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短篇 偉大·貓利斯,又名永生之花
- 科幻世界·譯文版(2021年8月)
- 《科幻世界》雜志社
- 8945字
- 2021-11-02 17:20:16
Magnificent Maurice, or the Flowers of Immortality
拉蒂·馬赫羅特拉出生于印度,曾經是一名經濟學家。由于工作壓力太大,做夢都夢見數學公式,她放棄了高薪工作,投身環保,加入世界自然保護聯盟(IUCN),這段時間的見識和經理讓她積累了大量靈感。定居加拿大之后,她開始從事寫作。從此變成了《光速》《奇異地平線》《不思議》等幻想雜志的常客。
作者/【加拿大】拉蒂·馬赫羅特拉
翻譯/劉壯
這棵樹在很多語言里有很多名字:伊格德拉西爾[1],卡帕弗里克沙[2],建木[3],阿濕婆多[4]。它屹立在眾多世界的連接中心,暗物質環繞著它的根,宇宙的邊緣被不斷伸展的樹冠高高舉起。它的樹枝扭曲時空,心形的葉子維持著物理法則,而它那小小的白花則能賜予永生。
我們不妨說得再準確一點。一朵花賜予永生,兩朵花制造漫長而痛苦的死亡,三朵花讓一整個物種灰飛煙滅。貪婪沒有好下場。
不過這其實并不是這棵樹的故事。也不是居住在它虬結樹根之間那棟小屋里的那個女巫的故事——盡管女巫是這棵樹的看護者,同時也是一個重要角色。女巫們一向都是重要角色。
不,我們關心的是貓利斯。此時的貓利斯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小屋屋頂上,沐浴著掛在頭頂樹枝上的那顆黃色恒星的光芒。方便起見,我們就管它叫太陽吧。這個太陽并非必不可少,不過女巫對貓一向寬容大度,于是弄了一個來。如果貓利斯知道感恩,他一定會對女巫感激涕零,不過所有貓都一樣,即便是那些神一樣的貓。尤其是那些神一樣的貓。
故事發生在很多年前——宇宙數著這些事情,不過是誰在數呢?這里的時間流逝不同于別處。貓利斯并非永生不朽,女巫也一樣。他們也不像過去那樣年輕了。如今這里還有別的貓,在小屋周圍四處逛悠,喵喵叫著想引起女巫的注意。總有一天,他們當中會有一只來接替他的位置。
不過現在還不行。哦,不行。貓利斯抬起頭來——一只玳瑁貓剛剛落到屋頂的邊沿,貓利斯用黃色眼睛惡狠狠地朝她瞪過去。讓他大為震驚的是,玳瑁貓并沒有退后。于是他讓自己的毛炸起來,嘴唇一彎,露出一口鋒利的白牙。
“早上好呀,貓利斯。”她語氣溫和地說,“屋頂這么大,肯定能容得下我們倆吧?”
貓利斯的震驚變成暴怒。一只小小貓咪,竟敢挑戰他的領地!這屋頂是他的。樹也是他的。他要拼死捍衛它。女巫明明知道這一點,明明知道他多么擅長自己的工作,可她還是容許這些……這些……小屁孩兒侵門踏戶,闖進他的家里!
