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中,伯父變成了魚,不斷翕動嘴巴卻說不出話,臉上沾滿了泥巴。有兩次,他差點對堂姐說伯父變成了河里的魚。但他終于忍住了,沒有吐露這個秘密。在柯村甚至更為廣大的地區,魚的形體被認為是缺乏美感的,甚至是令人厭惡的,和許多軟體動物一樣,譬如蟾蜍、蚯蚓、蜥蜴、蝸牛、螞蟥、各類水蛭,同時又是值得憐憫的。一個從未有過動物學家的民族不知道它們吃些什么。于是認為既然它們活著而又沒有食物,必然時刻被饑餓所折磨。那么,它們必定是遭到天罰的動物。因為前世罪孽過于深重:聚斂了太多財富,過于殘忍、狡詐,如此等等。在這一點上,魚又是可憐的動物,人們對待魚的態度和對待一個患了麻風病的乞丐的態度十分相似。魚族因此日漸龐大,當它們黑壓壓地布滿一道道水流平靜的河灣時,又叫人產生不祥之感。這一點和烏鴉相類似。
次日,夏佳在人們祭禱伯父的時候去看那條死在麥地里的魚。
終其一生,他也難以明白,當時為什么要努力克服恐懼,去看那條魚。
魚,其實就是一條魚。
奪科轉眼間就到了上學的年齡。
奪科,和他同歲的索南等人將成為第一批上漢文學校的孩子。學校建在鄰近一個比柯村大的村子。他們每天帶上午飯去那里上學。奪科的父親被迫娶了大自己八歲的堂姐,后來離家參加叛亂,死在草原上。在同一時期,出身貧寒的索南的父親趕牲口給解放軍運送炮彈、草料。平叛結束后帶回家許多壓縮餅干、罐頭、船形帽,以及一些似乎極其輕松有趣的有關死亡的故事。在全中國都在忍饑挨餓的那幾年里,柯村的收成一直很好。索南家每年還有一頭肥豬可殺。那時的豬種未經改良,家豬的模樣也和野豬十分相像,顯得瘦小精悍。一般只能長到六七十斤。而索南家的豬總能殺到八十斤上下。
用來稱豬的是一桿老秤。
秤桿上的漆皮已經全部磨光,露出光滑細膩的木紋。秤是奪科家的,整個柯村就這么一桿秤。生鐵鑄成的砣早就丟了。村里人打記事起就都有到奪科家借秤的經歷,都記得打自己記事時起,秤砣就是一塊堅硬的卵石。
用秤最多的是春秋兩季。
春天是人們互換各種作物種子的季節。
秋天則是殺豬宰羊的季節。
索南記得自己五歲那年,家里又要殺豬,知道父親又要叫自己去借秤,就偷偷走開了。在村口他遇到魚眼奪科。
“我們家殺豬了。”索南神情悲戚,小心翼翼地說。
“你們家又殺豬了?”奪科問,“我要到河邊去了。”
“我也想去。”
“我不讓你去。我的魚會害怕你。明天,這些魚就不會出來了。一打霜它們就要到洞里去了。”
索南還記得自己問他魚在巖洞里,在灌滿了冰冷的水的巖洞里吃些什么。魚眼奪科說他也不知道,口氣十分慚愧。直到幾年以后,奪科有一天突然在上課時告訴他,冬天那些魚肯定鉆到地球的另外一邊去了。既然老師說這里是黑夜時那里正是白晝,那么,這里的冬天也就是那里的夏天。索南是個聰明的孩子,又提了一個問題,很深的洞一定很黑,魚怎么可以看見。這問題使敏感靦腆的奪科深深垂下腦袋。索南看到奪科的頸項很細,上面筋脈分布清清楚楚。他立即在地理課上完成了漢語課的作業:用“就像……一樣……”造句。那句子是這樣造的:我叫他的頭低下去了,就像我砸斷了他頸項的骨頭一樣。
但這是后來的事了。
當時,他卻聽話地站立在原地。看著奪科彎腰鉆過柵欄的空隙,進了麥地,然后,整個人就從麥地中消失了,只剩下些沉甸甸的麥穗和一些身著破衣爛衫的假人在風中輕輕搖晃。
背后的村子里,傳來午間公雞啼鳴的聲音,以及誰家的院門被推動的咿呀聲。
他轉身向村里走去。快到自家院門口時,又改變了主意去了奪科家。屋外的陽光過于強烈,剛進屋時,他的雙眼什么也看不見,他只聽到村里的丑女人用柔和動聽的聲音說:“枰就在你背后。”
他轉過身去摸索,突然“當啷”一怕碰響了秤盤。當他把秤穩拿到手時,余音還在屋子中嗡嗡回響。這時,索南的眼睛已經適應屋內的光線了。看到墻、碗櫥上面在新年時捺上的萬壽紋與日月同輝圖案已經被煙熏得泛黃了。奪科的媽媽就站在碗櫥旁邊。
她笑了笑,問:“你家的豬膘很厚吧?”
