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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短篇 在高高的藍天上

High in the Clean Blue Air

美國奇幻作家艾瑪·杜爾什,本刊曾刊載過她的《如河戀空》(2020年8期),該文獲得2020年世界奇幻獎最佳短篇獎。她所撰寫的短篇小說發表在《不思議》《光速》《犁頭》等雜志上。除世界奇幻小說獎外,她還獲得過《密蘇里評論》編輯獎及歐文·亨利獎等獎項。

作者/【美】艾瑪·杜爾什

翻譯/阿古

我原本的計劃是和埃琳娜碰面,一起去湖里游泳,在她家的小屋住上一晚,然后獨自前往加拿大。我告訴埃琳娜,我一路搭便車穿過德盧斯,沿著61號高速公路往北走。但這句話半真半假。路線的確是這條路線,但我并沒有搭車。我一直向往北海岸,但那天清晨,當我俯瞰蘇必利爾湖的璀璨風光,煦風吹拂過我的身體,風中有一股熟悉的清冽氣息,我卻只感到困惑,因為看到久違的湖水,并沒有立即緩解我的思念之情。那種思念的痛直到見到埃琳娜才終于消失。

也難怪,我的人類情感總是比較遲鈍。

埃琳娜一看到我就哭了。她緊緊地抱著我,讓我忍不住也抱緊了她,盡管我已經很久沒這樣動感情了。

“天啊,我真想念你這張小怪臉?!彼f。

她是我結交最久的朋友,我們已將近五年沒見面了。五年前,她母親去世,她給我發了封電子郵件寫道,“來吧?!庇谑牵疫B夜飛到了她家門口。那一次我一連住了好幾周,但這一次我聽到風聲,有人正在到處打探我的消息,問一些奇怪的問題。只有為收藏家跑腿的家伙才會問這些問題,因此我甚至不能在此過夜。今晚等她睡著,我會偷偷溜出門,拿走我想拿的東西,然后繼續我的躲藏之旅。

“你返回時會住在我這兒,對吧?”埃琳娜一邊說,一邊往布滿礫石的湖岸邊鋪毯子,“下星期輪到我照顧羅莎,你終于可以見到她了。”

羅莎是她女兒,今年四歲,離婚后一半監護權歸她。我曾在電子郵件中見過羅莎的照片,但還沒和她碰過面。

“我不會沿路返回?!蔽掖鸬?。我能嗅到她失望的心情,仿佛一團被揉碎的枯葉。我沒有告訴她,假裝放松地和她一起待上這幾個小時有多難。我腦子里盤旋的只有她家那幢小木屋,還有我接下來的行動規劃。不過這也讓我冷靜了下來,假裝我來這兒單純是為了體會見見她這種簡單的人類樂趣。

湖水清澈,湛藍得像炎熱八月的青空。埃琳娜躺在石頭上曬了一會兒,我則一頭扎進了湖水里。湖水寒徹骨髓,差點把我給凍出了我的人類身體——此刻,我的雙眼肯定閃爍著仲夏紅般的光芒。我忍不住高興得尖叫起來。幾分鐘后,埃琳娜也緩緩摸下了水,每前進一步都在大呼小叫:“啊!啊!噢,天啊!”她折騰了好一會兒,才下到齊脖的深水處,大口喘著粗氣。我們劃著水,只剩腦袋浮在水面上,相視而笑。我感覺好像我倆從未分開過。

我和埃琳娜從小就在這個湖里游泳,事實上我們就是在這個湖里認識的——盡管她并不知道這一點。在她看來,我們是在當地合作商店的冰激凌貨架邊認識的,我和她都熱切地盯著那些在冰柜里、凍得硬邦邦的一品脫冰激凌。事實上,我是跟蹤她進的商店——因為前一天,她朝水里的我扔面包,我很喜歡她的爽朗笑聲。那天,我第一次吃到了冰激凌和巧克力。埃琳娜還為我讀了一本關于滑雪和巨怪的圖畫書,這兩樣東西我以前從來都沒聽說過。每年冬天,我都跟著父母去佛羅里達,因此從來沒見過雪。