他站起身來,抖起耳朵殘缺、毛發蓬亂的威風,弓著背,像一團蜜蜂一樣發出嘶嘶聲。
玳瑁貓不為所動,用一雙亮綠色的眼睛打量著他。“下面有些碎沙丁魚零食——要是你想過來一起吃的話。”她轉身離開,“我的名字叫奶油硬糖。”她一回頭,隔著肩膀說道。她跳下屋頂,就像她來時一樣悄無聲息。
貓利斯躺回到屋頂上,怒氣沖沖。奶油硬糖。一只玳瑁貓怎么起了這么個名字?他要努力忘掉它。(在這件事上,他失敗了。)
太陽依舊明晃晃的,卻無法讓他感到一絲暖意。他的四條腿因為陰魂不散的舊傷而疼痛,都是在深淵邊緣、黑洞洞口、瀕死恒星中心那一場場戰斗留下的。怪獸一直都有。可是貓利斯不會一直都在。
他一邊舔著爪子,一邊悶悶不樂地想著沙丁魚。
一片飽經歲月滄桑的葉子放棄了它對生命似有若無的執著,飄落下來。在遙遠的某個地方,一場地震劈開了一顆星球。
在新樹葉長出來的這段時間里,一個鯨類種族離開他們的海洋星球,成為一群太空遠行者。人類在火星上建立起第一塊殖民地。銀河系里的一顆恒星變成超新星,讓星系中的其他恒星黯然失色。
人類和鯨類種族不會相遇。這兩個物種將在僅僅一百萬公里的距離上擦肩而過。你也許會覺得這很傷感,但這其實是鯨類種族有意為之。每當潛在的滅種危機來臨時,他們總能有所察覺。
在樹根間的小屋里,女巫讓貓利斯把自己的第一場戰斗經歷講給聚在爐火邊上的那六只貓聽——六只!爐火和太陽一樣,并非必要。不過貓都會被爐火吸引過來,就像蜜蜂無法抗拒薰衣草一樣。
女巫坐在搖椅上,為樹編織著圍巾。圍巾其實也不是必不可少,不過樹很喜歡。鮮艷的紅黃藍三色花紋點綴著形狀各異的樹枝和長滿木瘤的樹干,治愈著看不見的傷痛,讓熵的蠕蟲不敢造次。
貓利斯惡狠狠地瞪著湊在他面前的貓。他不想講述他的第一次戰斗。他都不記得第一次戰斗了。不過他從來都不曾拒絕過女巫任何彬彬有禮的要求。
她總是那么彬彬有禮。
就像這次,她說,哦,勇敢的貓利斯,我求求你同意收養這些星貓吧。這些可憐的小家伙既沒有朋友,也沒有家。如果我們不收留它們,它們會死的。
他又能怎么辦呢?說,不行,讓他們死去吧?還是說,不行,給他們另找一個宇宙?
他差點兒就這么做了。他覺得被利用了,并因此怒氣沖沖。
可是女巫正等著呢,奶油硬糖則用她那冷冰冰的綠色目光死死盯著他,火苗滿懷期待地噼啪作響。
貓利斯開口了,把注意力放在爐火上,因為比起關心那些橫插在他和他的女巫之間、瘦了吧唧的小貓崽子,他情愿面對著爐火。
他們全神貫注地聆聽著。幾乎是這樣。有一回,一個小小的白色毛球張開粉色小嘴打了個哈欠,黃油奶糖用爪子重重地拍了他一下。
要是貓利斯把幾場戰斗弄混了,又對一些細節添油加醋,嗐,反正誰也不知道,不是嗎?故事最重要。
“很多年前,那時我還年輕,比所有貓都帥,我面對著古往今來所有貓都未曾見識過的最大挑戰。當然,我贏了。我總是能贏,而且還會贏下去,因為我是偉大·貓利斯。”他沖著奶油硬糖露出怒容。
確認她絕不會垂下她那讓人心煩的專注目光后,貓利斯接著說:“那時我剛剛結束在偉大的老刁婆手下的訓練,他也已經踏上了天空朝圣之旅。我孤身一貓在樹上巡邏。這時,我聽到樹底下傳來可怕的鋸木聲。我跳下來,看到一幅可怕的景象。”
所有貓都屏住呼吸,女巫也收起了笑容。
“那是仙女座草螟星系的樹蛀蟲,”他停頓片刻,讓聽眾充分感受到它的恐怖,“這一點我直到后來才知道。在當時,我只知道自己看見了什么:巨大而猙獰的甲蟲,長著閃亮的黑色甲殼和形如彎刀的尖牙,用連在腿上的鋸子在我的樹上鉆洞。”他的胡須因為回憶抖個不停,“它們打算在樹洞里產卵,好讓幼蟲能以整個宇宙為食。”
貓利斯踱起步子,尾巴甩來甩去。“貓有三件主要武器,”他擺出一副說教的架勢,他的心思卻沒能瞞過女巫,“聲音、牙齒和爪子。聲音最適合殺死惡魔,牙齒和爪子則適合對付大多數生命體,而三者結合可以對付機器。我跳上最近的甲蟲,發出一聲足以打敗惡魔的憤怒尖叫,同時伸長我的牙齒和爪子,即便是一頭渾身披掛的恐龍也無法抵擋。”
“可是我在這個甲蟲身上連一道印子都沒留下。我大感震驚!大為驚駭!這怎么可能?”貓利斯停下腳步,用兇狠的目光掃視他的觀眾,仿佛他們要為他的失手負責。
一只小黑貓舉起一只爪子。
“什么?”貓利斯說道,因為被人打斷而怒氣沖沖。
“它們會不會是被惡魔附身了?”黑貓說。
“我有讓你來講故事嗎?”貓利斯喝問道,“是你在跟樹蛀蟲作戰,并且取得輝煌勝利的嗎?不是?那就不許說話!”
