在這里干活。礦山,是他們承包的,他們不會干礦山,只會吃肉,賠了好多錢,你們來了,這下好了。我也說,看我們的。
我被分在二號口,給我分配了十五名車工、兩名爆破工和一名做飯的師傅。做飯師傅叫老申,2014年,他死在了甘肅一個叫馬鬃山的礦區,他的尸骨留在了那座只有西部地圖可以查到的地方。索道,在西南地區因山高溝深被廣泛應用,從坑口到山下長達八百米的索道就是重慶人的杰作。
它是一條生命線,承擔著所有生活、生產資料的運輸,甚至承擔了語言的傳遞。這條索道上,發生過許多的故事,我來到之前和后來發生的,共有幾十件之多,我想在以后的日子里,待我有了時間和精力,我要把它們一一寫下來。
但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能不能夠,得看老天的意思。這里,我先說一件意外事件。故事發生的時間是2006年3月的某個傍晚,那時我正在阿圖什接受爆破資格培訓。關于資格培訓要說的是,爆破證不是駕駛證和教師證,它只能一坑一用,在此之前,我已取得和作廢了許多個資格證。
因為開采規模的擴大,原來的索道已不適應小打小鬧的生產,需要重新架設一條規格更大的新線。承擔施工任務的是重慶人,具體說是城口縣黃其鄉人。我后來到了城口,看見深溝大谷,男女行走如履平地。他們祖輩都長于干這種命懸一線的活兒。
礦山上的三個洞口,五六十個工人日夜都需要物資,所以現有的小型索道不能廢掉和停用,而新索道的架設又沒有更合適的位置,只能雙軌并設,兩條鋼索相攏最近的地方只有二米。它們距最深的谷底高度有一千米,一噸的礦斗在滑翔時,像一只孤獨飛逃的麻雀。事故就發生在距地面最高的地方,那是人束手無策的高處。
索道由一條主索和一條游索構成,主索負責承重,游索帶動重物上下滑行。那一天,也并不是什么要緊的日子,唯一要緊的是三月不知肉味的工人們將有一頓有肉的晚飯。維吾爾族老鄉不知怎么死了一頭驢,就把驢拉到了礦工程部,于是工人們命該有一頓肉食。
當半頭驢肉輸送到索道的半程時,歡快的游索不知怎么一下子繞在了新架未啟用的另一條主索上,任熱水在鍋里叫喚,任用盡了一切辦法也分解不開。這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情況。所有的人抓亂了頭皮。
這時,有一個人出現了,她有一米七的身高,一雙含銀藏雪的雙眸,她是一個女人。她叫紅梅子,姓什么,她沒有說過,也就沒有人知道。后來有人在一只暗紅的包里見到了她的身份證,知道姓項,城口縣黃其鄉人,二十四歲。但早已沒有了意義。
當紅梅子乘坐一只備用的礦斗到達糾纏不開的游索纏繞點時,山上山下的人都攥緊了拳頭。落向喀喇昆侖山某山口的落日發出強烈的反光,耀得她的紅色上衣更加鮮艷無比。但兩索之間的距離有點兒遠了,她伸出的手怎么也夠不著。這時候,人們看見她打開了腰上的保險帶,她的馬尾刷地在風中飛揚起來,夕陽在上面鍍上了縷縷金色。
她努力探出上半身,雙手終于夠到了游索。兩條索繩在突然分開的一剎那,人們看見一個東西從空中掉落了下來,那件紅色的上衣掛在礦斗邊突出的插鎖鋼筋上,因風的鼓蕩而艷美絕倫。那個下午,我坐在阿圖什公安局某禮堂考場抓耳撓腮,有一道題卡住了去路:略論中國過去一年在世界困境下的經濟突圍。
四
在這里,我一直干到6月麥熟,從架設電線機械安裝到巷道掘進,再到采區工程,后來因為無法得到工資不得不離開。那些工友有一些干到了年底,有一些一直干到了三年之后礦山倒閉老板血本無歸。
直到如今,我也沒有見到這整整半年的工資,它們是我眾多次被欠薪中的一部分。因為半年的絕收,我不得不冒險去到了另一個地方,干另一份工作。金屬的色澤和質地相去無幾,但每一次追尋它們的過程都各有不同。
當我和劉建明翻過高高的鐵尺梁,到達甘肅迭部縣洛大鄉的時候,已是2006年10月末的又一個黃昏,就像命運的特意安排,我們總是從一個個清晨出發,在一個個黃昏抵達。這是一個藏族鄉,街道隨山形地勢而起伏蜿蜒。我倆跑遍了半條街,也沒有找到一家漢族人開的飯店。最后在一家店鋪買了幾桶方便面匆匆填饑。這雖然屬于藏區,但人們講漢語,姓楊姓牛姓馬等。
和老板電話聯系,他在街后的山頂上,盤若線球的公路直達白云繚繞處,他的鉛礦就在那里。他有事兒不能來,他會派一個叫馬彪的人開三輪車接我們。
白龍江在山腳那邊發著吼聲向前奔騰,趕著與另一條大水接頭。我們一路發現每幾里有一個電站,每一個電站大壩都誕生一方碧綠的平靜。我倆都已十分疲憊,但為了早一分鐘趕到礦上,我們沿著繞山的公路往上走,這樣來接的車子可以少跑一些車程。沿途蘋果已熟,紅艷若火,但味道很糟,酸澀不能咽。我們從一棵梨樹上摘了梨,邊啃邊走。那梨大而甜,飽含的汁液充盈口腔,因吞咽不及而嗆咳不止。
在一塊稍稍平緩些的地方,有二三戶藏族民居,木構青瓦,場里是一堆一堆架起的蕎麥秸,正在依靠漸涼的天氣風干,上面的籽粒飽滿而密集。
來接我們的三輪車終于到了,馬彪是一位魁梧的漢子,一口漢語要比小街上的人地道許多,此后成為我們的上司和朋友。車上有兩只裝了東西的袋子。一個女人坐在車廂的紙殼上,臉上兩坨高原紅艷若桃花,她風華正茂,烏發如墨。馬彪說這是他的妻子。
道路隨山形越來越陡,彎道更加急迫。更高的山頭上,白云漫漫,有牦牛吃草,仿佛天上來物。天色漸漸轉暗,三輪車風馳電掣。遠遠地看到了礦區了,那里已經燈火初上。我們聽見了大機器的隆隆之聲,這是我無限熟悉的聲音,此后以至今天,它在我的身體里再未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