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我分析與自我實現
- (美)卡倫·霍妮
- 12840字
- 2021-10-29 17:27:56
第十三章 病態的罪惡感
在神經癥的外在表現中,罪惡感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在一些神經癥患者身上,這些感受可以得以公開、豐富地表達;在另一些患者身上,這些感受被掩飾了,但他們會通過行為、態度、思考和反應的方式表現出來。我首先要以一種概括的方式來描述能標志著罪惡感存在的各種外在表現。
正如我在前一章所提到的,神經癥患者通常會將自己的遭遇解釋為他不值得擁有更好的東西。這種感覺可能是非常模糊且不確定的,或者它可能依附于某些被社會禁忌的想法和行為,例如:手淫、亂倫的愿望、希望親人死去的愿望等。稍有風吹草動,這類人就會產生罪惡感。如果有人提出要見他,他的第一反應就是對方是因自己所做的事情來跟自己吵架的。如果朋友們有一段時間沒有寫信或是看望自己,他就會反思是不是自己得罪了他們。如果有些事情出現了失誤,他就會認為是自己的錯。即使其他人犯了很明顯的錯誤,并虐待了他,他仍會想方設法地為此而責備自己。如果發生了任何利益或是觀點的沖突,他會盲目地認定其他人是對的。
這種潛在的、隨時準備出現的罪惡感與那些無意識的、明顯被壓抑的罪惡感之間存在著差異,但這種差異是動態變化的。后者往往以一種自我譴責的方式出現,而這種自我譴責通常是幻想性的,或至少是過分夸張的。神經癥患者為了使自己在自己和他人眼中,看起來是正當合理的而進行著不懈的努力,特別是當這些努力的巨大戰略性價值沒有被清楚認識到時,也同樣表明了這些應該被擱置起來、自由游離的犯罪感的存在。
神經癥患者縈繞于心頭的被發現或是被否定的恐懼,進一步證明了這種彌漫性罪惡感的存在。在他同精神分析醫生討論的過程中,會表現得好像他們之間是罪犯和法官之間的關系一樣。因此,在分析中,他很難與醫生合作。醫生為他提供的每一個解釋,他都當作是一種責備。例如,如果分析師指出,在某種防御性態度背后隱藏著焦慮,他就會這樣回應:“我知道我是個懦夫。”如果分析師指出,他不敢與人接觸是因為害怕遭到拒絕,他就會接受這一解釋,并且說他只是想讓生活變得簡單一些。對完美的強迫性追求,在很大程度上源于避免任何形式的被人反感的需求。
最后,如果發生了不利的事情,例如:失去了一次機遇或是發生了事故,神經癥患者可能會明顯感到更輕松自在了,甚至其某些神經癥癥狀也消失了。對這種行為反應的表面觀察,以及他有時候似乎會安排一些不利的事情發生的事實,會導致我們形成這樣一種假設:即神經癥患者的罪惡感異常嚴重,以至于他形成了一種接受懲罰的需要,以此來擺脫這種罪惡感。
因此,似乎有大量的證據表明,神經癥患者身上不僅存在著強烈的罪惡感,且這些罪惡感還對其人格產生了重要的影響。但是,盡管這些證據顯而易見,我們仍必須追問,神經癥患者這些意識到的罪惡感是否確實是真的,那些表明無意識罪惡感存在的癥狀和態度是不是可以另作解釋,有許多原因促使我們產生了這些疑問。
罪惡感,與自卑感一樣是不受歡迎的,神經癥患者并不急于擺脫它們,事實上,他堅持自己有罪過,并且阻止任何將他從這種感覺中拯救出來的嘗試。這種態度本身就足以說明在其堅持自己罪惡感的背后,如同自卑感一樣,一定隱藏著某種具有重要功能的傾向。
另一個原因也應該引起注意。對一些事情真正感到后悔或慚愧是非常痛苦的,向其他人表達這種感受更加令人感到痛苦;事實上,神經癥患者與其他人相比,更不會這樣做,因此他害怕遭到反對。但是,對我們所說的罪惡感,他卻很樂意表達。