黑貓躲到女巫的裙子后面。貓利斯重新踱起步子,身上的毛根根豎立。女巫輕聲哄了哄他,他的毛這才稍稍放下了些。
“我立馬猜到,它們是被惡魔附身了。”他說,仿佛剛才黑貓并沒有開口,“有了甲蟲的保護,惡魔就能免受我的聲音影響。有了惡魔的保護,甲蟲也強壯到足以抵抗我的牙齒和爪子。這是魔鬼親自促成的同盟!幸運的是,我想起來我還有第四件武器。”
(實際上還有第五件,不過那可不能講給這些菜鳥聽,貓利斯也絕不想提及,哪怕是為了吹牛。)
奶油硬糖張張嘴,剛要說話,想了想又算了。
貓利斯惡狠狠地咧嘴一笑。“我還有我的生命。”
貓群里一片“哦——”“啊——”。這聲音讓人有一種古怪的滿足感。
“我們只有九條命,”貓利斯恢復那種上課的語調,接著說,“所以不到萬不得已不能使用。這時就是萬不得已的情況。我用牙齒切下我的生命。那痛苦簡直無法忍受!可是我猶豫了嗎?我遲疑了嗎?不。我在內心深處尖叫著、呻吟著,把它撕扯下來,直到它站在我的面前,一個和我一模一樣的、帥氣的復制品。它把身上毛皮整個兒咬下來,把它朝甲蟲群丟出去。每一根毛發都開始變長,變成一道道閃電鞭子,抽得甲蟲周身噼啪作響,把它們的甲殼打個粉碎。沒過幾分鐘,所有甲蟲都被鞭子轟成齏粉。惡魔從破爛的甲蟲軀體中現身,面目猙獰,厲聲尖嘯。我和我的復制品的聲音相應和,我們一起唱了一首歌,壓過惡魔的尖嘯。那場面何其壯觀!惡魔紛紛用手捂住耳朵,乞求開恩。我們越唱越大聲!惡魔便如噩夢般飄散了,那難聞的味道也被風吹散。等到最后一個惡魔也沒了蹤影,我的復制品向我鞠了一躬,便在迷霧中漸漸淡去。就這樣,我失去了我的第一條命。”
一片充滿敬意的沉默。然后那只黑貓從女巫的裙子后面冒出頭來,又舉起她的爪子。
“什么?”貓利斯努力控制住脾氣,說道。
“你還剩下幾條命?”黑貓問。
貓利斯身形膨大起來,直到他覺得自己快要爆開了。女巫突然找到些事情,讓所有貓都忙活起來。奶油硬糖把小黑貓領到角落里好一頓數落。
貓利斯爬進他位于屋頂和天花板之間的窩里——他用毯子和玩具把這地方弄得很舒服——然后垂頭喪氣起來。
還用問,他只剩下一條命了。還有最后一場輝煌壯麗的戰斗,偉大·貓利斯也將由此謝幕。
時光荏苒。一個神來了,打定主意要從樹上摘下一顆鮮嫩的果子。貓利斯毫不費力地把他打發走了。總有一天,這顆果子會變成一個新的銀河系,不過神們在乎這種事情嗎?不,他們才不管呢。從這個角度看,他們跟惡魔沒什么區別。
讓貓利斯惱火的是,如今他已經知道了所有在小屋進進出出的貓的名字。那個白色小毛球叫雪片,他擁有貓利斯所見過的最鋒利的牙齒——除了貓利斯自己的。那個好奇心過重的黑貓叫午夜,她辯論起來能把斯芬克斯說死。剩下三只分別是喇叭、爪子和命運。喇叭擁有威力強大的嚎叫,爪子能引起樹震,命運的編織本領幾乎跟女巫一樣強。
奶油硬糖讓他們輪流到屋頂上拜訪他,帶上一點魚肉或者雞肉,央求他講一講自己的戰斗故事。大多數時候,他會一邊對著他們奉上的食物大快朵頤,一邊大吼大叫,直到把他們趕走。不過有時候——很難得地——他會滿足他們的請求,講一個故事。他們圍在他身邊,聽著故事,安靜得像一群老鼠,直到他講完。他們從不問問題,盡管午夜不得不用一只爪子按住另一只,以此來阻止自己。
