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我分析與自我實現
- (美)卡倫·霍妮
- 5589字
- 2021-10-29 17:27:55
第八章 獲得愛的方式和對拒絕的敏感
在思考神經癥患者是如何迫切地需要得到愛,而對他們來說,要接受這種愛是何等苦難這個問題時,我們可能會認為,在一種適度的、不冷不熱的情感氛圍中,他們或許能夠發展得最好。但是,另一個復雜的問題又出現了:他們與此同時又會痛苦地對任何拒絕或冷落都極為敏感,哪怕這種拒絕或冷落極其輕微。一種適度的氛圍,盡管一方面讓人感到安全,另一方面卻又讓人感到冷落。
描述神經癥患者對拒絕的敏感程度是非常困難的。約會的改變、必要的等待、沒能得到及時回復、同他人意見不合、不符合自己心愿,簡而言之,在他看來任何不能滿足其心愿的行為,都是一種拒絕和冷落。而且,這種拒絕和冷落不僅會將他們拋回到其基本焦慮中,還會被他們認為相當于一種侮辱(我稍后會解釋為什么他們會將這種冷落看作一種侮辱)。由于冷落中確實包含羞辱的內涵,這就會引起極大的憤怒,這種憤怒也可能會公開地表達出來。例如,如果一個女孩兒的貓咪對她的愛撫沒有任何反應,那她就會勃然大怒,并將貓扔到墻上。如果他們被要求等待,他們會將這種要求解讀為自己在他人眼中無足輕重,所以其他人見他們才不需要準時。這樣的解讀很可能使他們迸發出強烈的敵意,或者導致他們收回所有的感情,以至于變得冷酷無情,即使幾分鐘以前,他們還可能迫切地期待這次會面。
很多時候,受冷落感與惱怒感之間的關系仍是處于無意識狀態的。這種情況之所以非常容易發生,是因為這種冷落有時十分輕微,以至于完全能夠不為意識所覺察。于是,神經癥患者就會感到非常憤怒,或變得懷恨在心并心存惡意,或感到筋疲力盡、沮喪或是頭疼,而毫不懷疑其原因所在。而且,不僅冷落或自認為被冷落時會引發敵意反應,就連自己將會遭到冷落的這種預期也會引發敵意反應。舉例來說,一個人很可能會怒氣沖沖地問一個問題,僅僅是因為在他心里,他已經預料到這個問題會遭到冷落。他也可能不會繼續給女朋友送花,因為他預期她會從中覺察到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動機。由于同樣的原因,他可能會非常害怕表達任何積極的,諸如喜愛、感激、欣賞之類的情感。因此,在自己和他人眼中,他表現得比真實的自己更冷漠和無情。或者,他們也可能會藐視女性,以此來對預期中受到的女性的冷落進行報復。
對拒絕的恐懼如果劇烈發展,可能會導致的結果是,避免讓自己暴露在任何可能遭到拒絕和冷落的情境中。這種回避行為的范圍非常廣,從買香煙不要火柴,一直到不敢去找工作。那些害怕遭到任何形式拒絕的人,只要他們不能絕對確定自己不會遭到拒絕,就會避免接近自己喜歡的人。這種類型的男性通常會因自己必須主動邀請女孩跳舞而感到氣憤,因為他們擔心女孩接受他們的邀請僅僅是出于禮貌;而且他們認為女性在這一點上要幸運得多,因為她們不需要采取主動。
換而言之,對拒絕的恐懼可能會導致一系列嚴重的壓抑,致使自己變得膽怯,膽怯成為一種不使自己暴露于任何可能遭受拒絕的情境中的防御機制。認為自己是不可愛的,也被用來作為同一種防御機制。就好像是,這種類型的人對自己說:“不管怎樣,人們都不會喜歡我,所以我最好還是待在角落里,這樣我就可以保護自己,以免遭到任何可能的拒絕。”這樣,對被拒絕的恐懼就成為獲得愛的渴望的嚴重阻礙,因為它使得個體無法讓其他人感到或者了解到他其實是希望得到他人關注的。此外,由受冷落感所引發的敵意在很大程度上,使得焦慮情緒得以持續,甚至會增強焦慮感,這是形成難以擺脫的“惡性循環”的一個重要因素。