進一步來說,在神經癥患者身上,被經常解讀為標志著潛在罪惡感的自責,具有明顯的非理性因素。不僅是在其具體的自責中,而且在他認為自己不值得獲得友善、贊揚以及成功的那種彌散性的感受中,他都可能走向非理性的極端,從顯而易見的夸張到完全的幻想。
用來對那些不是真正表達罪惡感的自責進行說明的另一個事實,就是神經癥患者本人在無意識中,根本不相信自己是毫無價值的。即使,在他似乎被這種罪惡感淹沒之時,如果其他人對他的這種自責信以為真,他就會變得非常憤怒。
后一種觀察導致了最后一個原因。在討論抑郁癥患者的自責時,弗洛伊德曾指出,這種表現出來的罪惡感,同應當與之相伴隨的謙卑感的缺乏之間是相互沖突的。神經癥患者在宣告自己毫無價值的同時,又會強烈地要求其他人關心體諒并崇拜自己,并且還明顯地表現出不愿意接受一點點批評。這種矛盾表現得異常明顯。有這樣一個案例,一位女性對報紙上所報道的每一次犯罪都能感到模糊的罪惡感,并且為每一個家庭中發生的死亡而責備自己。但當她的姐妹只是溫和地責備她不應該要求那么多的關心時,她就會突然大發雷霆以至于暈倒在地。但是,這種矛盾有時并不是這么明顯,更多的時候都隱藏于表面現象之下。神經癥患者可能會將自己的這種自責態度錯誤地理解為一種對自己合理的自我批評態度,他對批評的敏感性可能會被一種信念所掩蓋,即如果批評是以一種友好的、有建設性的方式提出的,他就能很好地接受;但是這種信念,僅僅是一種掩護,并且同事實相矛盾。即使是很明顯的友好建議,他也可能會以極為生氣的方式來回應,任何形式的建議都暗含著對他不夠完美的批評。
因此,我們如果仔細地檢驗罪惡感的真實性,就能很明顯地看出,很多看似罪惡感的現象,不過是焦慮的表現或是一種對抗焦慮的防御機制。某種程度而言,正常人也是如此。在我們的文化中,與害怕人相比,害怕上帝被認為更高尚,或是用非宗教的言語來說,就是因為良心而拒絕做某事,比由于擔心被逮到而做某事相比更為高尚。許多丈夫宣稱自己對妻子忠誠是出于良知,而事實上,僅僅是害怕自己的妻子。正是由于在神經癥中存在著大量焦慮,神經癥患者與正常人相比,更傾向于用罪惡感來掩蓋自己的焦慮。與正常人不同,他不僅害怕那些可能發生的結果,而且害怕那些與實際情況不相符的預期結果。這些期望具有的性質取決于當下的情景,他可能對即將發生的懲罰、報復以及拋棄有一種夸張的想象,又或者他的恐懼完全是含糊的。但是,不論其本質是什么,他的恐懼都會在相同的點被點燃,我們可以粗略地描述為對反對的恐懼,又或者,如果這種對反對的恐懼已經成為一種信念,就可以稱之為怕秘密被揭穿的恐懼。
在神經癥中,這種對不贊同的恐懼非常普遍。幾乎每個神經癥患者,即使表面看起來非常自信,并且對他人的觀點漠不關心,都對被反對、被批評、被指責和被揭穿非常恐懼和敏感。正如我所提到過的,對反對的恐懼通常都被理解為是其潛在罪惡感的標志,換言之,被認為是這種感受的一種結果。具有批評性的觀察卻使得這一結論變得非常可疑,在精神分析過程中,患者經常會發現談論某種經歷或是思想非常困難,例如:那些關于死亡的愿望,手淫、亂倫的愿望,因為他對這些想法感到非常罪惡,或更確切地說,因為他相信自己為此感到罪惡。當他獲得了充分的信心來談論它們時,并意識到這些想法沒有遭到反對,這種“罪惡感”就消失了。他之所以感到罪惡是因為,作為其焦慮的結果,與其他人相比他更依賴于大眾意見,因此他天真地將這種意見錯誤地理解為自己的判斷。進一步來說,即使在他決心說出造成這些罪惡感的經歷使得罪惡感完全消失,他對反對的總體敏感性從根本上而言并沒有改變。這一現象,使我們得出這樣一種結論:罪惡感本身并不是造成對反對的恐懼的原因,而是怕遭到反對的結果。
既然,對反對的恐懼在罪惡感的發展和對其理解中如此重要,我在這里要插入一些對其某些內涵的討論。
對反對的恐懼可能會盲目地涉及所有人,也可能僅僅是對朋友,雖然通常來說,神經癥患者無法正確地區分朋友和敵人。最初,這種恐懼僅涉及外部世界,在某種程度上,仍然僅涉及他人的不同意見,但這種恐懼也可能內化。這種情況發生得越頻繁,與同自我的反對相比外界的反對就變得越不重要。
