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再論對愛的病態需求
我們大多數人都希望被他人喜歡,都能愉快地享受自己被喜歡的感覺,如果不被他人喜歡,我們就會產生怨恨感。對兒童來說,被需要的感覺,正如我所提到過的,對他的和諧發展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但是,什么樣的特性,會使得人對愛的需要成為一種神經癥性需求呢?
我認為,武斷地將這種需求稱為幼稚需求,不僅錯怪了兒童,同時還忘記了:構成愛的神經癥性需求的基本因素,與幼稚行為完全沒有關系。幼稚需求和神經癥性的需求只有一個共同要素那就是無助感,但這兩種情況產生的基礎是不同的。除了這一點,神經癥性需求是在完全不同的先決條件下形成的。需要再次強調,這些先決條件是:焦慮、不被人愛的感受、不能相信愛以及針對所有人的敵意。
因此,在對愛的神經癥性需求中,第一個引起我們注意的特征就是其強迫性。只要個體受到強烈的焦慮所驅使,其結果必然是喪失自發性和靈活性。簡單來說就是,對神經癥患者而言,獲得愛并不是一種奢求,也不是額外力量或快樂的來源,而是一種關乎生存性的基本需要。這其中的區別就好像是“我希望被愛,并享受被愛的感受”和“我必須被愛,為此我不惜一切代價”之間的區別。或者,這兩種人的區別在于:有人吃東西是因為有很好的胃口,能夠享受食物帶給他的快樂并有選擇性地享用食物;而另一種人吃東西,是因為他快要餓死了,這時,他對食物的選擇是不加區分且不計代價的。
這樣的態度必然會導致高估“被喜歡”的實際意義。實際上,讓所有人都喜歡我們并不是那么重要。事實上,只讓某些人喜歡我們,例如那些我們關心的人,必須同他們生活或工作在一起的人,又或者說那些我們希望給他留下好印象的人,才非常重要。除了這些人,其他人是不是喜歡我們,通常而言并不重要。[20]但是,神經癥患者他們感受和行動的目的就如同:他們的存在、幸福和安全都取決于其是否被他人所喜愛似的。
他們不加區分地將自己的需求附著于任何人身上,從發型師、聚會上認識的陌生人,直到他們的同事、朋友,所有男人或女人。因此,一個簡單的問候,來電或是邀請,態度是十分熱情還是有些冷漠,都可能會改變他們的心情,甚至會改變他們對生活的全部看法。我要提出一個與此相關的問題:即他們無法獨處,有的可能因為獨處而產生輕微的不安情緒,有的則可能因為獨處而產生強烈的恐懼和不安。在這里,我所說的并不是那些本來就對任何事都提不起興趣,只要一人獨處就覺得百無聊賴的人,而是那些足智多謀、精力充沛,能夠獨自充分享受生活的人。例如,我們經常見到這樣一些人,他們只有在身邊有人的情況下才能工作,如果他們不得不獨自工作,那么他們就會感到不安和不悅。對于陪伴的需求可能還包含著其他因素,但通常我們看到的景象是一種模糊的焦慮,體現著對愛的需要,或更確切地說,是對人際接觸的需要。他們有一種在人世間漂泊無依的感覺,任何人跟他的一點接觸對他而言都是一種安慰。有時我們會觀察到,如在實驗中,無法獨處的狀態隨著焦慮的增加而加劇。有些患者,只要感到置身于自己為自己建造的保護墻后,他們就能夠獨處。但是,一旦他們為自己設置的保護機制在分析過程中被有效地識破,焦慮就會被激發,他們就會突然發現自己再也不能獨處了。在精神分析過程中,患者狀況中的這種過渡性損傷是不可避免的。
對愛的神經癥性需求可能會集中在某個特定對象身上,比如,丈夫、妻子、醫生、朋友。如果情況如此,那么,這個特定對象的忠誠、關懷、友誼,甚至僅僅是這個人在場,對他而言都是無比重要的。然而,這種重要性卻有一個看似矛盾的特征。一方面,神經癥患者尋求對方的興趣以及存在,害怕不被喜歡,如果對方不在就會感到被忽視;另一方面,當神經癥患者與他偶像在一起時,卻一點也不開心。如果他能意識到這種矛盾,他就會常常對此感到困惑。但是,按我所談到的內容,很顯然,希望他人在場的心愿并不是真正的愛,而是僅僅出于一種對安全感的需要(當然,因為真正的愛和對可靠情感的需要而追求愛,這兩種情感可能會同時產生,但它們卻不一定相互吻合)。