對愛的神經癥性需求的各種內涵所形成的惡性循環,可以大致描繪成如下所示:焦慮→對愛的過度需求,包括絕對排他性的無條件的愛→如果這些需求不能被滿足,就會產生被拒絕感以及對拒絕的強烈的敵意反應→由于害怕失去愛從而必須壓制敵意→彌散性憤怒所造成的緊張→焦慮進一步增加→對安全感需求的進一步增加……因此,為了對抗焦慮獲得安全感的每種方式,反過來又產生了新的敵意和焦慮。
這種惡性循環的形成,不僅在我們所討論的情況下是典型的,一般而言,這是神經癥形成過程中最重要的過程之一。除了讓人感到安全這種特性外,任何一種保護措施都具有會產生新的焦慮的特性。一個人為了減緩自己的焦慮而去喝酒,然后又擔心喝酒會對自己有害。又或者是,他可能會通過手淫的方式來緩解自己的焦慮,然后又擔心手淫會使自己生病。再或者說,他可能接受某種對焦慮的治療,但很快就會擔心治療會傷害到自己。這種惡性循環的形成是嚴重的神經癥注定會惡化的主要原因,即使外界環境并沒有發生變化。揭示這種惡性循環以及其全部內涵,是精神分析的最重要的工作之一。神經癥患者本人是無法把握他們的,他們只能注意到自己陷入了一種無望境地的這一結果。這種陷入無望困境的感覺,是他對于自己無法突破種種困境所做出的一種反應。任何一種似乎能夠引導他走出困境的道路,都會再次將其拖入新的危險之中。
人們可能會問,盡管存在內心障礙,神經癥患者是否還有可以獲得他決心想要獲得的愛的方式。這里有兩個實際存在的問題需要解決:一是怎樣獲得必需的愛;二是如何使得這種對愛的需要在自己及他人看來是正當的。我們可以大致地描述一下獲得愛的各種可能的方式:收買籠絡、乞求憐憫、訴諸公正,最后是恐嚇。當然,這種分類,就像所有心理因素的分類一樣,并不是絕對嚴格且規范的劃分方法,只是一般趨勢的指征。各種方式之間并不互相排斥,許多方法可以同時或交替使用,這既取決于情境以及整個性格結構,同時還取決于敵意程度。事實上,這四種獲得愛的方法的排列順序,表明了敵意增加的程度。
當神經癥患者試圖用收買籠絡的方式獲得愛時,他的箴言是:“我愛你愛得如此深沉,因此你也應該以愛我作為回報,并為了獲得我的愛而放棄一切。”在我們的文化中,女性與男性相比更喜歡使用這種策略,這一事實是由女性長期的生活環境造成的。幾個世紀以來,愛不僅一直是女性生命中獨特的領域,事實上也是唯一或者主要能夠獲得她們想要的東西的途徑。男性成長過程中一直抱著這樣一種信念,即如果他們想要實現某種愿望,那么就必須在生活中取得一些成就。而女性則認為,通過愛,且僅能通過愛,她們才能獲得幸福、安全和聲望。這種文化地位上的差異,對男性和女性的心理發展有著重大的影響。在這里討論這一影響恐怕是不合時宜的,但它所造成的結果之一是,在神經癥患者中,與男性相比,女性會更頻繁地將愛作為一種策略。而與此同時,她們對愛的主觀信念,又使得她們將這一要求合理化。
這一類型的人,在其愛情關系中,會陷入一種對對方的痛苦依賴這種特殊危險之中。例如,假設對愛有某種神經癥性需求的女人,緊緊地依賴于同一類型的男性。但是,每次她向他靠近一步,他就會退縮;她對他的這種拒絕會做出懷有強烈敵意的反應,但因為害怕失去他,她會壓抑這種敵意。如果,她想退出這段關系,那么他就又會開始重新追求她。隨后,她就會不僅僅是壓抑自己的敵意,還會用更強烈的愛來掩蓋這一敵意。于是,她將再次被拒絕并再次做出相應反應,而最終又再次產生強烈的愛。因此,她將漸漸確信她被一種無法抗拒的“巨大激情”所支配。