對反對的恐懼會以多種形式表現出來。有時,表現為不斷地害怕惹惱他人,例如:神經癥患者害怕拒絕別人的邀請,害怕提出反對意見,害怕表達任何心愿,害怕無法遵守既定標準,害怕任何形式的引人注目。它也表現為不斷地擔心其他人會了解他,即使當他們感到其他人喜歡自己時,他也傾向于表現出退縮,以免對方一旦了解自己便將自己拋棄。這種恐懼也可能表現為極度不愿讓他人對自己的私人事物有所了解,或是對別人提出的任何無關緊要的問題表現得極為生氣,因為他認為,別人提出的這些問題,是企圖窺探其私事。
對反對的恐懼是一個重要的因素之一,使得分析過程對精神分析醫生而言非常艱難,對患者而言非常痛苦。盡管每一次個人分析都不相同,但都具有共同的特征,即患者一方面渴望醫生的幫助,渴望得到理解;與此同時,他又會將醫生作為一個危險的入侵者而反對他。正是這種恐懼,使得患者表現得像是法官面前的罪犯,而且像罪犯一樣,他暗暗下定決心要否認自己的所有真實想法,并設法將精神分析醫生引入歧途。
這種態度也可能出現被迫懺悔的夢境中,而他對這種懺悔感到非常苦惱。我的一個患者,在我們快要揭示其所壓抑的傾向時,做了一個在這方面非常有意義的白日夢。他想象自己看到了一個男孩,這個男孩有在夢境般的島嶼上不時地尋找庇護的習慣。在夢中,這個男孩成了某個團體的一員,這個團體被法律所約束,法律禁止讓外人知道小島的存在,并要處死任何可能的入侵者。有一個為這個男孩所愛的人(以某種偽裝的形式代表著精神分析醫生),發現了通往這座島的道路。根據法律,他應該被處死。這個男孩卻可以救他,只要發誓自己永遠不再回到島上。這是對沖突的藝術化的表達,這種沖突以這種或那種方式貫穿分析始終,反映了對醫生喜愛和恨意的沖突,因為醫生想要入侵其隱秘的思想和感受,這是患者一方面想要為保守自己的秘密而戰的沖動,另一方面又不得不放棄這個秘密之間的沖突。
如果對反對的恐懼不是由罪惡感所產生的,那就會有人問,為什么神經癥患者會如此擔心自己被覺察和反對呢?
引起怕遭到反對的恐懼的主要原因,是神經癥患者向外界和自己所展示的“面孔”(Facade)[26],與隱藏在這面孔背后的所有被壓抑的傾向之間的巨大差異。盡管神經癥患者因為不能與自己成為一體,因為必須維持所有的偽裝而備受痛苦——這種痛苦比他意識到的還要大,但他仍然費盡心力來保護自己的這些偽裝,因為它們是能夠保護其免受潛在焦慮困擾的屏障。如果我們能夠認識到,正是那些他必須試圖加以隱藏的事構成了其對反對的焦慮的基礎,我們就能夠更好地理解,為什么某種“罪惡感”消失之后,仍然不能將他從恐懼中解脫出來。事實上,需要改變的東西很多。直截了當地說,正是其人格中的不誠實,或者說,是人格中神經癥的那部分不誠實,造成了他對反對的恐懼,他害怕被發覺的正是這種不誠實。
說到其秘密的具體內容,通常來說,他首先要隱瞞的就是,用攻擊這一術語來掩蓋的總和。這一術語在使用中,不僅包含其反應性敵意(憤怒、報復、嫉妒、侮辱他人的愿望等),還包含他對其他人的一切秘密需求。鑒于我已經深入討論了這些需求,在這里簡單地說一下就足夠了:他不想依靠他自己,他不想通過自己的努力來獲得他想要的一切;相反,在內心深處,他始終堅信要依賴他人而生活,不論是通過支配、剝削或是通過感情、“愛”和順從的方式。一旦他的敵意性反應或是需求被觸及,焦慮就會產生,并不是因為他感到罪惡,而是因為在他看來,他獲得滿足自身需要的支持的機會受到了威脅。
