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短篇 棲息之所
- 科幻世界·譯文版(2021年8月)
- 《科幻世界》雜志社
- 13765字
- 2021-11-02 17:20:16
Habitat
K.J.帕克(1961-),作家,律師,打鐵愛好者,養(yǎng)豬專業(yè)戶……相信不少讀者對他都不陌生。他的作品如《紫與黑》《藍與金》《太陽與我》等等都是《科幻世界·譯文版》的經(jīng)典篇目。他的奇幻獨樹一幟,目前沒人可以模仿。但這篇《棲息之所》即使在他的作品中也算特別的。他用了一個大家絕對想不到他會用的元素。
作者/【英】K.J.帕克
翻譯/Ninesnow
沙漠在生長。心懷沙漠的人,有禍了。
——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他看著我。
我也看著他,試圖說點兒什么。即便你已經(jīng)遵循禮儀把佩劍留在門房,把坐騎交給了皇家馬夫,也不能對著一位王子說“去死吧”,絕對不行。我可以干脆地拒絕,轉(zhuǎn)身就走,當然也可以不這么做。我不會接受。
“抱歉,我的一只耳朵有點兒聾。您能再說一遍嗎?”
他嘆口氣,像對著外國人那樣放慢語速說道:“我想讓你幫我抓一條龍。抓活的。你一定能做到,對嗎?”
沒錯,確有其事。代價高昂。“可能不行。”
不是他想要的回答。“為什么不行?”
我知道很多人都有理有據(jù)地抱怨一個小小的失敗就毀掉了他們的生活。對我來說則是一次成功徹底搞砸了我的生活。我那時還是個孩子,根本不知道自己被卷進了什么麻煩里,要是我知道的話一定跑得遠遠的;但是現(xiàn)在再說這些已經(jīng)太遲了。那是我履歷中的一筆,是我人生中的烙印(考慮到這個烙印的性質(zhì),我的人生可能不會很長)。我的臉上刻著“英雄”兩個大字——深刻得涂脂抹粉也掩蓋不住,高大得帶著闊檐帽也遮蔽不了。
我那時十九歲。是一名貧困騎士的三個兒子中的老幺。這就意味著我們家的大廳潮濕、漏雨,廳內(nèi)的裝飾品是一套代代傳承下來的銹跡斑斑的盔甲;我們還得自己放羊。更正一下:我和朱夫瑞要放羊,因為雷蒙博是長子,他是法定繼承人,所以高貴的他不能讓生活瑣事弄臟雙手。他把所有的時間都花費在用木劍擊打木樁以及學(xué)習(xí)紋章學(xué)上,與此同時我們卻在給懷孕的綿羊剪掉屁股周圍沾著屎的羊毛。我說不好誰的處境更糟糕;這兩種過日子的方式都挺悲慘,但我們的方式至少能把食物擺上餐桌。
我們有兩百零六只羊。有一天,還剩兩百零二只。有四只羊消失了。我和朱夫瑞去找羊,只找到幾根骨頭和四散的羊毛。這說不通。狼會留下一大片血腥混亂的現(xiàn)場,而偷羊賊什么都不會留下。我們分頭去找。我游蕩了差不多一個小時,什么都沒看到。我之前和朱夫瑞說過在那里等我,我回到那里,他不在。
我痛恨驚慌失措。在外域時我經(jīng)常生出這種感覺,卻都沒有那次強烈。朱夫瑞比我大一歲,然而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卻是我的小弟弟;我比他聰明,比他敏銳,所有人都認為我應(yīng)該照顧他。我們分頭找吧,我這樣說。我能想象出向父親描述這一幕的場景。真是讓人難受的想法。
我努力尋找線索、腳印——我很擅長做這種事——但是什么都沒找到,眼淚突然涌出來。我開始奔跑,越跑越快,直到停下來的那一刻我才感覺到自己已經(jīng)上氣不接下氣,肚腹絞痛到難以呼吸。天知道我喊他的名字喊了多長時間,喊得喉嚨生疼。為了不讓自己一頭栽倒,我靠住一棵樹,然后滑坐在地上。我受夠了。精疲力竭。
我抱住頭坐在那兒,感覺有什么東西濺落在我的頭頂,很輕,像是雨滴,但是下雨通常不會只掉落一滴雨點。我摸摸頭頂,看向指尖。紅色。我仰起頭,看到了朱夫瑞。他的腳后跟卡在高處的樹枝上、懸掛著,腦袋在脖子上轉(zhuǎn)了整整半圈。
我在腦海中聽到一個聲音。它說,離開這兒。
我沒空理睬那個聲音。有那么一瞬間我身體僵硬,無法動彈;然后我抓著樹干想爬上去,但是找不到用以攀爬的枝丫。我的腦海里一遍遍地響起“離開這兒”的聲音,但我置若罔聞,我的哥哥在那兒,像小弟弟一樣的哥哥,如同那些我從來都摘不到的最大、最圓的李子一樣,懸掛在我夠不到的地方。我警告過你,那個聲音說;頭頂上方的樹冠里有什么東西在移動。
一開始我以為它是頭豬,但是豬不會爬樹,它們的身形沒有那么龐大,它們也不是那種顏色。一頭巨大的、藍金色的豬,一雙小眼睛上長著和人一樣的睫毛。它挺起胸,現(xiàn)出一圈扁平的長刺,形狀就像鳶尾的葉子,每根都和人的手臂一樣長;它伸出長得出奇的脖子,和人的腰一樣粗。這時我才意識到它是個什么東西。開什么玩笑,我心想,它們根本就不存在。