女巫輕松了些。是時候了,她想,該讓貓利斯退休了。可她永遠都不會親口說出來。
也許,過不了多久,女巫自己也該退休了。她從來都不讓自己起這個念頭,因為看護者女巫比星貓還要稀少。在新來者出現之前,她必須繼續工作下去,盡管她的骨頭早已在皮膚下面變成了灰燼。
又一片葉子落下了。在遠方,一棵機器定居的星球被它的太陽吞噬了。機器們早就預見到這一起毀天滅地的事件,如果愿意,它們完全可以離開它們的星系。可是這樣做似乎并沒有什么意義。當初制造它們的人類早已不復存在。對于一個盛極一時的文明來說,這樣的結局似乎正合適。
它們把它們的故事編碼成一道量子謎題,借用它們這顆瀕死星球的脈沖發射出去。
這道謎題要花上好幾千年才能抵達另一個有生命定居的世界。抵達之時,那里僅有的一種半智慧生命,一種樹棲靈長類動物,卻對此渾然不覺。
貓利斯每天都在樹上巡邏。女巫想讓他退休的跡象越明顯,它就變得越固執和郁郁寡歡。不,他不需要休息。不,他不需要陪伴。不,他的肌肉根本不疼,一點兒都不疼。他爬起樹來跟小貓崽子一樣靈巧謝謝。
這是一句謊話。每當他在樹上爬得足夠高,高到連耳朵最尖的奶油硬糖都聽不見的地方,貓利斯都會輕聲哼哼起來。
他不會再答應女巫的任何請求了。這是一道滑向退休的斜坡,而貓利斯一點兒都不想退休。他要死在崗位上,像過去一樣死得偉大。女巫最好接受這一點。他愛她,用他自己的粗暴方式,但她不是他的老板。貓利斯在樹枝上跺了一腳,對著遙遠的天際發出不甘心的號叫。腳下的樹枝一陣晃動,他敏銳地跳到下方的另一根樹枝上。
不過這根樹枝也在抖動,他這才意識到,他并不是孤身一貓。他炸起渾身毛發,露出一副兇相,低頭朝樹下望去。
一個戴著頭盔的人類正吊著繩索往上爬,繩子就在貓利斯身下幾米遠的地方。
貓利斯感到既震驚又羞恥。這個人類是怎樣悄無聲息地爬這么高的?最重要的是,貓利斯感到怒不可遏。人類是所有生物中最麻煩的家伙,而這句話足以說明一些事情。怪獸幾乎總是尾隨在他們身后。他縱身跳到下面那根掛著繩索樹枝上,一揮爪子切斷了繩索。
繩子掉了下去。那人類發出小小的一聲驚叫,跌了下去。
貓利斯定了定神,理直氣壯、得意揚揚地舔著爪子,等待人類身體落到隱喻的地面時發出的那一聲小小的、悲哀的啪唧聲。
這聲音并沒有傳來。反而串來繩索劃破空氣的聲音。貓利斯定睛一看,懊惱地發現那個人類被大樹無數樹枝中的一根給救了下來。此時她已經把一根繩索甩到頭頂上方的另一根樹枝上,正在調整身上的安全繩。盡管相隔這么遠,他還是能感受到她的決心。
貓利斯咧嘴一笑:這就有意思了。他要繼續切斷繩子,然后這個人類會一直往下掉。最后,這個人類還是會摔到地面上,構成她身體的原子會迸濺開來,歸入它們來時的那個宇宙。
他跳下去,舉起爪子,準備再次切斷繩索。
嘭!貓利斯眨眨眼,咳嗽起來。一個又沉又鋒利的東西落到他身上。煙散開后,他看見自己被罩在一張金屬網里了。他試著動一動,網卻越發收緊了,透過他的皮毛勒進肉里。他能感受到附在網上的咒語,能讓他的牙齒和爪子變鈍。