其次,他想要隱瞞的是,他感到自己是多么的軟弱、不安全以及無助,他完全不能維護自己的權力,他要隱瞞自己非常焦慮。出于這個原因,他需要營造一種自己強而有力的假象。但是,他對安全感的特殊追求越是集中在控制欲上,他的驕傲就越是與力量相關,就越是徹底地輕視自己。他不僅感受到軟弱的危險,還將軟弱感看成是可鄙的,不論在自己還是他人身上都是如此,他將任何缺點都看成是軟弱,不論是無法成為一家之主,不能克服自己的內在障礙,不得不接受幫助,還是不能擺脫焦慮。因此,從本質上來說,他鄙視自己的任何“軟弱”,他情不自禁地相信,如果其他人發現了他的弱點,也會像他自己一樣鄙視他,他不惜一切代價要隱藏自己的軟弱,與此同時,又害怕自己遲早會被人看穿,由此產生了持續不斷的焦慮。
因此,罪惡感以及與之相伴的自責,并不僅僅是對反對恐懼的結果(不是原因),還是對抗恐懼的防御措施,它們是要實現獲得安全感和掩蓋真相的雙重目標。后一個目標的實現,是通過將注意力從應該被隱瞞的事物上轉移開,或是將它們進行夸大以至于看起來不那么真實這兩種方式。
我將引用兩個例子,這兩個例子可以用作許多情境說明。一天,一個患者嚴厲地責備自己的忘恩負義,責備自己成了精神分析醫生的負擔,責備自己沒有充分認識到醫生只收了很少的費用就為他治療這一事實。但是,在會談結束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忘記帶當天要付給醫生的治療費。這只是許多能夠證明他不想付出任何代價,但想獲得一切的證據之一,他那種言過其實的自責,在這里和其他地方一樣,具有掩蓋具體問題的功能。
一個成熟、睿智的女性因自己像孩子一樣發脾氣而感到愧疚,盡管在理智上她知道,她發脾氣是由父母不近人情的行為所引起的。同時,盡管她不再相信父母不必受到責備這種信念,但在這一點上,她的愧疚感仍舊十分強烈,以至于她將自己與異性在性關系上的失敗,也看作是由于她對父母懷有敵意而遭到的懲罰。通過譴責一種幼稚的冒犯,以此來解釋為何她無法與異性建立關系,她掩蓋了那些實際起作用的因素,例如:她自身對男性的敵意,以及她因害怕被拒絕而將自己縮在一個殼子里。
自責不僅能夠保護自己免受對反對的恐懼,還可以通過說反話的方式獲得正面的安全感。即使在不涉及外人的時候,自責也可以通過增強神經癥患者的自尊心來提供安全感,因為這些自責說明他具有敏銳的道德判斷,他因此譴責自己身上被其他人忽視的那些過錯,最終讓他感到自己是一個了不起的人。而且,自責為他們提供了一種安慰,因為自責很少關注他對自己的不滿的實際問題,因此事實上,還為他還不算太差,為這一信念留了一道暗門。
在我們進一步對自責傾向具有的功能進行討論之前,我們有必要對避免反對的其他方式進行思考。一種與自責相反,但仍能達到相同目的的防御措施,是通過使自己永遠正確或完美無缺的方式來防止任何批評,因此他不會給其他人留下任何可供批評的理由。這種類型的防御措施一旦占據優勢,任何行為,即使有明顯錯誤的行為,也會被說成是合理的,就像聰明并富有技巧的律師所做的機智詭辯一樣。這種態度可能會發展到這樣一種地步,使他在最無關緊要和細枝末節的事情上也是要保持正確,例如:在天氣變化的問題上也要保持正確,因為,對這類人來說,任何細節上的錯誤都可能會導致全面失敗。通常而言,這類人無法忍受最細小的不同意見,甚至是情緒上的不同偏好,因為在他的思想中,即使是一點不同意見都等同于批評。這種傾向,在很大程度上解釋了所謂的“虛假適應”(Pseudo-Adaptation)。這種現象可以在那些盡管患有很嚴重的神經癥,仍設法在自己眼中,有時也在周圍人眼中,維持看起來是正常的形象,并假裝自己能很好地適應環境。在這種類型的神經癥患者身上,可以幾乎不出錯地預言,他對于被揭露和反對有著極大的恐懼。