“這么厚。”他伸出自己的小巴掌。
“以前,我們家年年殺豬都是你比的那么厚的膘。”
“現在殺的豬沒有膘?”
“我家已經三年不殺豬了。沒有。”秋秋突然神情古怪地笑了,“我男人死了,我沒看見他死。地分給地少的人了,可我還可以看見地里的麥子。你到窗口去看吧,那些地以前大都是父親和我男人家的。”
“三年了”,她又說,“我們都沒有殺過豬了……你把秤拿走”。
索南想說點什么:“我看到奪科了,他說他要到河邊看魚。”
“讓他看,可憐的東西。”
索南不知道她是說魚還是自己的兒子是可憐的東西,就轉身下樓。門外的強烈陽光使他閉上了雙眼,這時,他聽到一個柔媚的女人的聲音在叫他的名字:“索南!”
他睜開眼,又聽到叫了一聲。他把頭轉過去,看到了窗戶里秋秋那張丑陋的臉。
“你回家告訴你阿爸”,她的聲音變得惱怒而又急促了,“秤我不要了,換你們一塊豬肉吧。奪科,還有,我都要忘記豬肉的味道了”。說完,砰一聲關死了窗板。
秋秋很滿意自己的這一舉措,窗板合攏的聲音是那樣的干凈利落。
她坐下來,斟了一滿碗茶,放在火塘上首通常是男人占據的位置上,然后以男人的姿勢在那塊地毯上坐下。以喝大碗酒的架式喝茶,并且喝出了咕嚕咕嚕的聲響。不論男人女人在飲食方面弄出聲響都是不合規矩的,除非是很餓很渴,或者有什么事情做得值得炫耀的男人,才會故意弄出很多聲響。
這茶很濃。給她留下滿嘴苦澀的味道。
這個丑女人,這個寡婦想像自己變成男人,自己的女人不用養豬就可以吃到豬肉。難道不是嗎?就是屁股下面這塊還有五成新的三尺見方的地毯,就可以從那個貪財的家伙那里換到一頭又肥又大的羊子。這座村里最為高大氣派的房子里難道沒有足夠的東西換取美味的東西?有的。自己家族的財產在上幾輩人那里只是慢慢地聚斂而從未散失,其實,這一切都是天意而非人為。那么現在也到了命定的家道中落的日子了,既然命中注定讓一個女人像一個男人一樣揮霍,那就揮霍吧,哪怕她是一個丑陋的、誰也不愛的女人!
秋秋站起身來又啪噠一聲掀開另一扇窗戶,向對面那幢寨樓呼喚起來:“呦!夏佳!夏佳!夏——佳——”
小叔子在樓頂平臺上出現了。
“你在叫我嗎?嫂子!”
“知道我在叫你就趕快過來!”
“馬上就去?”
“馬上!”
小叔子尖削的腦袋從樓梯口落下去了。他瘦弱靦腆,膚色細膩,仿佛一個女人。秋秋知道他不是女人,就像她已經想像自己是男人一樣,內心深處的某種東西固執地認為夏佳應該是個女人,是多愁善感的、纖弱娟秀的姑娘。夏佳來到這里先要下樓,下樓時總是小心翼翼,穿過院子。然后才又一次穿過這邊的院子,再上一次樓梯,這需要一點時間,而他只會花比任何人更多的時間。秋秋一邊想一邊利索地脫掉身上那件破舊得不成樣子的袍子,從衣架上隨手扯下一件紫紅色的呢子長袍穿上,又系上一條水綠色的腰帶,下邊的院子里依然沒有什么動靜。她開始從容地打量衣架,這個我們稱之為衣架的東西是這樣的:一根光滑的曾經香氣濃郁能防蟲蛀的柏樹干懸掛在屋子左側,衣物都一樣搭在上面,另一根桿子上搭著些嶄新的地毯與被褥,還有剩下的桿子用來懸掛各種風干的肉。眼下,那木桿上只有些深色的油跡。
秋秋看著那根空著的掛肉的桿子,想起以前那里掛著整只的羊子,整扇的豬肉,想起那些陳年的豬肉散發著難聞的哈喇味道。
這時她聽到院門被人推開時的咿呀聲,門咿呀了三次,推門的人顯得猶疑。她又在火塘上首坐下。樓梯一被踩響,她就亮開嗓子:“你上來吧,不要害怕。”
同時,她也意識到了完全不必用這么響亮的聲音來說話。但小叔子的頭剛一從樓梯口冒出來,她又用同樣響亮的聲音說:“過來坐下吧,你不要害怕!”