無關(guān)緊要。這東西——不管它是什么——它殺死了我哥哥,像對待一只雞一樣擰斷了他的脖子,還把他掛在樹上,就像人們對待白鼬、黃鼠狼和老鼠這些畜生一樣——把它們掛起來,嚇跑它們那些小小的討人厭的親戚們。去你媽的,我心想。
我相信憤怒是上帝賜予的禮物。我屈膝起跳,但還是沒抓住任何可以抓住的東西,白白撕裂了指甲。
“隨你的便吧,傻瓜。”那個聲音在我的腦海里說。這個東西——咱們還是用它的物種來稱呼它吧,雖然這個名稱聽上去就很荒誕——這條龍滑下樹,張大嘴巴,徑直沖我撲了過來,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它的口腔。它的上顎呈粉紅色,尖齒、獠牙——我叫不出它們的學(xué)名——是成年象的象牙那種脫脂牛奶般的灰白色,其中一只牙在頂端分了叉。
我手無寸鐵,而且據(jù)我們這里的古老寓言所講,龍的牙有劇毒。因此我才相信憤怒是上帝賜予的禮物。憤怒能讓人直面危險并對自己說“那又怎樣”。
我既不勇敢也不聰明,但長久以來的經(jīng)歷讓我意識到,那種想殺死什么人、什么東西的強烈欲望能夠激發(fā)出我最強的一面。我放任它的行動,注視著它——有些時候,憤怒使我冷靜——直到它張著血盆大口到達我的頭頂。我趁機把手臂伸進它嘴里,在盡可能靠近舌根的地方抓住它的舌頭,并用手肘死死地抵住它的下顎。
它想合上嘴,但是合不攏。我的前臂撐開它的嘴,它用力向下咬,我的拳頭和手肘陷入它柔軟的上下顎,定住了它們。我筆直地挺住手臂,我知道如果不這么做,我的手腕就會折斷,我就完了。我?guī)缀跣臒o波瀾地意識到它的下牙只差半英寸就會刺進我的上臂。
它使勁向后拉扯,發(fā)覺這樣會扯掉它的舌頭后急忙停止。它停頓片刻,思考接下來該怎么做。機不可失,我趁機用盡全力把拇指捅進它眼睛里。
不出意料,我弄折了自己的拇指,但我一點兒都不在乎。那條龍猛地向后仰頭,結(jié)果它的舌頭就這么留在了我手上。
就在那天,我學(xué)到了讓我終生受用的東西(回想起來,赤手空拳對抗一條龍只是小小的不便,根本算不上真正的麻煩)。我把它傳授給你,希望你也能和我一樣用得上,而且總能用得好。如果要和比你強大的敵人打架,別總想著殺死他。盡可能讓他感受到最強烈的疼痛就可以了。當他疼得不能自已,會有那么一瞬間,他的大腦一片空白,而在那一瞬間你就可以(舉例來說)彎腰撿起一塊大石頭,砸爛他的腦袋。
事情結(jié)束之后,我才發(fā)覺我簡直是走了狗屎運。龍的頭骨非常厚實,不用投石機拋出的石塊直接命中,是根本打不破的。但它的頭上有一小塊區(qū)域,還沒人的手掌大,就在頭頂正上方,那里有一條由兩塊主頭蓋骨接合形成的薄弱縫隙。
我發(fā)現(xiàn)當情況急轉(zhuǎn)直下的時候,有三樣?xùn)|西總是會隨之出現(xiàn):恐懼、狗屎運和憤怒。
“為什么不行?”他問。
問得好。“因為難度太高。高難度、高風(fēng)險,我還不想死。”
他看上去很受傷,就好像我剛剛拒絕了他的求婚一樣。“你被嚇壞了。”他說。
“沒錯。”
他點點頭,“我昨天收購了你的封地的全部債務(wù)。如果我現(xiàn)在就清債,你能在十四天內(nèi)湊齊兩千安吉爾嗎?”
“不能。”
“你會接下這份不起眼的、十分簡單的工作嗎?”
“我接受。”
兩千安吉爾可是一大筆錢。按一英畝地兩個安吉爾計算,兩千安吉爾差不多可以買下我們家的一半地產(chǎn)。這也差不多是裝備好兩名騎士并把他們送到外域戰(zhàn)場上所需的花費。
在我大哥雷蒙博二十四歲那年,公爵大人遵從良知與內(nèi)心的召喚,決定加入神之軍團,在外域與異教徒戰(zhàn)斗。這是高貴而美好的行為,至少人們都這么說。然而即便他是王國的貴族,即便他的先祖在卡森納時期就是公爵,而在那個時期連國王的先祖都還在茫茫大山里追趕山羊,但僅憑一個人的力量在戰(zhàn)場上可打不出什么戰(zhàn)績。因此他理所當然地召集了他的佃戶和封臣隨行。我的父親年紀太大,所以雷蒙博代替他上了戰(zhàn)場。
你有沒有想過備齊一套上戰(zhàn)場的裝備要花多少錢?裝備一,一件鎖子甲。裝備二,一雙長至腳踝的腿甲。裝備三,一副護甲。裝備四,一頂頭盔,要帶護鼻。其他裝備:一套軟甲、一套棉甲、一副臂鎧;一匹戰(zhàn)馬、一匹小馬、兩匹馱馬,為他的侍從和兩名重騎兵準備的三匹馬;一把劍、兩支長矛、一面盾牌等等。共計花費:八百三十六安吉爾。再加上旅行費和生活費——