神經癥患者用來保護自己免于遭受反對的恐懼的第三種方式就是,采用無知、疾病或是無助的方式來尋求庇護。我遇到的一個典型例子,是我在德國治療過的一個法國女孩。我在前面提到過這個女孩,她被送到我這里來是因為她被父母懷疑智力低下。在分析的最初幾周里,我自己也對她的心理能力產生過懷疑:她似乎根本聽不懂我說的一切,盡管她能很好地聽懂德語。我嘗試用更簡單的語言來描述同樣的事情,并沒有取得更好的效果。最后,有兩個因素使得這個情況變得豁然開朗。她做了這樣的夢,在夢中,我的辦公室看起來就像監獄,或是對她進行身體檢查的醫生的診室。這兩個夢都暴露了她害怕被看穿的焦慮,她的后一個夢是因為她對任何身體檢查都非常害怕。另一個具有啟發性的事情是她生活中的一個偶然事件,有一次她忘了依照法律要求出示護照。最后,當她被帶去見政府官員時,她假裝自己不懂德語,希望借此能逃避處罰。她大笑著向我講述了這件事,隨后,她意識到出于同樣的動機,她對我采取了同樣的策略。從那時起,她被證明是一個非常聰明的女孩,她采用無知和愚蠢的方式來保護自己避免受到指責和懲罰的危險。
從原則上來講,任何感到自己是或表現為像一個不負責任的、不被重視的游手好閑的頑童的人,都會采用相同的策略。一些神經癥患者會始終采用這些策略,或者是,即使他們的行為不具有孩子氣,在他們自己的感受中,他們也可能拒絕嚴肅認真、正正經經地看待自己。在精神分析中,這種態度的功能可以被我們觀察到。那些立即就必須承認自己攻擊傾向的患者,可能會突然感到很無助,突然表現得像孩子一樣,除了保護和愛以外什么都不想要。又或者,他們可能會做這樣的夢,在夢中他們發現自己很小又很無助,蜷縮在母親的子宮里或是躺在母親的懷抱中。
在某一特定的情形中,如果無助感是無效且無法應用的,那么疾病也能達到相同的目的。生病被用作逃避苦難的手段是眾所周知的,但是,同時,它也為神經癥患者提供了一道屏障,防止他認識到這種恐懼,以使他回避他應該解決的困難。例如,一個與自己上級相處困難的神經癥患者,可能會通過發生嚴重的消化不良來提供庇護;在這種情況下,這種無力狀態的誘人之處在于,它創造了一個自己完全沒有任何行動能力的可能性。換而言之,這可以使他無法認識到自己的懦弱。[27]
避免他人任何反對的最后一個且非常重要的防御措施就是受害感。通過感受到虐待這種方式,神經癥患者就可以避免責備自己想要利用他人的傾向;通過感覺自己很悲慘地被人忽視,他可以免于對自己占有傾向的責備;通過認為其他人都是毫無幫助的這種感受,他能阻止其他人意識到自己想要擊敗他們的傾向。受害感這一策略被頻繁使用,并被頑強地維持著,因為事實上,它是最有效的防御方法,它能夠使神經癥患者不僅免于受到責備,同時還能反過來責備其他人。
現在,再次回到自責這一態度上來,除了防止遭到反對的恐懼感以及獲得正面的安全感的功能以外,它們能提供的另一個功能是阻止神經癥患者看到改變的必要性,并且實際上成為一種改變的替代方式。對任何人來說,在已經形成的人格方面進行任何改變都是非常困難的。但是,對神經癥患者而言,這項工作是雙倍的艱難,不僅僅是因為與其他人相比他更難意識到改變的必要性,而且在于焦慮使得這些態度成為其人格中必要的存在。結果是,他非常害怕意識到自己不得不改變的態度,并會退縮不前,不承認自己需要改變。退縮的方式之一就是,暗自相信通過自責他可以“蒙混過去”。這一過程在生活中非常常見,如果有人后悔做了某件事,或后悔在某件事上沒有取得成功,并因而想要補償或是改變造成這一結果的人格態度,他就不會讓自己沉浸在罪惡感中。如果他這么做了——沉浸在罪惡感中,那么說明他逃避了改變自己人格態度的困難任務,不過確實懊悔要比改變容易得多。
順便提一句,神經癥患者用來蒙蔽自己,不讓自己意識到改變必要性的另一種方式就是使得其現存問題理智化。傾向于采用這種方式的患者在獲得心理學知識,包括關于其自身的知識方面得到了極大的理智上的滿足感,但卻停留于此,止步不前。這種理智化的態度,隨后就被當作用來保護自己免于體驗到任何情緒化東西的手段,以此避免讓自己真正認識到自己不得不改變。就好像他們一邊注視著自己,一邊說:瞧這多么有趣!