“我沒有害怕。”小叔子咕噥著。
確實,秋秋自己也不知道小叔子有什么值得害怕。但她還是又一次說了:
“你坐下,不要害怕。”
“好吧,我……坐下,坐下了。”
“坐下了嗎?”
“嫂嫂,你……是怎么啦?”
“我?”
這話問得十分突然,秋秋的眼睛轉到自己身上,看到自己穿上了死去丈夫的衣裳,下垂的眼睛又看到自己寬大的鼻尖。
“你問我嗎?”
小叔子沒有說話,他這才注意到嫂子穿上了新衣服。
“你問我,我穿了一件新的衣服。好不好看?”
小叔子窘迫地把眼光垂向自己的腳尖。
“給我倒碗茶。碗在這里,好了。你自己也倒一碗……啊,你喝茶連點聲音都沒有,貓喝水才是那樣……以后,你想弄出多大聲音就弄出多大聲音。要是沒有別的姑娘愛你,你又愛上了,就把我當成那個姑娘,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吧。”
秋秋帶著快意注視小叔子低垂著頭,端著茶碗不知舉起還是放下。
“今天,我們喝的是茶,以后我們就該喝酒了。以前,你哥哥喝酒時我還心疼呢。老輩人都說喝酒會敗了家業。”
淚水卻慢慢涌上來,溢滿了眼眶。
“你哥哥他不愛我。”
“他愛你。”
“那他為什么去打和他毫不相干的仗。你說吧,那是為了什么?”
“我,我不知道。”
淚水又慢慢流了回去。秋秋的經歷與性格都決定了她的淚水從不外流,都是從里到外,又從外向里循環。可以感到的是:淚水中的鹽分愈變愈濃,現在淚水每一次溢漫都使眼球刺痛。秋秋聽說過西北方向的千年湖水里凝結的鹽像冬日凌晨美麗的霜針。她試著用手去觸摸眼球,但沒有摸到那樣的東西。小叔子呆呆地望著,他能望出什么呢?望到一個女人的內心深處?
她笑了笑,“我是叫你晚上過來吃肉。”
“……”
“我用那桿老秤換來的,那桿老秤。我估摸了一下,你那里,我這里的東西可以換好多吃的東西。”
“我記得父親用秤稱借貸出去的東西,又用秤稱回來。”
“好了!你侄兒在河邊看魚呢。去叫他回家!”
夏佳下了樓,熱辣辣的淚水又一次涌滿她眼眶。這時,西垂的夕陽已靠近山埡口,光線幾乎是平直地射進窗戶,落在地板上、墻壁上變成一片銹紅色。一些木頭朽腐,一些巖石風化的某一階段都會呈現這種紅色。
“噓——”
魚眼奪科聽到背后的腳步聲。這時,水面已被夕陽輝映得五彩續紛,入眼的只是水面上金屬般的光芒,水下的一切都看不見了。但他仍然感到水下小些的魚已經離開河岸,在從河上吹過的風剛剛變涼時它們就離開了。更小些的在十多天前就開始陸續離開,然后就沒有再回來。
一陣輕風挾帶著來自西北方向雪山的寒意吹過河面,吹皺的水面又恢復平靜后,現出靜伏水底的那些魚。黝黑的小魚已經游走,漲滿河槽的水也已經跌落了許多,那些半大的魚和少數幾條大魚依然呆待在夏天里它們待的地方,只是因為深秋河水清淺才顯露出來。這時,又一陣風使那些魚消失在細密的波紋底下。
夏佳禁不住打了個寒噤。
“奪科。”
“噓——”
“你母親……”
“噓。”
“叫我叫你……”
“噓!”