另一種被認為具有收買籠絡意味的策略,是試圖通過理解對方,在心理或事業發展過程中幫助對方,為對方解決種種困難等類似的方式來贏得愛,這種策略男女兩性都會使用。
獲得愛的第二種方式是乞求憐憫。神經癥患者會用自己的痛苦和無助來吸引其他人的注意,這里的箴言是:“你應當愛我,因為我正在遭受痛苦且無所依靠。”與此同時,神經癥患者將這種痛苦作為提出過分要求的正當理由。
有時,這種乞求會以十分公開的方式表現出來。一個患者就會指出,自己是病情最嚴重的患者,因此最有權利要求得到醫生的關注。他會對其他表面上看起來更健康的患者表現出輕蔑,他也會對那些更成功地使用這一策略的患者懷有深深的怨恨。
在乞求憐憫的方式中,或多或少其中都混合著一些敵意心理。神經癥患者可以單純地乞求我們的善良心腸,也可以通過某些極端手段迫使我們給予恩惠。例如,通過將自己置身于一個災難性的處境,從而迫使我們來幫助他。所有在社會或者醫務工作中不得不與神經癥患者打交道的人,都深知這一策略的重要性。一個以實事求是的態度解釋自己處境的神經癥患者,與一個將自己的疾病用一種戲劇性的解釋來展示困境以引發同情的患者,兩者有著顯著的區別。在不同年齡段的兒童身上,我們也會發現這一相同的傾向和同樣的變化形式:孩子或是通過訴說苦難來獲得安慰,或是下意識地為父母制造一種可怕的情境,例如無法進食或是不能小便等,來引起父母的關注。
使用乞求憐憫這一策略意味著,個體預先有一種確信自己不能通過其他方式獲得愛的信念。這一信念會被合理化為一種對愛的普遍懷疑,或是采用這樣一種形式,即在特定的情況下,不能通過其他方式獲得愛,只能通過乞求憐憫的方式才能獲得。
獲得愛的第三種方式,即訴諸公正,這里的箴言可以被描述為:“我為你做了這些事,你將為我做什么?”在我們的文化中,母親經常說自己為孩子付出了很多,那么她們有權利要求子女對他們永遠忠誠孝順。在戀愛關系中,答應對方的追求這一事實,也可能被當作向對方提出要求的基礎。這一類型的人往往過分熱心地時刻準備著為其他人效力,而內心卻隱秘地希望,能夠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來作為回報。如果其他人不能同樣情愿地為他們做某些事,那么他們就會非常失望。我所提到的這類人,不是那些有意識地進行盤算的人,而是那些根本不知道自己有意識地預期希望能夠獲得可能的回報的人。他們這種強迫性的慷慨大方,也許可以更準確地描繪成一種變戲法的姿態。他們為其他人做的一切,正是他們希望其他人為他們自己所做的。正是這種失望帶給他們強烈的刺激,才表明了期待得到回報的心理事實上確實存在。有時,他們會在心里記一本賬,在這個賬本上記錄著自己為他人所做的大量犧牲,事實上這些犧牲是毫無用處的,例如,徹夜不眠等,卻減少甚至無視其他人為他做的一切。因此,他們完全歪曲了實際情形,認為自己有權利獲得特殊關注。這一態度反過來又對神經癥患者本人產生影響,因為,他們可能會極度害怕欠別人的人情。由于他本能地會以己度人,因此,他害怕如果接受了任何來自他人的恩惠,別人就會利用他。