自責也可用來防止指責其他人,因為看起來自己承擔罪惡感是一種更安全的方式。壓抑對他人的批評和指責,以此來增強指責自己的傾向,在神經癥中扮演了一個重要的角色,我們應該對此進行更深入的討論。
通常,這些抑制都擁有一段形成和發展的歷史。在充滿恐懼和害怕以及抑制其自尊心自然形成的環境中成長起來的孩子,會對他周圍的環境有著很深的譴責感。但是,他不僅無法表達這些感受,而且如果受到了足夠的威脅的話,他甚至不敢在意識層面意識到那些指責。部分是由于單純地對懲罰的恐懼,部分是由于他害怕失去自己需要的愛。在實際生活中,這些幼稚的反應擁有堅實的基礎,因為制造出這種氛圍的父母由于其自身神經癥性的敏感性幾乎不能受到批評。但是,父母不會犯錯誤這種態度普遍存在,是由于一種文化因素的影響。在我們的文化中,父母地位建立在一種權威力量基礎之上,為了強迫子女服從,父母要始終依靠這種權威性力量。在許多情況下,仁慈控制著家庭關系,父母也不需要強調其權威力量。盡管如此,只要這種文化態度存在,就會以某種方式為家庭關系蒙上陰影,即使它藏在幕后也仍是如此。
當一種關系建立在權威的基礎上時,批評就會被禁止,因為批評會削弱權力。這種禁止可能是公開的,同時會通過懲罰的方式來強化禁令,或者,更有效一些,采用更隱晦的方式來禁止,并在道德的基礎上來強化這些禁令。這樣,子女對父母的批評,不僅受到父母個體敏感性的檢驗,還要受到那種認為批評父母是一種罪惡的普遍文化態度的檢驗;或明或暗地對子女施加影響,讓他們也產生相同的感受。在這種情況下,不那么膽小的孩子可能會表達一些反抗,但這種反抗反過來會讓他感到罪惡。更膽小一些的孩子不敢表達任何的指責,漸漸地甚至不敢想父母可能是錯的。但是,他感覺到一定有人是錯的,并形成了這樣一種結論,既然父母永遠是正確的,那錯的一定是他自己。不用說,通常而言,這并不是一個理智的過程,而是一個情感過程,它不是由思維而是由恐懼所決定。
在這種方式下,孩子們開始產生了犯罪感,或者更準確地說,形成了一種尋找并發現自己身上錯誤的傾向,而不是冷靜地權衡雙方,并客觀考慮整個情況。他的責備可能會導致他感到自卑而不是罪惡,這兩者的區別并不那么確定,完全取決于其周圍環境中對道德或明或暗的強調。一個經常屈居于姐妹之下的女孩,不敢表達這種不公平的待遇,壓抑自己真正感受到的不滿,她可能會對自己說,這種不公平的待遇是正當的,因為她比不上她的姐妹(沒她們漂亮,沒她們聰明);又或者她相信這種待遇是合理的,因為她是一個壞女孩。但是,在這兩種情況中,她都在責備自己而沒有意識到她被虐待了。
這種反應類型并不一定會持續,如果它并不是深深地銘刻在頭腦中,如果孩子周邊的環境發生了改變,再如果一個欣賞他并在情感上支持他的人進入了他的生活,那么這種反應就會發生改變。如果這種改變沒有發生,這種將責備轉變為自責的傾向就會變得更強而不是減弱。與此同時,對外界的不滿就會逐漸從各種來源中積聚起來,表達責備的恐懼感也日益增強,因為他越來越怕被揭露,并假定其他人也跟自己一樣敏感。
但是,識別出這種態度的歷史淵源仍不足以對它進行解釋。無論從實踐角度還是動力學角度考慮,更重要的問題是:當下是什么因素導致了這種態度。神經癥患者之所以難以批評和指責他人,是因為在其成年人格中,存在著許多決定性因素。
首先,無能是他缺乏自覺地堅持自我肯定的表現之一。為了理解這一缺陷,就需要將他的這種態度同我們文化中健康人的感受和健康人表達對他人的指責的方式進行比較。說得更具普遍性一些,就是同健康人的攻擊和防御方式進行比較。正常人能夠在爭論中維護自己的觀點,能夠對沒有根據的指責、曲意逢迎或是被迫接受的事物進行辯駁,能夠內在地或外在地抗議他人的忽視或欺騙,能夠拒絕某種請求,如果他不喜歡或是在環境允許他表達拒絕的時候拒絕接受他人的給予。如果有必要,他能夠感受和表達批評,可以感受并表達指責;如果他想,他可以故意疏遠或是讓某人離開。進一步來講,他能夠進行防御和攻擊,而不會產生與之不相適應的情緒緊張,在夸大的自我譴責和攻擊性之間(這些攻擊性會使他對外部世界產生毫無根據的粗暴指責)找到平衡點。因此,只有在這樣一些或多或少為神經癥患者所缺乏的某種條件基礎上,才能達到幸福的中庸之道,這種缺乏的條件就是:在彌漫的無意識敵意中獲得相對的解脫,以及一種相對安全的自尊心。