這種對愛的渴望可能會限定在某些群體范圍內,可能局限于具有相同興趣和共同利益的人當中。例如:政治或宗教團體,或者局限在某一性別的人身上。如果對安全感的需求局限于異性,那么,表面看來,這種情況似乎是“正常”的,相關當事人也會辯解說這是“常態”。舉例來說,對有些女性而言,如果她們身邊沒有異性環繞,就會感到痛苦和焦慮,她們就會開始一段戀情,短時間內又會結束這段戀情,使自己再次陷入痛苦和焦慮情緒之中。于是,又一段新的戀情開始,如此周而復始。事實證明,這并不是對戀愛關系的真實渴望,因為這段關系充滿沖突和不滿。相反,這些女人對男性不加選擇,她們只希望身邊有一個男人,并不是真的喜歡他們中的哪一個。通常而言,她們甚至不能得到生理方面的滿足。當然,在現實中,整個情境要復雜得多,我只不過是對其中焦慮和愛的需求所發揮的作用這部分內容進行強調而已。
在男性中也能發現相同的情形,他們有希望被所有女性喜歡的強迫性心理,一旦與其他男性在一起,就會感到非常不舒服。
如果對愛的需求集中在同一性別的人身上,那么這就可能會成為潛在的或明顯的同性戀的決定性因素。如果通向異性的道路由于過度焦慮而受到阻塞,那么這種對愛的需求就可能會轉向同性對象。更不用說,這種焦慮并不一定會表現出來,而可能會隱藏于對異性的厭惡或不感興趣這些情緒背后。
因為對神經癥患者而言,獲得愛是如此重要,所以,他們會不惜一切代價追求愛,而且大部分神經癥患者并不能意識到這點。最常見的付出代價的方式就是,對他人的順從態度和情感上的依戀。順從態度,常常以不敢反對他人意見或是批評他人這種方式表現出來,只會對他人表示忠誠、贊賞和溫順。這類人如果允許自己發表批評性或者貶損性意見,即使他的言論不具有任何傷害性,也會感到焦慮不安。這種順從態度可能會走向極端,神經癥患者不僅會抑制自身具有的攻擊性沖動,也會遏制所有自我肯定的傾向。他會任由他人辱罵自己,做出犧牲,而不管這種犧牲對自己多么有害。例如,他的自我犧牲可能會表現為一種希望自己患上糖尿病的愿望,僅僅因為他想要獲得愛的那個人對糖尿病研究感興趣,那么患有這種病就能引起對方對自己的興趣。
與順從態度相似并緊密交織在一起的就是情感依賴,這種情感依賴源于神經癥患者的一種需要,即總想緊緊依附于某個能提供保護性承諾的人。這種情感上的依賴,不僅會給個體帶來無盡的痛苦,甚至會全面性地毀滅一個人。例如,在一種人際關系中,個體非常無助的依賴于另一個人,即使他完全清楚這種關系是難以維系的。如果他不能從其他人那里獲得一句親切的話語或者微笑,那么他就會感到世界完全崩潰了;如果他期待的一個電話久等不來,他就可能會產生焦慮;如果其他人沒有來看望他,他就會感到萬分凄涼。盡管如此,他仍無法擺脫這種關系。
事實上,這種情感依賴的結構非常復雜。在一個人依賴于另一個人的關系中,總是會充滿著大量的怨恨。具有依賴性的一方總是怨恨對方奴役自己,怨恨自己不得不順從對方,但由于害怕失去對方,他還是會繼續這樣做。他不知道是自己的焦慮造成了目前的狀況,因此,很容易認為,自己被征服的狀態是由其他人強加在他身上的。以此為基礎產生的怨恨必須被壓制,因為他迫切需要得到他人的愛,而這種壓制反過來又會促進新的焦慮出現,隨之而來的是對安全感的需求,從而強化了依賴他人的沖動。這樣一來,對某些神經癥患者而言,其情感依賴產生了擔心自己生活被毀掉,這樣一種真實甚至合理的恐懼。當恐懼感變得非常強烈時,他們就可能會為保護自己而脫離這種依戀,以此來對抗這種情感上的依賴。