“我早就料到會遇到像你這樣的家伙。”人類說著,把一根圓柱形的管子塞回腰帶里,“我可是有備而來。”
她把自己拉上去,動作快得驚人,然后在怒氣沖沖的貓利斯對面的樹枝上蹲下來。她身上聞起來有汗與蜂蜜的味道,是恐懼與絕望的氣味。她一頭黑發,皮膚棕黃,還有那種在縱深跳下去之前,凝望過深淵的眼神。不知為何,她讓貓利斯想起了自己的女巫。
“我的名字叫烏胡拉。”她說,“我不想傷害誰,我只想摘一朵花。我的愛人正躺在鬼門關前,能救她的只有這個東西。”
在他漫長而出色的工作歷程里,他已經聽過無數次這個故事的若干個版本了。永生之花是各個有生命定居的世界里最古老的神話。那些關于永生之花的傳說既黑暗又誘人。要是辦得到的話,他一定要把這些傳說統統戳穿。這樣一來,那些愚蠢的戀人也許就不會冒險穿越交錯編織的時空,來到這里。
“這可由不得你,”他咆哮道,“這些花是樹的。而且你也看見了,今天一朵花都沒有。”
樹葉輕輕搖擺,露出躲在葉子后面的小花。
怎么回事,樹?貓利斯沮喪地想,我在保護你呢。
烏胡拉倒吸一口氣。“竟然有這么多!我只要一朵就夠了。”
“每一朵花都是一顆嬰兒恒星,”貓利斯告訴她,“為了救一個人類,你情愿毀掉一整顆星球?”
她抿緊嘴唇。“我愿意。而且你無法阻止我。”她的雙手伸向離她最近的那叢葉子,葉子則慷慨地分開,露出藏在其中的花朵。
樹為什么要幫助她?貓利斯不知道,于是他干了一件從未干過的事情:運用第五件武器。他劈開時空,要在所有可能的行動中尋找那個最優解,從而用最小的力氣獲取最大的光榮。這樣做非常危險;畢竟,時空一旦被分割,接下來會怎樣就由不得你了。不過眼前就是萬不得已的情況,而他也只剩下一條命了。
選項一:他犧牲自己最后一條性命,以雷霆萬鈞之勢掙開這個可恥的囚籠,一把抓向這個人類的臉,讓她從樹上掉下去。她會死掉,他也會死,奶油硬糖接替他的工作。接下來整整一年的時間里,它們每晚都會歌唱他的壯舉。
只有。可憐巴巴的。一年。就這樣?為什么?直到今天,每當貓利斯感到孤獨的時候,他仍然會歌唱老刁婆的故事!不行,不行,這樣可不行。
選項二:他讓她把花帶走。這也不是沒有先例。她又不是為了自己,花也不會傷害到她。可是她的愛人……永生會永遠毀了她。而永遠是一段無比漫長的事件。烏胡拉死去好幾個世紀以后,她的愛人在地球上游蕩,變得越來越不像個人,越來越像一個惡魔,最后她會回到樹上,向宇宙發起復仇。好吧,根本不是個選項。
選項三:耍個花招引開她的注意,然后呼叫幫手。這樣做與生而為貓的一切意義相抵牾,可是眼下這就是最好的選擇。他只要出幾道謎題,把她拖住就好。追尋永生之花的人都喜歡謎題。他們似乎覺得只要答對問題,他們就多少應該得到花,并且能避免因為殺死一顆恒星而造成的一切不好的報應。貓利斯只要大吼一聲就能輕松召喚奶油硬糖,還能讓烏胡拉暫時變聾。奶油硬糖會輕松干掉這個不速之客,女巫則知道怎樣解開這張網。對他來說,這個結果并不光彩,可是只有這樣,他才能:第一,活下來;第二,拯救一顆嬰兒恒星。
貓利斯決定采用第四個選項——這個選項的前路太多不確定性,無法看清。他把時空的縫線拉回到一起,發出一陣呼嚕聲,用他最誘人的語調說:“給你一份工作怎么樣?”