當個體缺乏這種無意識的自我確定時,必然產生的結果就是感到軟弱和毫無防衛能力。一個人要是知道(也許從來沒有思考過),如果形勢需要,他就能夠進行攻擊和防御,那么他就是堅強的,同時也能感到自己的堅強;而一個在心里知道自己事實上無法這樣做的人,則是軟弱的且能感到自己的軟弱。我們每個人就像電子鐘一樣能夠準確地記錄,我們是否出于恐懼或是智慧而壓抑了爭執,我們是出于軟弱或是由于感到公正而接受了指責,即使我們成功地瞞過了自己的意識,也無法欺騙內心的自我。對神經癥患者而言,對軟弱的記錄是產生憤怒的持續而隱秘的來源,許多抑郁都發生在個體無法為自己辯護或是無法表達批判性觀點之后。
批評和指責他人的更重要的障礙直接與基本焦慮相聯系。如果一個人感知到了外部世界的敵意,且他對這個世界完全無能為力,那么,任何惹惱別人的冒險行為,都似乎完全是魯莽的。對神經癥患者而言,這些危險看起來更為巨大,他的安全感越是以得到他人的愛為基礎,他就越怕失去這種愛。惹惱另一個人的含義對他而言,與正常人相比是完全不同的。由于他與其他人的關系是如此的單薄脆弱,他自然堅信自己與他人的關系也不會好到哪兒去。因此,他覺得惹惱他人意味著最終的決裂,他預感到自己會被徹底拋棄,并一定會遭到唾棄或是憎恨。除此之外,他有意或無意地假設,其他人也與他一樣害怕被揭露和被批評。因此,他傾向于小心謹慎地對待他們,就像他希望他們也這樣對他一樣。他極其害怕指責他人,甚至是想象一下也感到非常恐懼。這種恐懼將他推向了一個特別的困境之中,因為就像我們知道的那樣,他本人充滿了被壓抑的憤怒。事實上,了解神經癥患者行為的人都知道,神經癥患者對他人的大量指責會以隱蔽或公開甚至是侵略性的形式表達出來。由于我仍然堅信,對于批評和指責他人,神經癥患者具有本質上的懦弱,因此,我們有必要簡單地討論一下,這些指責會在什么樣的條件下表現出來。
指責可能會在絕望的壓力下得以表達,更確切地說,是當神經癥患者感到他沒有什么可失去的時候,當他感到無論自己的行為舉止如何都會遭到拒絕的時候。例如,如果他表達善意和關心的這種具體努力沒有得到正確的回應或是遭到了拒絕,那么這種情況就會出現。他的指責是在一個時刻傾瀉而出,還是會持續一段時間,取決于他的絕望持續時間的長短。他可能在一次危機中,就將他對其他人所擁有的全部指責全部爆發出來,或是他的指責可能會延續很長一段時間。他所說的就是他想要表達的,并且希望其他人能夠認真考慮他的話。但是,在內心深處,他仍隱秘地希望,其他人能意識到他絕望的程度并因此而寬恕他。如果指責涉及神經癥患者在意識層面憎恨的人,或是不指望從他們身上獲得好處的人,即使沒有絕望,同樣的情況也會存在。在另一種我們即刻就會進行討論的情形中,真誠的元素已經消失了。
如果神經癥患者感到他已經或者處于被揭露和指責的危險中,那么,他也會或多或少地以猛烈的方式指責他人。與被反對的危險相比,惹惱他人的危險看起來顯得不那么嚴重了。他感到自己處于一種緊急情況之中,并進行反擊,就如同本性膽小的動物在面對危險時,會拼死殺出重圍一樣。神經癥患者在極度害怕某些事情被揭露,或是做了一些自己預感到會被反對的事情時,他們就會將激烈的指責發泄到精神分析醫生身上。
與在絕望情境下進行的指責不同,這類的攻擊通常是盲目的。在進行這些攻擊的時候,神經癥患者并不認為自己是正確的,因為,這些攻擊單純地源于一種需要避開當下危險的感覺。這些攻擊中,也會偶爾包含某些自認為真實的譴責,但主要還是夸張和古怪的。神經癥患者內心深處并不相信這些攻擊,并不希望別人將它當真,如果其他人信以為真,例如:他人因此與他陷入了嚴重的爭論,或是表現出受到了傷害,他會感到非常吃驚。
一旦我們認識到對指責的恐懼是神經癥結構中固有的成分,并進一步認識到應對這種恐懼的處理方式時,就可以理解為什么從表面上看,這方面的許多表現是相互矛盾的。神經癥患者通常無法表達合理的批評,即使他內心充滿了對他人的強烈指責。只要丟失了東西,他就確信是被女仆偷走了;但是,他卻無法因她沒有按時準備晚餐而對她進行指責,甚至提出意見。他實際表達出的那些指責都具有沒有說到點上、不現實的特點,具有一種不真實的色彩,是毫無根據或完全想象出來的。作為一名患者,他可能會對精神分析醫生進行野蠻的指責,說醫生毀了他,但卻無法對分析師吸煙的嗜好提出真誠的抗議。