不過雷蒙博沒花費額外的錢,因為他在抵達戰(zhàn)場三星期后就死于痢疾。當時軍隊正在全面撤退,他們不得不丟下他的尸體和他昂貴的全套裝備;可以推測敵人繳獲了這套裝備并賣給了泰德西兄弟行。兄弟會從他們那里收購所有的戰(zhàn)利品,并在位于埃斯克拉的前門集市上再把它們轉(zhuǎn)手賣給信仰守護者軍團。公爵手下的軍團長們讓他不用擔心,他的領(lǐng)地上還有充足的兵源。騎士要盡義務(wù),我父親還有一個兒子。沒有問題。
兩千安吉爾,這就是我父親以百分之三的利息將他的土地抵押給艾奇馬洛塔的雙胞胎換來的錢,這就是他送雷蒙博和我去外域花費的錢。有句俗語,說的就是傻子和他的錢。
但反過來想,如果我成功了,王子殿下就會把抵押契約還給我,再支付一千安吉爾現(xiàn)金。一千安吉爾可是一大筆錢。
首先要找到一條龍。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它們可不是我們境內(nèi)的本地物種。我們這兒太冷了,在防治蟲害方面,一百名騎士——不管他們有沒有附魔劍——都遠比不上一季寒冬管用。在中海以北地區(qū),龍的樣本屈指可數(shù),都歸那個擁有一切的人所有,它們都是從外域歸來的貴族老爺們?yōu)樗I回來的紀念品和小禮物。
圣典上說贈予者比收受者更有福氣;雖然我對這條公認的道理有所懷疑,但如果禮物是一條龍,那它真的很適用。首先,你要建一棟適合它居住的房子,要有厚重的石墻和地暖系統(tǒng)。然后,每天你都要喂它海量的鮮肉。如果——老天保佑這種事不會發(fā)生——這倒霉玩意兒逃脫了你的牢籠,跑到你鄰居的土地上快活,你還要去收拾這個爛攤子,或者找個可憐的傻瓜去替你收拾。當然了,除非你碰巧和一個年輕的傻瓜成為隔了三家的鄰居,而這個傻瓜僅僅為了報仇就拔掉那條龍的舌頭,還免費砸碎了它的腦袋……但這幾乎是不可能發(fā)生的事。誰會這么蠢,去做這種事?
我剛剛說過,龍熬不過北方的冬季,基本沒錯。在逃出來的為數(shù)不多的龍里,有極少的幾條挺了過去。它們通常會找一個深深的山洞躲避霜凍和寒風(fēng),并冬眠至春天。這樣深的山洞很稀少,相互間離得也很遠,而且有這種山洞的地方通常不會有足夠的牛羊讓一條龍既可以填飽肚子,還能囤積足夠的儲備一直吃到春天來臨。
實際上,薩維以北唯一有可能符合要求的地方就是高原沼地和山麓丘陵的交匯處,位于盧西地區(qū)的市集小鎮(zhèn)附近,是一片不毛之地。這里有條血河——之所以叫這個名字,是因為河水中流淌著來自傷痕山鐵礦場的鐵銹。兩岸百碼之內(nèi)寸草不生,有毒的河水一直流到博克盧西。血河切開一條深邃的峽谷。峽谷內(nèi)常年狂風(fēng)肆虐。一側(cè)地方(大概有兩千英畝)只生長燕麥和大麥,另一側(cè)則覆蓋著矮小、扭曲的圣櫟樹,這樹的唯一用處就是當柴燒。鎮(zhèn)子北邊坐落著四個小村子,它們簇擁著一幢年久失修的莊園宅邸,德·盧西家族在那里居住了三百多年,那里就是我長大的地方。
公爵大人在查斯戴爾地區(qū)的領(lǐng)地中,有一個最偏遠的村鎮(zhèn)叫厄姆。我們認為那些龍是從位于厄姆的農(nóng)莊中逃走的,就是無法證明。大人的父親從外域回來后不久,就在山脊和森林之間那個深邃的峽谷中蓋了一座巨大的牲口棚。那道山脊上蓋有房屋,而森林則蔓延過豬背山,在莫楊屋地區(qū)和盧西林地匯合。他們從六十英里外的城市雇來石匠和工人,花了三年時間蓋好牲口棚——太奇怪了,對不對,就為了蓋一座普通的牲口棚;可是沒人聽說有誰向那里運送過稻草、豌豆或是草料。然而來自頂級牧場的綿羊被成批趕進去,各家農(nóng)舍的豬也被一群群送進那里;從來沒有人看到它們再次出來。當然,這證明不了什么。但是牲口棚建好大約五年之后,第一條龍出現(xiàn)在盧西林地。那時我十九歲。
之后不久,那座牲口棚就在一場大火中被燒毀。大火蔓延到了豬背山,翻過山頂,爬下山坡,一路燒進我們的林子。不過正如我剛剛告訴你的那樣,那片林子毫無用處,所以損失不大。我們這邊大約有九百英畝被燒,現(xiàn)在胡亂地長滿了石楠和柳樹。再也沒有農(nóng)莊的人去重建牲口棚。之后幾年,佃戶們把廢墟上的石頭撿去建墻、蓋屋子。于是,那地方現(xiàn)在只剩下一個長長的長方形區(qū)域,里面長滿了毛地黃和金雀花。
不管怎么說,我要是想找一條龍,一定會去那兒看看;就好比我要是想找死,就會在樹上掛一根繩子或吃下一朵黃傘蓋蘑菇一樣。
我在外域生活了五年。
這段時間聽上去沒有那么長。公爵大人的長子剛剛結(jié)束了七年的大學(xué)生活返回家鄉(xiāng)。我想象著他在大學(xué)里穿著點綴紫貂皮的黑絲綢學(xué)者長袍,低調(diào)又莊重,每日讀書、上課,一定學(xué)業(yè)有成。他比我多離家兩年,我們和家之間的距離相差無幾,然而當你遇到他的時候,根本看不出他曾經(jīng)離開過。