那個人類的手停下來,濃黑的眉毛擰成一個結。“你在耍滑頭嗎,貓?”
“我的名字叫貓利斯,”他對她說,“我守衛這棵樹的年頭比你頭上長毛的時間還久。不過我的女巫越來越老了。她需要一個學徒。這個人要既年輕又強壯,還要聰明,要能趁著還來得及,學會她的本領。”
她歪歪頭,吃了一驚。“可我必須回去找我的愛人,”她說,“我必須救她的命。”
“聽我說,”貓利斯說,話里滿含著真誠。這也是一件武器——多少算吧。“永生是一個詛咒。你這樣做,她永遠都不會原諒你的。永生會把她逼瘋。你死去很多年后,她的神志會崩潰,就像大海怒濤之下的沙灘。難道這就是你想要的嗎?”
“我不能眼睜睜讓她死去。”烏胡拉的語氣里多了一絲不確定的顫抖。她太年輕,也許還不到十七歲。更讓人印象深刻的是,她居然一路跋涉了這么遠。
“當然不能,”貓利斯熱情地說,“她理當有個機會像普通人一樣安度一生。我的女巫能幫你。她知道許多治療秘藥。相信我,你需要的是藥,而不是永生之花。”
烏胡拉的手從樹葉叢上收回來,倚著樹干,臉上滿是疲憊與狐疑。“我不相信你,貓。你和我在對立的立場上。”
“又不是非這樣不可。”貓利斯還想再說些什么,這時他們下方的一根樹枝抖動起來,帶得樹葉沙沙作響。他盡量不動四肢,朝下望去。“有什么東西從你的世界跟來了?”
“沒有。我自己來的。”烏胡拉俯身望去,一時喘不過氣來,“哦,不。”
“怎么了?怎么回事?”貓利斯不耐煩地一跺爪子。網又收緊了些。鋒利的金屬網繩勒住他的喉嚨,讓他幾乎無法呼吸。
一股有毒的氣味在空氣里漫開,一只蒼白、腐爛的手抓住他們所在的樹枝。木頭警覺地吱嘎作響。烏胡拉猛一回頭,臉上的驚恐與貓利斯的感受不相上下。
入侵者爬上來,現出猙獰的身形:一具人類尸體,一身黑色裝束,臉上的肉剝落下來,睜著慘白空洞的眼睛,鼻子和嘴只剩下幾個沒有遮擋的窟窿。
“松開我,”貓利斯喊道,“快!”
烏胡拉撲上前來,撥動一個開關。金屬網嗖的一下從貓利斯身上彈起來,回到管子里,順便還揪下他身上的一撮毛。她把管子對準尸體,發射。金屬網罩上那個生物,把它困住。它一個踉蹌,揮舞著胳膊,跌下樹枝。
“干得漂亮。”貓利斯的聲音恢復正常。
又一只腐爛的手抓住了樹枝。貓利斯不等看清那手是誰的,向前縱身一躍,把那只手劃成好幾道肉條。那具尸體掉了下去,黑洞洞的嘴大張著,做出一副永遠不會結束的笑容。
又有四雙手抓住樹枝。
“怎么這么多?”烏胡拉一邊退后,一邊喊道。她舉起金屬管子,砸向離她最近的尸體。
“吸血鬼的控尸術,”貓利斯喝道,“是你那個世界里獨有的東西。真是謝謝你把它們帶到這兒來。”
“我沒有!”