有時,對同一個人的依賴態度也會有所轉變。在經歷過一次或幾次這種痛苦之后,對那些與依賴即使只有細微相似性的態度,他們也可能會盲目抗拒。例如,一個女孩,有過幾次戀愛經歷,每次戀愛失敗都是源于對對方的極度依賴。最后,她會對所有男性產生一種分離的態度,只希望將對方置于自己的掌控之下,而不付出任何真實感情。
這一點也明顯地表現在神經癥患者對精神分析醫生的態度上。利用分析治療的時間來獲得對于自己的認知和理解,這本來是符合患者利益的事情,但患者經常忽視自己的利益而試圖去取悅醫生,以贏得其注意或贊賞。盡管,他有充分的理由希望能夠盡快結束治療——在分析治療過程中,他經受了很多痛苦或者做出了巨大的犧牲,又或者他做治療的時間非常有限,不能保證經常來治療。但是,有時這些因素似乎與患者毫不相干。他們會在講述冗長的故事上花費大量的時間,只是希望從醫生那里獲得一個贊許;或者他會設法讓每次治療都令醫生感到有趣,以使醫生感到愉快并對他表示贊賞。這種情況甚至會發展到,患者的自由聯想甚至是夢境都會被他希望取悅醫生的意愿所支配。或者說,患者對醫生產生了迷戀,認為除了醫生的愛,自己什么都不在乎了,并試圖用自己的真心實意打動醫生。在這里,患者不加區分選擇對象的傾向非常明顯,他們仿佛認為每個精神分析醫生都是人類價值的典范,或者完美地契合了每個患者的個人期待。當然,精神分析醫生有可能是患者在任何情況下都可能會愛上的人,但即使如此,也不能說明,精神分析醫生在情感方面對患者所具有的極端重要性。
在人們討論“移情作用”時,常常就會想到這種情況。“移情”一詞并不非常準確,這個詞可以被看作患者對醫生所有非理性反應的總和,而不僅僅只是一種情感上的依賴。問題的重點不在于為何在精神分析中會出現依賴,因為需要獲得這種保護的個體,傾向于緊緊抓住任何醫生、社會工作者、朋友或家人。問題的重點是,為什么這種依賴如此強烈,并如此頻發?答案其實非常簡單:除其他作用外,精神分析往往能攻破患者建立起來的對抗焦慮的壁壘,從而激發起這些保護墻后的焦慮情緒。正是這種焦慮的增強,促使患者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緊緊地依附于精神分析醫生不放。
在此,我們又發現了這種依賴與兒童對愛的需求的不同之處:與成年人相比,兒童需要更多的愛或幫助,是因為他們更無助,但在他們對愛的態度中并不存在任何強迫性因素。只有那些本身已經憂慮不安的孩子,才會經常“緊抓母親的衣服”不放。
對愛的神經癥性需求的第二個特征是永遠無法滿足,這也完全不同于兒童對愛的需求。的確,一個孩子可能會糾纏不休,需要獲得過度的關注,并無休止地證明自己是被父母所愛的,如果是這樣,他就是一個患有神經癥的孩子。在一個溫暖且充滿信任的環境中長大的健康的孩子,確信自己是被需要的,并不需要不斷證明這一事實。在他自己需要幫助又得到幫助時,就會感到很滿足。
神經癥患者永不知足的態度,可以從總體上體現出一種貪婪的性格特征,表現在貪吃、貪多、拼命購物和急不可耐等方面。貪婪很多時候都會被壓抑,但會突然爆發,例如,一個人在買衣服方面通常非常有節制,但在焦慮狀態下,卻一次性買了四件新外套。總之,這種貪婪可能會以海綿吸水式的溫和方式表現出來,也可能以一種類似八爪魚式的兇猛方式表現出來。
貪婪的態度,以及其所有的變化形式和隨之而來的壓抑,被稱為“口欲期”態度,這種態度在精神分析的相關著作中已經得到了詳盡的描述。盡管,構成這一術語基礎的理論預見很有價值,因為它將分離的傾向整合為一種綜合征,但是,認為所有傾向都源于口唇快感,這種假設是值得懷疑的。這種預想基于一種有效的觀察,即:貪婪經常在對食物的需求和飲食方式中得以表達,同時也表現在夢中,這些夢可能以更原始的方式表現出了同樣的傾向,例如,吃人的夢。但是,這種現象并不足以證明,我們這里所說的現象從本質上說與口唇欲望有關。似乎有一種更站得住腳的假設是:通常,吃只是貪婪能夠得以滿足的最容易的方式,無論貪婪的源頭是什么,正如在夢中,吃也是表達不滿足欲望的最原始、最具體的符號象征。