而在外域,五年是一段很長的時間。有半數(shù)初來乍到的人——比如我哥哥雷蒙博——在前三個月內(nèi)就會死掉。其余的人一般在這里停留六到十八個月;能在這里度過兩年的人會成為引人矚目的老手。三年之后他們就會打發(fā)人回家。
我在外域生活了五年,在那里遇到了一個有趣的人。他和我們不同,我們應(yīng)該算是替皇帝打仗的人,雖然皇帝認為我們比異教徒還惡劣——而且他并不掩飾這種看法。他的人民長久以來飽受苦難,而我們對這些苦難做出的貢獻是異教徒的十倍。這個人效忠于皇帝。他告訴我,他在應(yīng)征入伍之前在另一個主人手下干活,他的主人為黃金城的斗獸場捕捉各種野獸——獅子、熊、大象之類的——
(如果你不熟悉文明起源之地的高雅文化,就讓我來介紹一下。城里的公民每個月都會聚集在一個被高墻環(huán)繞的巨大場地內(nèi)觀看角斗比賽:人和動物打、動物和動物打、人和人打。帝國已經(jīng)和異教徒打了六百年的仗,大部分時間都處于劣勢;每一代,每個家庭至少會失去一個男人,這座城市本身也曾被圍困過十二次。你會想,他們已經(jīng)免費觀看過太多的搏斗與廝殺,怎么會掏錢去看角斗?而且價格還不便宜,一枚銀幣只能坐在最后面,還可能被柱子或是戴高帽子的女人擋住視線。但很顯然,他們真就這么做了。這可真奇怪。)
哦,當然,還有龍,他對我說。我們抓住過半打龍。然后他停住話頭對我齜牙一笑。你覺得我在扯淡,他說。我敢打賭你認為龍根本不存在。
出乎他的意料,我說,我相信。
他看著我。好吧,龍的確存在,他說,我們要抓住它們,抓活的,不能傷到它們。我賭你猜不出我們是怎么抓到的。
我告訴他,我對獅子更感興趣。和我說說你們怎么抓獅子吧。
基本上和我們抓龍的方法是一樣的,他說。你需要做的就是——
他是個好人,就是我對一開始的相處有些不習(xí)慣,特別是他沒完沒了地念叨龍——他一直沒明白,我并不喜歡和龍有關(guān)的話題。他是一名出色的騎手,他教我如何在馬上使用一百磅的短弓,如何接上骨折的手臂,如何治愈高山熱病。我不知道他遭遇了什么。一隊人馬突然從側(cè)翼殺出,截斷了他所在的中隊。大概一天之后我返回那里收尸,卻沒找到他。這證明不了什么。
一千安吉爾。一大筆錢。
我曾經(jīng)遇到過一名煉金術(shù)士,他向我解釋過煉金的原理。所有物質(zhì)都會朽壞,他對我說,所有物質(zhì)都會腐爛、分解、變成垃圾直至消亡,除了金子。你可以讓金子淋雨,或是把它埋進潮濕的土壤,埋上一百年,當它再被挖出來,它就和剛被埋進去時一樣干干凈凈、閃閃發(fā)光。他告訴我,世界上只有兩種事物可以毫發(fā)無損、一成不變地經(jīng)歷污名、衰敗與腐壞:神和金子。前者無處不在,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在萬事萬物里,包含一起,組成一切。另一種則很稀少,需要研磨礦石再高溫煅燒才能得到;或者從腥臭的河床泥沙中細心地篩出一點兒又一點兒的微小顆粒。猜猜人們最珍惜哪一種?來,猜猜看。
(他繼續(xù)說)這兩種事物已經(jīng)很完美,都無法再做進一步的精煉;它們都可以讓人煥發(fā)青春、恢復(fù)活力、變得完美。事實上這兩種事物都可以創(chuàng)造奇跡。
我對他說我不相信。我會讓你眼見為實,他說。他領(lǐng)我穿過集市,通過墻上的拱門,來到一個庭院的大門前。他搖響一個小銅鈴,有人為我們打開大門。門后是一座帶有圍墻的花園,里面有成排的薰衣草、鼠尾草和墨角蘭,有沿著花木架生長的蘋果樹,花園的中心有一座噴泉。十年前,他對我說,這里是一個制革匠的院子,隔著半個鎮(zhèn)子你都能聞到泥漿和腦子腐爛的味道。后來我買下它,花了一千諾米斯瑪塔把它改造成現(xiàn)在的樣子,它值這個價。他說,金子可以改變一起,金子可以凈化一切。金子可以把糞坑變成天堂。
我和身邊的這個男人一樣喜歡這座美麗的花園,但是如果我有一千安吉爾,我知道要把錢花在什么地方。首先我要雇傭我能找到的所有閑散人員,然后把自從我爺爺?shù)臅r代開始就變得一團糟的盧西的土地清理干凈、開墾成田地。我要重新修建所有已經(jīng)倒塌的牲口棚和圍墻,圍好籬笆與柵欄讓家畜再也不會逃離大人的土地,哪兒也去不了。我要在康尼迦建一座葡萄園,清除磨坊引水槽里的野草,讓磨坊重新運轉(zhuǎn)起來。我要把河里的魚柵和魚梁重新修好,訂購新的犁和耙,甚至可能會去查斯戴爾優(yōu)的修道院集市上買一頭血統(tǒng)純正的公牛——在學(xué)校里他們會告訴你煉金術(shù)深奧晦澀、難以學(xué)習(xí),我倒是覺得一旦你掌握了基本原理,它其實簡單明晰,很好理解。