這些公開表達的指責還不足以釋放所有被壓抑的憤怒,而要使這些憤怒全部被釋放,就必須采用間接的方式——既讓神經癥患者表達出自己的憤怒,又不必意識到這點的方式。一些憤怒是不經意間表現出來的,另一些是從他真正想指責的人身上轉移到無關的人身上,例如,一個女性當她對自己的丈夫不滿時,她就會責備女仆,或是轉移到環境,或一般的命運上。這些方式作為安全閥門,本身并不是神經癥患者專門享有的方式。神經癥患者間接無意識地表達指責的特殊方式,是以遭受苦難為媒介的。通過遭受苦難,神經癥患者將自己作為一個活生生的指責對象。因丈夫回家晚而生病的妻子,比因此而吵鬧更有效地表達了自己的不滿,并且收獲了在自己心目中是一個無辜受害者的好處。
遭受苦難如何才能有效地表達對他人的指責,取決于對提出指責的種種抑制作用。如果恐懼并不是特別強烈,痛苦可能會以一種富有戲劇性的方式表現出來,并伴隨著內容空泛的公開指責:“看,你讓我多么痛苦。”事實上,這是指責可以得以表達的第三個條件,因為遭受痛苦使得這些指責看起來是正當合理的。這種方式同用來獲得愛的方法有著密切的聯系,獲得愛的方法之前我們已經討論過了。譴責性的苦難會被當作是獲得憐憫的借口,為了彌補受到的傷害而獲得某些恩惠的敲詐。越是壓抑自己指責他人的行為,這種痛苦就越難得到表達。這種情景可能發展到神經癥患者甚至不會讓其他人注意到他正在受苦這樣的事實。總體來說,在神經癥患者展現其正在受苦的方式中,我們發現了很多不同的變化形式。
正是由于向神經癥患者全方位襲來的那些恐懼,他不斷地在指責別人和自我譴責之間搖擺,由此造成的結果之一,就是神經癥患者長久處于絕望的不確定性中,總是搞不清是不是應該批評他人或應不應該認為自己受到了虐待。他根據經驗隱約知道,在現實中,他對他人的指責都是沒有根據的,僅僅是由他自己的非理性反應所引發的。這種經驗使得他在辨認自己是否真的受到了虐待上產生了困難,因此,在需要的時候,他也無法堅定自己的立場。
觀察者傾向將所有這些表現形式,都相信或解釋為尖銳的愧疚感的表現。這并不意味著,觀察者本人是神經癥患者,但這確實意味著,他同神經癥患者的思考和感受一樣,都受到文化的影響。為了理解那些決定我們對罪惡感態度的文化影響,我們不得不考慮歷史、文化以及哲學角度的問題,這些問題已經超出了本書的范圍。但是,即使將這些問題完全忽略,至少仍必須要提到基督教思想對道德問題的影響。
對罪惡感的討論可以簡單地做如下總結:當一個神經癥患者指責自己,或是表現出某種罪惡感時,首要的問題并不是“真正讓他感到愧疚的是什么”而是“這種自責態度的功能是什么”。我們發現的主要功能是:表達他對反對的恐懼、防御這種恐懼、避免對他人進行指責。
當弗洛伊德和大多數追隨他的精神分析醫生傾向于將罪惡感看作是一種終極動力的時候,他們的確反映出他們所處時代的思想。弗洛伊德承認,罪惡感源于恐懼。因為,他假設恐懼促成了“超我”的產生,而超我又導致了罪惡感;但是他傾向于認為:良心的要求和罪惡感一旦形成,就會作為最終的代理人而發揮作用。進一步的分析表明:即使我們學會了用罪惡感對良心帶來的壓力進行反應,也接受了外在的道德標準,隱藏在這些罪惡感背后的動機(即使它僅僅以微妙和間接的方式表現)卻仍然是對結果的直接恐懼。如果承認罪惡感本身并不是最終的動力,就必須要對特定的分析理論進行修改。這些理論建立在這種假設的基礎上:罪惡感,特別是這種具有彌散性特征,被弗洛伊德稱為無意識的罪惡感,在神經癥的產生中具有最大的重要性。我將僅提及這些理論中三種最重要的說法:“消極治療反應”,這一理論主張,患者由于其無意識的罪惡感,而寧愿繼續病著;超我作為一種內部結構,將懲罰強加到自我身上;以及關于道德受虐傾向,即將自我施加的痛苦解釋為一種出于自我懲罰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