“叫你回家。”
夏佳不顧侄兒的噓聲,堅持說完秋秋吩咐他說的話。但他也只不過把秋秋的吩咐當成一句需要如實轉達的話,而不是一件非完成不可的事情。
夏佳小心翼翼地站到侄子身邊看那些呆頭呆腦的,同時也令人感到恐懼的魚。
夏佳覺得要不是這些顏色、軀體都只和蛇相近似,永遠不停地吞食清水并煞有介事地咀嚼清水又吐出清水的魚,秋天的流水,秋天河底的石頭、砂粒,落在河底的秋天的陽光金幣般的光點一定比夏天的河水漂亮。夏天漂亮的是河岸的草地,草地上云杉、柏、柳樹以及樺樹的可人陰涼。夏天的流水不是一種純凈的東西,單單它的氣味也顯得過于雜亂,夏天的河流帶著秋秋那種女人的味道。
奪科鼓突著一雙魚眼說:“今天這些魚就要離開了,明年再來。”他問:“夏佳叔叔,這些魚冬天去什么地方?”
“你母親叫你回家吃肉。”
“魚一走,冬天就要來了。”
“你媽用家里的老秤換了肉。”
“秤?那條魚才叫老呢。”
“豬肉。”
夏佳強調說,同時聽見自己喉嚨里咽下一口唾沬,他的嘴巴里居然嘗到了豬肉的香味,感受到滿口油脂的快意。
“叔叔你看那條魚的胡子。”
“哪條?”
“胡子像蜘蛛腿一樣亂動的大魚。”
夏佳突然感到心中對這個沒有父親的孩子充滿溫柔的憐憫。一股辛辣的東西流人鼻腔,刺激得他差點咳嗽起來。
“我們不看魚了,我們回家去看你媽媽,她在等你。”
注視著河面一片金光,一種別樣的柔情涌上夏佳心頭,他又說:“她等你阿爸,他沒有回來。你不能老叫她來等你,回家吧?”
奪科拔出含在口里的拇指,把食指豎在嘴前又一次發出了噓聲。他踮起腳,湊到叔叔耳邊說:“它們馬上就要走了。”
這時,那條長胡子大魚的嘴巴不斷翕動,他們仿佛聽到魚嘴里發出了咕咕的聲音。
又一股風順河而來,把許多看不見的冰涼水沬吹到他倆臉上,他們同時打起寒噤。這就是說,等到地里的莊稼收割以后,麥香從空氣中一旦消失,冬天就來到了。
以后接連好幾個冬天,奪科都鼓突著那雙被寒風吹得淚汪汪的,決心窮究一切的眼睛向每一個人詢問:魚們到哪里去了?這是他問男人們的問題。
問女人們的問題是:魚們冷還是不冷?那些被問話的女人撫摸著冰涼的手指,心中產生出不祥的預感。
這樣又過完三個冬天。
三個冬天里發生了很多事情。
與這個故事相關的是:莫多家的兩幢房子有一幢已經被沒收了。這年春天——1965年的運動中,他家成為地主。加上最后一代那個名叫奪科的娃娃那雙顯得怪誕不祥的魚眼,柯村人都說,這個家族命數已經盡了。一個家族的興衰并不能在相信天命的人群中引起更多的感慨。
同時,另一個家族又開始他的興盛過程。那個是和奪科同年的索南家族。他父親因為在平叛時給部隊運過彈藥和給養,成為人民公社的大隊會計。其實,讀者知道,這個漫長過程在三年前已經開始了,秋秋用一桿家傳的老秤換取了一塊豬脊梁上的肥肉。那個夜晚和這個夜晚一模一樣,火塘里火苗顯得快活而輕松。秋秋、夏佳和奪科的腸胃、嘴巴都涂滿了豬油。屋里沒有點燈,寡嫂、小叔子和侄兒的嘴唇都泛著油光,那是塘火映照成的。他們的臉反而深陷在黑暗中間。寡嫂肥厚的嘴唇吸引住了小叔子的目光,單單就那嘴唇的形狀與質感而言,是頗為誘人的。因為滋潤的豬油,秋秋沒有像往常那樣長吁短嘆。而今天的塘火也是那樣溫柔地閃爍著。莫多家和索南家同時宰豬。豬崽是莫多家用一段西藏氆氌換來的。莫多家的豬刮燙得很不干凈,是秋秋和小叔子共同勞作的結果。小叔子早在把豬刺死時就受到驚嚇,煺毛時,秋秋拿刮子,他用瓢隨著刮子澆淋滾水,手不斷抖索,幾次都把水澆到了寡嫂手上,他害怕秋秋斥罵,哆嗦得更厲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