這種訴諸公平的方式也建立在這樣一種心理基礎上,即如果我有機會,我就會很樂意為其他人做些什么。神經癥患者會指出,如果他處在其他人的位置上,他將會是多么的仁愛或樂于自我犧牲。而且他覺得自己的要求完全是合理的,因為他對其他人并沒有過多的要求,他所要求的也都是他自己也樂于去做的。實際上,神經癥患者這種合理化的心理,比他本人意識到的現象要復雜得多。他對自身性質的描述,主要是由于他無意識地將他要求別人做的那些事情放到了自己身上。但是,這并不完全是一種欺騙,因為他確實具有自我犧牲的傾向,這種傾向源于他缺乏自我肯定,源于他常認為自己是失敗者,源于他傾向于對別人寬容,以期得到他人向自己寬容別人那樣的寬容的心理。
訴諸公正的方式中可能存在敵意,當要求為受到的所謂的傷害做出賠償時,表現得最為明顯。其箴言是:“你讓我遭受了痛苦,你毀了我,因此你必須幫助我、照顧我、支持我。”這一策略同創傷性神經癥患者所用的策略非常相似。對于創傷性神經癥,我并沒有什么經驗,但是我猜想,患有創傷性神經癥的人也許并不在這一范疇中,不以自己的創傷為基礎,去要求他們在任何情況下都可能會要求的那些東西。
我舉一些例子來說明,神經癥患者是如何通過使他人產生愧疚感或責任感,以使其自身需求看起來正當合理。一位妻子曾采用生病的方式來應對自己丈夫的不忠,她沒有對他表達任何指責,甚至可能都沒有意識到他該受到指責。但是她生病的事實卻含蓄地表達了一種活生生的責備,目的在于引發自己丈夫的愧疚感,從而使其心甘情愿地將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她身上。
這一類型的另一個神經癥患者是一位患有偏執和歇斯底里癥狀的女性。有時,她會堅持幫助自己的姐妹們做家務,而一兩天后,她可能會無意識地因為她們竟然接受了她的幫助而非常生氣;于是隨著癥狀的加重,她不得不臥病在床,以此迫使她的姐妹們不僅要自己料理家務,而且要承擔更多照顧她的義務。同樣,她健康狀況的受損也表達了一種責難,并要求其他人為此做出賠償。一次,其中一個姐妹批評她時,她突然暈倒,以此來表達自己的憤怒,并迫使她們給她以同情。
我的一個病人,在她接受精神分析的一段時期內,病情曾變得越來越嚴重,甚至產生了幻覺,認為精神分析除了要讓她精神崩潰外,還要奪走她的一切財產。因此,她認為,在將來,我必須承擔起照顧她全部生活的義務。在每個醫療過程中,類似的反應都很常見,與之相伴出現的是對醫生的公開威脅。在病情輕微的患者中,下面這種現象經常出現:當精神分析醫生休假時,患者的病情會明顯加重;而且患者或明或暗地斷定,他病情的惡化是醫生的過錯,并且因此他有特權要求獲得醫生的關注。我們可以將這個例子很容易地轉換為日常生活經驗。
正像這些例子所表明的那樣,這種類型的神經癥患者愿意承受付出痛苦的代價,甚至是巨大的痛苦。因為,通過這種方式,他們可以表達對他人的指責并提出自己的要求。而他們本人意識不到這點,因而能夠維持自身的公正感。
當一個人使用威脅作為獲得愛的策略時,他可能威脅要傷害自己或他人。他會做出某種極端的行為來進行威脅,例如,毀壞自己或他人的聲譽,或是對自己或他人做出暴力行為,以自殺相威脅,甚至以企圖自殺相威脅都是非常常見的例子。我的一個病人通過這種威脅方式相繼獲得了兩任丈夫。當第一任丈夫表現出要退卻的跡象時,她跑到城市最擁擠且熱鬧的地方去跳河;當她的第二任丈夫似乎不太情愿結婚時,她打開了煤氣,當然她確定其他人能夠發現她。很顯然,她的意圖在于說明,沒有這個男人,她就沒法活下去了。
由于神經癥患者希望通過這種威脅的手段,來獲得其他人對自己需求的認可,因此,只要有希望達成這一目的,他就不會將這種威脅付諸行動。如果失去了這種希望,他就會在絕望和報復的壓力下實施這種威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