我對王子說,我需要錢買東西。他看上去受到了冒犯,有點兒傷心。他讓財政大臣給我寫了一張可以提取十五安吉爾的批條。其實我說的是五十安吉爾,但王子的一只耳朵稍微有點兒聾。
不管怎么說,十五安吉爾也是一大筆錢。我拿著批條去找財政官員,他們數(shù)了十五枚硬幣放到我手里,還讓我簽了一張收據(jù)。
我和盧西的鐵匠打了一輩子的交道。小時候,我總是在鐵匠鋪里看他打鐵,稍不注意就會被他踩到。如果我是雷蒙博,家里絕不會允許我這么做,但是第三子在嚴格的身份等級限制中擁有更大的活動自由,更別提他的父親完全不確定什么時候才能付清鐵匠的賬單。要說那名鐵匠有多喜歡我就太夸張了。我就是個小屁孩,坐在鋪子角落里盯著他一句話也不說,也不理會他的問話。他就這么習(xí)慣了我的存在。
公爵大人決定去外域;他要帶上十七匹馬,馬需要蹄鐵匠。盧西的鐵匠有個兒子,是個前途光明的年輕人,已經(jīng)在這個行業(yè)里小有成就,而且很擅長和馬有關(guān)的工作。他對我說過,當領(lǐng)主的人帶著召集令來到這里時,他就決定自愿參加了。這是榮耀也是特權(quán),而且酬金不菲,再說他一直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就在他和我說了這些話的兩天后,他死了。我記不清是死于霍亂還是拉肚子,兩者之一吧。在我們小時候,他曾經(jīng)把一只桶扣在我的頭上,他確認當時沒人看見我們;還有一次他偷了我的鞋,我不得不對我父親謊稱過河的時候把鞋弄丟了。我把這件事告訴他父親時撒了謊,說他勇敢地和異教徒戰(zhàn)斗至死。我說,他沖上去幫助一名倒下的同伴,一個野蠻人在背后刺中了他。
就是這樣,加西歐和我相互還算了解。基于這種了解,在和他說明我想讓他做什么之前,他讓我先展示我實際能支付多少錢。
“老天爺在上,這到底是個什么玩意兒?”
我用粉筆在石板上畫了一張草圖。我對他說:“按比例放大。我用圓規(guī)和卡尺量過了。”雖然不是出于本意,但他教過我尺規(guī)畫圖的方法。我曾經(jīng)在他背后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后來,精確畫圖這個技能救過我一命。當然,我從沒和他說起過。
“這是個啥?”
“一個陷阱。”我對他說。
他端詳著石板。他的眼睛盯著白熱化的金屬看了四十年,已經(jīng)不復(fù)從前的光彩。“這個東西是干啥用的?”
“那是阻鐵。絆索在槽口這里松開,就能放下活動板。”
他看著我,“這是抓什么用的陷阱?”
我說:“獅子。”
“你用陷阱抓獅子干啥?”
“我不抓獅子。”
就像我說的,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我的行事風(fēng)格。“這個支柱要做多粗?”
“一英寸。實際上你能做到八分之七就行,管他呢。”
“用鉚釘鉚住?”
我搖搖頭,“楔住。最好既鉚住又楔住。”
他皺起眉,“這地方可沒多少獅子。”
“是嗎?”
我有理由相信有一條龍藏在斯達爾特山下的洞穴里,我猜對了。它們并不怎么隱藏自己的蹤跡。
在眾所周知的關(guān)于龍的說法中,有一條并不正確:它們會噴火。不,它們當然不會噴火。但它們的棲身之處總會起火,不論停留時間長短。我的朋友——外域的捕獅人——解釋過原因,或者至少他告訴了我他從別人那里聽來的:它們是沙漠生物,它們是沙漠形成的原因。
聽著像胡說八道,但等你讀過古籍,看過古時的地圖就不會這么想了。從書和地圖上可以看出,外域那些廣袤的、不停擴大的沙丘地帶在千百年前曾經(jīng)是森林、牧場和草甸,河流蜿蜒而過,繁忙的鄉(xiāng)鎮(zhèn)和有圍墻的城市沿河而建。到今天,人們偶爾還會找到它們的遺跡——人工打磨過的石頭的一角會露出沙漠,就像骨頭刺穿皮膚。后來龍來了,我的朋友說,它們自身或是它們的某些行為燒干了所有的水源,毀掉了所有的草和樹木。有枯樹和枯草的地方就會起火,沒過多久就什么活物都沒有了。而沒有活物正符合“沙漠”這個詞的定義。它們要么像鐵礦石那樣毒化水源,要么像病狗那樣撒尿毒死了野草;反正你能一眼能認出龍生活的地方,因為那周圍寸草不生。
我還小的時候,斯達爾特有一大片白蠟樹叢,是我爺爺在我父親出生那天種下的。我一直覺這么做挺好的,等我有了兒子也要這么干。現(xiàn)在全沒了。只剩下一片被燒得焦黑的樹樁立在那里,就像被匆忙埋葬的軍隊的墳?zāi)箻擞洝:谏牡孛娌壬先ジ轮ㄗ黜憽纳郊沟淖罡唿c到土地和巖石地帶的交界,全都是這個樣。