認為“口唇”欲或“口唇”態度具有力比多性質的這一假設也尚需證實。毫無疑問,貪婪的態度會出現在性領域,表現在實際性生活中的不知足和在夢境中會把交媾表現為吞咽或咬人。但這種貪婪的態度也會表現在對金錢或者服裝方面,或者對野心和聲望的過度追求上。唯一能夠用來支持這種力比多假說的說法,即是貪婪的強烈程度同性沖動的強烈程度相似。但是,除非假設每種充滿熱情的沖動都具有力比多的性質,否則還需要進一步證明貪婪確實是一種性欲,即生殖器前期的驅力。
貪婪的問題十分復雜且尚未解決,同強迫行為一樣,也是由焦慮所驅動的。貪婪受焦慮制約這一事實,就像在過度手淫或者過度進食的例子中經常發生的那樣,可以看得非常清楚。這兩者之間的關系,還可以表現在這樣的事實中,即一旦個體以某種方式獲得安全感——獲得愛、獲得成功、做有建設性的工作,這種貪婪就會減少甚至完全消失。例如,被愛的感覺可以立刻減少強迫性購物的欲望。一個對每頓飯都充滿熱情和期待的女孩,一旦從事了自己喜歡的職業,如服裝設計,就會完全忘記饑餓和用餐時間。另一方面,當敵意或焦慮感有所增強時,貪婪就會出現或者變得更加強烈。在一次令人恐懼的演出前,一個人可能會不自主地想去購物;或者在遭到拒絕后,不自主地想要大吃一頓。
但是,也有一些焦慮的個體并未變得貪婪,這說明還有一些其他的特殊因素在起作用。在這些因素中,我們唯一可以肯定指出的一點是:貪婪的人不相信自己具有獨自創造事物的能力,因此不得不依靠外界滿足自身需求;但他們同時又堅信,沒人愿意給他們提供任何幫助。那些在愛的需求方面貪得無厭的神經癥患者,通常在物質層面也會表現出相同的貪婪。例如,浪費金錢或者時間,在具體問題的具體建議方面,在對困難的實際幫助上,以及對待各種禮物、信息、性滿足等方面都是如此。在有些情況下,這些欲望,明確地解釋了希望得到愛的證明這一愿望;在另一些情況下,這種解釋并不令人信服。在后一種情況下,人們會對神經癥患者形成一種印象,即他們只想獲得某些東西,可能是愛也可能不是愛;對愛的渴望如果存在,也只是為了能勒索到某些有形的惠贈或是利益,而披上的一層偽裝罷了。
這些觀察發現了這樣一個問題,這種對一般物質的貪婪是否是最基本現象,同時,對愛的需求是否是達成這一目標的唯一方式?對這一問題,并沒有一個標準答案。在隨后的內容中我們會發現,對占有的渴望是對抗焦慮的基本防御機制。但是經驗也告訴我們,在某些情況下,雖然對愛的需求是一種主要的保護措施,但也可能會被深深壓制,而不是明顯地表現出來。于是,對物質的貪婪可能會永久性地或暫時性地取代它的位置。
在涉及愛的作用問題時,可以將神經癥患者大體分為三種類型。第一種神經癥類型的患者,毋庸置疑,追求的就是愛,不論其表現形式是什么,也不管其追求方式是什么。
第二種神經癥類型的患者也會追求愛,但一旦他們在某些關系中沒有獲得愛,通常情況下,他們注定要失敗,那么,他們不會立即轉向追求另一個人,而是退縮,遠離所有人。為了不依附于任何人,他們就迫使自己依附于某些事物,不得不去吃東西、購物、閱讀;簡而言之,不得不去獲得某些東西。這種改變有時會以奇特的形式出現,好比一個戀愛失敗的人,開始強迫性地吃東西,以致短時間內體重就增加了20~30磅;如果他重新開始了一段新戀情,他的體重就會下降;如果這段情感再次失敗,他的體重就會再次增加。有時,可以在患者身上看到同樣的行為:如果他們對精神分析醫生極度失望,他們就開始強制性的飲食并增加體重,使得自己的樣子都無法被認出來;但是當他們與咨詢師的關系得以理順后,他們的體重就會恢復。這種對食物的貪婪也可能會被抑制,這時它可能會表現為某種功能性的消化不良或者食欲不振。這種類型的神經癥患者與第一種類型相比,人際關系受到的困擾更為嚴重。他們仍然渴望愛,也仍然敢于尋求愛,但是任何一點失望都會剪斷他們與其他人相聯系的那條線。