“你有。你打開一道大門,然后它們跟著你穿越過來了。”貓利斯伸出爪子,攻擊一具試圖從他身旁爬過的尸體。哪怕只有一具尸體設法把一朵花丟進嘴里,整個尸群也都能獲得吸血鬼般的邪惡生命。它們會把尖牙扎進樹里,將宇宙的樹汁吸入它們無底的靈魂。
貓利斯從樹枝邊上瞥了一眼。一支死人大軍正如僵尸一般不斷往樹上爬。就算貓利斯放棄最后一條生命,他也不能保證自己誓死守衛的這棵大樹安全無虞。而第五件武器他已經用過一次了。如今只有一件事情可做。貓利斯深吸一口氣,把自尊丟到一邊。
“奶油硬糖!”他尖叫道,“來幫忙!”
眾貓順著樹干一路飛奔直上,仿佛它們早就在等待他的信號。奶油硬糖一馬當先,像一團長著牙齒和皮毛的咆哮影子,撕咬著尸體,把它們像彩紙屑一樣拋出去。緊跟在她身后的是雪片、喇叭和爪子。她喵的一聲,發出一道急促的指令,揮舞爪子縱身撲出,一頭撞上樹干。
整棵樹像風中的樹葉一樣震顫起來。貓利斯和烏胡拉唯一能做的只有抓緊樹枝。尸體如蒼蠅一般紛紛落下。震顫一停下來,雪片和喇叭立刻接手,把剩下的尸體掀飛,速度與兇悍程度和他們的年齡體格毫不相稱。
“你的隊伍真是讓人嘆為觀止。”烏胡拉一邊說,一邊把另一具尸體的腦袋砸扁,一腳把它踹飛。“你一定很為他們感到驕傲。”
貓利斯低頭看著他們,忽然意識到,他真的很驕傲。
最后一具尸體也被干掉了,貓利斯護送著烏胡拉從樹上下來。奶油硬糖先走一步,去告訴女巫有位不速之客。雪片、喇叭和爪子留在樹上巡邏。
他們下得很慢,烏胡拉是因為累了,貓利斯是因為四條腿都在抽筋,還疼得厲害,可是謹慎起見,他還要假裝自己能跟上她的腳步。
“要是哪天我再回來,”烏胡拉說,“會有一份工作等著我嗎?”
“別耽擱太久,”貓利斯提醒她,“要是你打算回來,那就趁你還年輕、還強壯,趕緊回來。當女巫可是一件苦差事。”
“不過很重要。”烏胡拉說。
“全宇宙最重要的工作。”貓利斯向她保證道,“只不過下次來時,確保沒有東西跟著你。再次打開門之前,先學會怎樣關上它。”
小屋里,女巫已經變成一個老婦人的模樣,穿著一身褪色的黑袍,戴著一頂尖頂帽。她向烏胡拉打了招呼,仿佛每個星期——而非每隔一百年——都有訪客似的。烏胡拉做了一番自我介紹,說明自己的難處,與此同時,命運泡好了茶,午夜則問了幾個機智的問題。
貓利斯爬到陽光燦爛的屋頂上打盹兒。在奶油硬糖隊伍的幫助下,他已經完成了自己的工作。剩下的事情就交給女巫和烏胡拉吧。總有一天,她會成為一名優秀的學徒。只要她回來。只要女巫能等得到。
“貓利斯?”奶油硬糖說,“來點兒沙丁魚?”
貓利斯怒氣沖沖地一下子醒過來。奶油硬糖站在那里,一只爪子踩著屋頂,另一只爪子端著一碗他最喜歡的食物。
“那我就不客氣了。”他忍住哈欠,咕噥道。
奶油硬糖把碗朝他那邊推過去,然后靈巧地跳上屋頂。“你知道,我在想……”她開口道,不過我們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因為貓利斯還沒有做好聽這番話的準備。
他整個兒站起來,炸開毛,因為用力而氣喘吁吁。“閉嘴,傲慢的家伙,離開我的屋頂。”他咆哮道。
“你說真的,貓利斯?”奶油硬糖翻了個白眼,不過還是安靜地離開了。他重新躺到被太陽曬熱的瓦片上,伸爪去夠沙丁魚。
總有一天——很快了——奶油硬糖會接替他的位置。
不過現在還不行。嗯,還不行。
【責任編輯:鐘睿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