我不用走那么遠,所以就沒過去。群山中流出一條小河,小河分開一個山谷,山谷的一邊有兩個小山包,我就站在比較小的那個叫作卡爾夫的山包的頂端。小河在水見村匯入血河。在我的記憶當中,那條小河一直沒個名字,至少沒有正式名。我們總是管它叫“卡爾夫河”。不過這不重要了,它已經(jīng)干涸,河床上布滿深深的裂口;生長在曾經(jīng)的河岸上的柳樹正在枯萎。火沒能燒過河床,但是長在卡爾夫山上、朝向山谷一側(cè)的石楠全都枯黃焦脆,你知道干枯的石楠是什么樣子的吧?吃大蒜的時候沖著它呼氣,你也能噴出足以熔化鋼鐵的火來。
外域沒有自然生長的石楠。住在綠洲的人會種植一種神奇的小麥,莖稈比我們在北部種植的品種要短一些,但是麥穗?yún)s能長到拇指長短。敵人總是在小麥剛剛成熟的時候沖入綠洲、驅(qū)趕農(nóng)民、收割麥子并運過邊界;所謂“邊界”是我們這邊的戲稱。這場景年年上演,農(nóng)民們也只能住在那里,因為我們不允許他們離開。
我在那里待了兩年半。我之所以還活著,是因為我從公爵大人的隊伍被借調(diào)到了帝國軍團——軍團里都是當?shù)厝耍瑩Q句話說,那些人是真正的原住民,腦子清醒,知道很多事情。比如要保持傷口和水的清潔;又比如當你的盟友駐扎在下游一英里處時,不要把公廁里的存貨排入河中。他們還懂得如何與敵人作戰(zhàn),這事兒他們已經(jīng)做了六百年。
頭一年,公爵大人負責守衛(wèi)那片地區(qū),他率先越過邊界挑起戰(zhàn)火,打算憑此阻止敵人每年一次的侵略。不用說,他輸了,七十名騎士和五百一十二名步兵戰(zhàn)死,而敵人的奪糧行動一如既往。第二年輪到了我們這伙人——帝國兵——負責那片地區(qū);他們當然知道該做什么。
什么都不做。我們坐在馬背上看著敵人的隊伍大搖大擺地(沒有別的詞能形容他們)穿過那條作為邊界的褐色小河。我們已經(jīng)驅(qū)散了當?shù)刈∶瘢埴椧惶祜w過的距離之內(nèi)都沒有人煙。我們坐看他們沿著四百年前的歷代皇帝下令修建的軍用道路行進,我們什么都沒做。
他們開始那令人厭惡的“清野”行動時,我們依然什么都沒做。“清野”是個軍事術(shù)語,意思就是把別人的家園變成荒漠。推倒房屋,砍平果園,燒毀莊稼,殺光家禽、家畜,然后轉(zhuǎn)戰(zhàn)下一個村子。這是一項艱苦的體力勞動,所以敵人驅(qū)動戰(zhàn)俘——我們的人——去做這項工作,而他們自己則坐在馬鞍上當監(jiān)工。他們坐著,我們坐著,被鎖鏈串在一起的囚犯們在熾熱的太陽下?lián)]汗搗毀他們賴以維生的一切。當一切都被夷為平地,他們就會前往下一個村莊,再下一個……直到清掃任務(wù)完成,然后就該回家了。
敵人也不傻。雖然收到的糧食都已經(jīng)裝車運回領(lǐng)地,但他們會留下一大片未收獲的莊稼,這樣在返回途中就有口糧了。最大的那片保留地是一片平原,大概有兩千英畝,豐饒、肥沃,一條大道從中間穿過。
我們當中有一個土生土長的本地人。他熟悉這里的地形地貌和當季的風(fēng)向。于是某天晚上,趁著敵軍在這片廣闊的莊稼地正中安營扎寨,我們悄悄溜進去并在幾處精心挑選的地點放了把火。接下來的三十六個小時內(nèi),風(fēng)會讓大火熊熊燃燒。然后我們兵分兩路,分別攔截在大道的兩端。
仿佛念了一句咒語,然后一切都隨心所愿。不過大路兩端攔截處的戰(zhàn)斗還是挺血腥的。但我們明白自己不需要打贏,只要困住他們足夠長的時間,大火就會燒過去——不出所料,烈火像不斷擊打沙灘的海浪般沖向敵人。滾滾濃煙讓戰(zhàn)斗變得無關(guān)緊要,我們便停止了行動,迅速撤離。兩萬異教徒侵略者只逃出了大約九百人。描述這種情況的術(shù)語叫作“勝利”,當然他們第二年還會再來,年年如此。
同時被燒死的還有大約一萬兩千名戰(zhàn)俘,但這是沒辦法的事。之后公爵大人聲稱這是他想出的主意,如他所說:這些人一旦被捕就變成了敵人的財產(chǎn),就是我們要處理的對象。再說了,死了總比留在異教徒的手里好。實際上他說的最后一點倒是沒錯。據(jù)我推測,戰(zhàn)俘的生活相當艱難。我覺得歸根結(jié)底就是選擇哪種死法的問題:被燒死、被折磨死,還是被餓死。
公爵大人還說,大家都知道焚燒莊稼可以肥田,所以當這場荒唐的戰(zhàn)爭結(jié)束之后,異教徒也得到鎮(zhèn)壓,未來的世世代代都會感謝我們。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對此不予評論。
從我認識他開始,鐵匠加西歐的手藝就十分出色。他收了我一個安吉爾零十七塊。貴了,不過反正不是我的錢。第二個安吉爾找回的零錢正好用于支付雇傭石匠的大馬車、大吊車以及一打他最強壯的手下。不知你有沒有注意到,如果你要做的事既困難又危險,每個人都會從你身上撈點兒好處。
到目前為止,我找到一條龍,造好了陷阱。還差誘餌。