第三種類型的神經癥患者由于在很早的時候就遭受過嚴重的打擊,以至于他們的自覺態度已經變得對任何愛都深感懷疑。他們內在的焦慮非常之深,以至于他們只要不受到任何正面的傷害,就會感到非常滿足。他們可能對愛持一種冷嘲熱諷的態度,并寧愿實現那些有形的愿望,如物質上的幫助、具體的建議、性欲滿足等。只有當大部分的焦慮得到緩解后,他們才能追求和欣賞愛。
這三種類型神經癥患者的不同態度可以總結為:對愛的需求永不滿足;對愛的需求和一般性貪婪交替出現;對愛沒有明顯的需求,只有一般性貪婪,每一種類型都表現出了焦慮和敵意的增加。
回到我們討論的主要方向上來,現在我們必須考慮這樣一個問題,即無法滿足的愛借以表現其自身的特殊方式,其主要表現是嫉妒和要求對方無條件的愛。
神經癥性嫉妒與正常人的嫉妒不同,正常人的嫉妒是對失去某些人的愛這種危險的恰當反應,而神經癥性嫉妒是與這種危險完全不相稱的反應。它表現為總是害怕失去對某人的占有,或總是害怕失去對方的愛。因此,對方可能有任何其他興趣,對神經癥患者而言都是一種潛在的危險。這種嫉妒可以出現在任何人際關系中——就父母而言,他們會嫉妒子女交朋友或是結婚;就孩子而言,則是嫉妒父母之間的關系;這種嫉妒還會出現在婚姻伴侶之間,也會出現在任何一種戀愛關系中。患者與精神分析醫生之間的關系也不例外,表現為,醫生去看另一個患者或僅僅是提起另一個患者,患者就會表現出高度敏感,其格言是:“你必須只愛我一個人。”患者可能會說:“我承認你對我很好,但是,你對其他人也同樣很好,因此,你對我的好根本不能說明什么。”任何必須與其他人分享的愛,都會立即因此而喪失全部價值。
這種不相稱的嫉妒,通常被認為是源自童年期對同胞或父母一方的嫉妒經驗。同胞之間的競爭如果發生在健康兒童之間,例如對新生兒的嫉妒,只要孩子能夠確信他沒有因此而失去任何迄今為止所獲得的愛和關注,這種競爭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且不會留下任何創傷。根據我的經驗,發生在兒童期又未能得到克服的過度嫉妒,是由于兒童處在與成年人所處的相似的神經癥性環境中,這種環境我在上文已經做過描述。在孩子心中,早已存在一種源于基本焦慮的對愛永不滿足的需求。在精神分析文獻中,嬰兒期嫉妒反應與成人嫉妒反應之間的關系常常表述得含糊不清,因為成人嫉妒反應常被稱為嬰兒期嫉妒的“復演”。如果這一術語意味著,一位成年女性嫉妒自己的丈夫是因為她曾對自己的母親有過同樣的嫉妒,這種說法似乎是站不住腳的。兒童對父母或是兄弟姐妹的強烈嫉妒,并不是導致后來成年人嫉妒的根本原因,但是,這兩種嫉妒都源自同一根源。
也許,這種永不知足的愛的需求可以以一種比嫉妒更強烈的形式表達出來,就是追求對方無條件的愛。這種訴求在個人的意識層面最常出現的形式就是:“我希望你因為我本身而愛我,而不是因為我做了什么而愛我。”迄今為止,我們可能認為這種愿望并不過分。當然,希望別人因為我們本身而愛我們的這種愿望,在任何人看來都并不奇怪。但是,神經癥患者對無條件的愛的渴望,與一般人相比更為復雜,且在極端的形式中根本不可能實現。這種對愛的需求,確切地說,是對沒有任何條件或毫無保留的愛的需求。