離開外域時我把所有的家當都裝進一條麻袋,再把麻袋往肩上一甩,就這樣返回了家鄉(xiāng),然后我發(fā)現(xiàn)我己經(jīng)認不出這個地方。我從山脊向下眺望,以為能看到田地、整齊的樹籬、剪修過的灌木林,以及穿林而過通往我家的平整道路。然而實際看到的卻是四處生長的荊豆、石楠和蕁麻。田地、樹籬和灌木林全都不見了,像外域古老城市里的石頭一樣被埋沒了。沒有路,沒有家。
顯然,在我離家的第三年,這里發(fā)生了火災(zāi)。房屋被燒毀;大火從房屋蔓延到灌木林,又從樹林燒到田地。我父親及時逃了出來,但自那以后再沒能過上從前的生活。他先是搬去農(nóng)舍住了幾個月,但事實證明他完全不能照顧自己,于是僧侶們讓他住進了修道院,給了他一個單間,包食宿,代價就是把他的地產(chǎn)做了二次抵押。六個月之后他死了,僧侶們把他葬在了他們的墓地里。對于世俗之人,這顯然是一種榮耀。
佃戶們很快就發(fā)現(xiàn)我回來了。他們派了一個代表團,在酒館給我慶祝。我告訴他們,不是每個從外域回來的人都能牽回一隊馬,馬背上還馱著搶來的金子的。他們表示理解。他們說,好吧,然后就走了。之后我挨家挨戶的去找他們,想和他們討論一下有關(guān)佃租的事。但他們對我說,老主人死后這幾年的光景實在艱難,而我的所見所聞讓我選擇相信他們。接連三年糧食歉收,牧草也幾乎絕跡,他們只能從榛樹樹籬上砍枝條來喂養(yǎng)牲口。我對他們說這太糟糕了,同時想起了在外域我們發(fā)誓要保護的村莊(灰燼能保證田里的莊稼長得更好),那里的村民在能夠回家前都不用擔心佃租的事。
我穿著腳上這雙鞋子沿著軍用道路走了兩百英里,從海岸邊回到盧西。這是雙好鞋。我從一個異教徒死尸上扒的,而他是從我們的人身上搶來的。根據(jù)鞋的樣式和針腳質(zhì)量可以推斷,它最初的主人是個有錢人家的兒子。我還能穿著它們走好多英里。穿這種鞋子的人會揮舞著一把從倒塌的工具棚里找到的舊鐮刀,著手清理五十英畝胡亂生長的灌木叢,他不會在意睡在牲口棚里,也不會在意自己的謀生手段是用陷阱捕捉不幸的生物。
在外域,我很擅長使用削砍類的工具。我能夠反手砍掉敵人的手臂。灌木叢能夠帶來的最大傷害不過是在我身上添幾道劃傷。我有體力,有動力;最重要的是,我很憤怒(憤怒才是重點)。然而我在太陽底下曬過了頭,隨后又被暴雨淋成了落湯雞,所以我發(fā)燒了。我那位捕獅的朋友教過我怎么退燒,但是這里沒有所需的草藥。我像條病狗一樣躺了一個星期,等我退了燒,身上一點兒力氣都沒有了。我有氣無力地去了修道院,他們讓我進門,給我喝了一碗又一碗放了餃子的大麥粥,還讓我看了我父親簽署的抵押證明。我討要遺產(chǎn)的遠征就此結(jié)束。
我二十八歲,一無所有。但我還是那個赤手空拳殺死一條龍的瘋狂少年;于是我去了南方,和三個商隊中的一家簽了契約,做了他們的雇傭兵。我發(fā)現(xiàn)我很適合干這行。我很出名。人們稱我為“勇士”和“屠龍者”,還給我做了一張條幅,上面畫著一條龍,敵人一聽說我們來了,立刻聞風(fēng)而逃。我們摧毀過很多的農(nóng)舍,燒掉過很多的莊稼。三年后我攢了一百安吉爾,這是一大筆錢,我在離斯垂茨一英里左右的海邊買了一個農(nóng)場。從窗戶望出去,能看到揚帆駛向外域的船只;夜晚,在極偶爾的情況下,能看到對岸的燈塔閃著光、引導(dǎo)它們?nèi)敫邸?
我靈機一動,想到一個最適合設(shè)置陷阱的地方——前提是我還能找到。我曾擔心經(jīng)過了這么多年,那地方已經(jīng)面目全非。但到達后我發(fā)現(xiàn),它還是我記憶中的模樣。那棵樹還在原處,那天我去找哥哥,之后就坐在那棵樹下。它長得更高、更粗了,除此之外沒有太大變化。
沒辦法完全隱藏一臺超過一噸重的由鐵架子組成的機器,所以我讓他們隨便找個地方放好,付了工錢,看著他們拖著沉重的腳步離開。我圍著機器轉(zhuǎn)了幾圈。陷阱就是陷阱。只要看上一眼,我就能說出它是什么,它如何工作。鐵匠加西歐在我講解一番之后才搞懂。至于龍,那不過是頭愚蠢的畜生。
我用絞盤吊起活動板,把阻鐵對準槽口,卸下鉤子和鎖鏈并把它們藏了起來。地面上有一塊壓力板。一旦龍踩上去,它就會翻轉(zhuǎn)并拉動纜繩,纜繩拉開阻鐵,前后兩個活動板就會同時掉落。在后活動板和框架末端之間還有一個小邊門。我確保過它能方便地開合。
活動板和邊門之間是放誘餌的地方。我找來一張三腿擠奶凳,貼著活動板下邊緣蹲下去,坐下。這樣在等待的這段時間能舒服一點。
我沒等太久。龍的眼神都不好,但嗅覺非常出色。如我所料,它來了。它從那顆該死的樹的樹冠里現(xiàn)身,展開身體,像一團繩子活了過來。龍可不是每天都能見到的玩意兒,上一次我又忙著活命。所以此時,我終于可以仔細觀察它。和人的腰一樣粗的脖子,豬一樣的腦袋,小小的黑眼睛,頂冠像劍,鱗片像外域的人穿的盔甲,牙齒像手矛。一個聲音在我頭腦中響起:快跑。
真是好心。但是人在一生中總有那么幾次會陷入無處可逃的境地,而一千安吉爾又是那么一大筆錢。我看著這頭龍的眼睛,看到了我期待的東西。
“你好,朱夫瑞。”我說。
它向我猛撲過來。我急忙轉(zhuǎn)身尋找邊門的機關(guān)。和我預(yù)想的一樣,如果不滑進這個牢籠它就沒法兒抓到我。它拱起身體向前滑動,我聽到壓力板嘎吱作響。它猛地向前探出頭,與此同時我穿過邊門,落在地上滾了幾下。我聽到活動板落下時發(fā)出砰的一聲。
這是個用來捉獅子的陷阱,對于二十英尺長的龍來說過于短小。但活動板是塊鐵板,足有三英寸厚。一塊板砸中它的脖子把它壓在地上,另一塊壓住了它的尾巴。它對此很不高興。它搖頭擺尾、扭來扭去地想把身體彎折起來,晃動得十分用力,把整個裝置帶離地面一掌高,但還是沒能逃脫。活動板太重了。
我在頭腦中聽到一個聲音:放我走。求你了。可是就算我想放了它,我也做不到。我需要拿到活動板下面的鉤子,再用絞盤把活動板吊起來,但絞盤現(xiàn)在被龍壓在身體下面。我知道那條龍會趁我去拿絞盤的時候殺死我。伯爵大人對這種事或類似的事是怎么說的來著?一旦被捕,它就成了敵人的財產(chǎn),就是我們的處理對象。而且一千安吉爾可是一大筆錢。
我低頭看腿,褲子被撕開一道口子,還染了血。可能是被架子的鋒利邊緣劃傷的,也可能是荊棘,還有可能是在逃出陷阱前恰好被龍牙劃到了。真該死,我暗想。
“抱歉。”我說,然后離開。
我等了五天。我在外域的朋友告訴我這么做,就是那個以捕獅為生的人。哦,當然,龍也一樣。把它們留在陷阱里晾上五天,沒吃沒喝,它們就會虛弱到連小貓咪都無法傷害。然后再用手搖泵給它們注射大約一加侖的罌粟提取液,這樣至少可以讓它們老實一個星期。再然后你就可以把它們裝上造船廠做的專用貨車,送它們出海,拿到酬金。
我按照他的話做了。王子說話算話。我拿到了我的土地抵押證明(兩千英畝長滿了荊棘和柳樹的土地)以及裝有一千安吉爾的亞麻布口袋。他得到了龍。我問他,你要拿它做什么?他對我說,管好你自己的事吧。
關(guān)于龍,有一個有趣卻無人知曉的事實:它們的繁衍方式和其他動物不同,不會交配、懷孕、養(yǎng)育后代。它們是通過感染進行繁殖的,就像疾病一樣,就像我返回家鄉(xiāng)第二年的那場瘟疫。從外域歸來的退伍兵帶回了瘟疫,殺死了喬奧瑟博爾三分之二的住民。我的朋友告訴我,只要被龍牙甚至是龍鱗的粗糙邊緣劃出一個小傷口就夠了。只要傷口出血,就會被感染。
潛伏期可能是幾天,也可能是十年。死亡都無法挽救。如果龍咬了一具尸體,尸體就會在適當?shù)臅r候變成龍。但它們喜歡讓自己的獵物活著,就像王子殿下,或是外域的異教徒。異教徒把農(nóng)民集合在一起用鎖鏈鎖住,驅(qū)趕他們回到自己的家園,強迫他們燒掉自己兄弟姐妹的莊稼。
這幾年我也回想過,但真的記不起來在十九歲殺死那條龍的時候,有沒有被它劃傷。每過一年我就勸慰自己又安全一點兒。我同樣不知道朱夫瑞——我可憐的哥哥朱夫瑞——有沒有劃傷我,還是說那道傷口來自陷阱框架的鋒利邊緣,或是一根荊棘。
沒關(guān)系。除了一兩處偏遠之地,龍沒法兒在北方生存。它們的自然棲息地在外域,它們在那里成群結(jié)隊、繁衍生息,只需一道微小的傷口,我們中的一員就會加入它們。因此那里永遠都不缺少龍。我說沒關(guān)系是因為,外域還有遠比龍更壞的生物—— 一把火燒掉自己家園的人,殺自家平民和殺敵一樣狠絕的人,以及明明痛恨自己打著榮譽和忠誠的旗號在外域做的事、回到家鄉(xiāng)后卻為了錢重操舊業(yè)的人。哪怕最輕微的劃傷就會讓你變成其中的一員。
王子殿下想要一條活龍,原因是他嫉妒我。他無法忍受一個貧窮騎士的兒子空手殺死一條龍,贏得了流芳百世的榮耀。他要效仿這份功績,但要把這個過程中的風(fēng)險降低到合理的水平。于是他讓這個貧窮騎士的兒子為他抓來一條龍,然后讓手下拔掉它的牙,再用罌粟汁麻痹它,讓它幾乎睜不開眼睛。他舉辦了一場騎馬比武大賽,用貨車把龍運到比賽場上,然后騎著白馬沖上前去屠龍。他的人已經(jīng)用鮮紅的顏料在龍頭最脆弱的地方做了明顯的標記。然而很不幸,就在他伸出戴著長手套的手、握緊拳頭、對準標記準備打出去時,那條龍睡著了……它睡著了,還翻了個身,把王子殿下撞下馬。王子殿下就像一只雞蛋一樣被壓碎了。他在難以言說的痛苦中又活了兩天,然后死了。自作自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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