首先,這種需求包含一種愛他而不能計較他任何挑釁性行為的愿望。對安全感而言,這一愿望是必要的,因為神經癥患者內心隱秘地知道這一事實:他內心充滿了敵意和過分的要求,因此,他具有一種可以理解且恰當的恐懼,害怕一旦這種敵意變得非常明顯,對方就會收回對他的愛,或者變得憤怒,對他懷恨在心。這一類神經癥患者會表達這樣一種觀點:即愛一個可愛的人是一件容易的事,這不能說明任何問題,真正的愛應該是能夠證明自己具備忍受任何不適當行為的能力,任何批評都被認為是一種對愛的收回。在精神分析過程中,患者會因為醫生暗示他應該改變其人格中的某些方面——盡管這正是分析的目的,而感到憤怒,因為他把任何這樣的暗示,都看作是他愛的需求所遭受的挫折。
其次,神經癥患者對無條件的愛的需求包含著一種愛他且不計任何回報的愿望。這種愿望之所以必要,是因為神經癥患者深感自己無力感受到任何溫暖或付出任何愛,而且他也不愿意這樣做。
再次,他的這種要求還包含著一種要愛他卻不能獲得任何好處的愿望。這種愿望之所以必要,是因為一旦對方從這種情境中獲得了任何好處或滿足,就會立即使神經癥患者產生如下疑慮:即對方是為了獲得這些好處或滿足才喜歡他。在性關系中,這種類型的人總是吝嗇于對方從這種關系中獲得滿足,因為他會覺得對方僅僅是希望得到這種滿足才愛自己。在精神分析中,患者會嫉妒醫生從幫助他們的過程中獲得的滿足感。他們要么貶低其給予的幫助,要么一方面從理智上承認這種幫助,另一方面卻沒有任何感激之情。或者他們傾向于將病情的好轉歸結于其他原因:他所服用的藥物或是朋友的建議。當然,他們還會吝惜自己應該向醫生支付的費用。盡管他們在理智上承認,這些費用是對醫生付出的時間、精力以及知識的報酬,但在情感上,他們將付費視為醫生并不是真正關心他們的證據。同樣,這種類型的人也會怯于贈送禮物,因為贈送禮物使他們不能確定對方是否真正愛自己。
最后,對無條件的愛的需求還包括一種愛他并為他犧牲的愿望。只有當對方為自己犧牲一切之后,神經癥患者才有可能確定自己是被對方所愛的。這些犧牲可能涉及金錢或時間,也可能涉及信念以及人格的完整。例如,這種需求包含這樣的期望:不論在什么情況下,即使是會造成巨大的災難,對方也要與自己站在一邊。有一些母親,她們相當天真地認為,期望從子女那里獲得盲目的忠誠和犧牲是理所當然的,因為她們“在痛苦中生育了他們”。另外一些母親,能夠為子女提供許多正面的支持和幫助,而壓抑了自己想要獲得子女無條件的愛的愿望,但是她們卻無法從與子女的這種關系中獲得任何滿足。因為就像我們之前提到的那樣,她們認為子女之所以愛她們,僅僅是因為能夠從她們身上得到如此多的愛。因此,對于給予子女的一切,她們都會懷著一種隱秘的吝惜心理。
對無條件的愛的追求,從其對其他所有人冷酷無情態度的實際內涵中,最為清晰地顯示出:在神經癥患者對愛的追求背后,隱藏著一種內在的敵意。
這種神經癥患者與一般吸血鬼類型的人不同。吸血鬼類型的人可能會有意識地確定要將他人剝削至極致,而神經癥患者通常意識不到自己正是這樣一種人。由于一些很有說服力的策略性理由,他必須將自己的需求排除在意識之外。沒有人會坦誠地說:“我要你為我犧牲自己而不需要任何回報。”他被迫將自己的需求放在某個合理的基礎之上。例如,他生病了所以需要他人為他犧牲一切。另一個不承認自己這些需求的有力原因是:一旦它們得以建立,就難以放棄,意識到這些需求的不合理正是放棄它的第一步。除了上面已經提到的那些基礎外,它們還根植于神經癥患者的一種深刻信念,即他無法依靠自己擁有的資源而生活,他所需要的一切必須由他人來給予,他生活的所有責任都在其他人肩上而不在他自己肩上。因此,要他放棄對無條件的愛的需求,前提是要改變他的整個生活態度。
對愛的神經癥性需要的所有特征都共同表明了這樣一個事實:即神經癥患者自身的沖突阻擋了他獲得所需之愛的道路。那么,如果他的這些需求只能部分實現或是完全無法實現,他會做出什么樣的反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