“羅莎喜歡游泳嗎?”我邊劃水邊問了一句。這個問題未經考慮就脫口而出。其實我并不想對羅莎產生興趣。我不需要再有一個別的什么人來牽絆我,或者背叛我。

“你在開玩笑吧?”埃琳娜說,“羅莎簡直就是一條北極魚。去年夏天,我建了一個花園。羅莎很生氣,怪我為什么不建個游泳池。”

我嚴厲地瞥了她一眼?!耙粋€花園?建在哪里?”

“在后院,”埃琳娜說,“我沒去碰那口井,別擔心?!?

“我喜歡這口井。”我說,當然,我關心的遠不止于此。

“我知道你喜歡。羅莎覺得那口井怪陰森的?!?

“挺好?!蔽艺f,“這樣她就不會靠近了?!卑A漳瓤粗?。“那口井很危險。”我又補充了一句。

“接下來我還夢想把車道好好鋪一下,這樣冬天就會好過一點。”

“典型的城里人!”

她大笑起來,向我潑了一把水。“你呢,愛麗絲?”她問,“你會夢想要做些什么?”

“我,沒有夢想?!蔽艺f。

“假設知道自己明天會死,”她繼續追問,“你會后悔沒有做什么事?”

我皺起眉頭。我更后悔自己做了一系列不該做的事。我想起了那個凄慘又憤怒的春天,那時候羅斯科傷透了我的心,于是我接受了收藏家的懸賞。有那么一瞬間我心念一動:要不要告訴埃琳娜真相,要不要告訴她“我后悔偷竊并出賣了羅斯科的靈魂”,要不要告訴她一切:我的所有故事,我的真實身份。

脫口而出的卻是:“如果一直見不到你的孩子,我會后悔的。”

埃琳娜狠狠翻了個白眼,猛地扎入水中,潛到我身邊浮了上來。她的棕色卷發浸潤了水,貼服在腦袋上,她的游泳姿勢流露出一種野獸般的優雅。有那么一刻,她看起來真像我的同類?!霸俅?,你就不會后悔了?!?

“但在假設中,我明天就要死了。等不了三天。”

“我在教她識字,”埃琳娜說,“她學得很快,就像你?!?

我屏住呼吸,潛入水中。

我父母親大部分時間都保持鳥身,作為一對潛鳥而生活著。他們不愿摻和人類事務。當我開始和埃琳娜交朋友,去她家里做客,當我開始向父母要書看,要求他們和我聊天時,他們感到很困惑。他們不關心人類的文化和食物,甚至連冰激凌都不關心,也并不特別關心人類社會恐怖的一面,比如戰爭或偏執。在童年時代,我最害怕的存在是收藏家。收藏家比猛禽、石油泄漏、鰓中藏著魚鉤的魚更可怕。收藏家出錢收購我們的靈魂,并把靈魂關在鐵籠子里。一旦靈魂被關進鐵柵欄,我們就再也無法變身。

“永遠不要告訴任何人你的靈魂藏在哪里。”父母一遍又一遍地叮囑我。這是我們家的一條重要規矩,此外還有一條顯而易見的規矩:不要把自己的真相告訴人類。父母親像養育一只潛鳥那樣撫養我,教我物競天擇,教我信任自己的本能,一切只以生存為重。當看到人類父母溫柔地呵護他們的孩子時,我被深深地吸引了。誠然,人類父母也有苛待甚至虐待孩子的。也有像埃琳娜的母親這樣的好人,每次見到我,都會擁抱我,熱烈地親吻我,用手捧著我的臉,為我朗讀書上的故事。我毫不懷疑埃琳娜本人也是這樣一個好母親。羅莎知道自己有多幸運嗎?

我十六歲那年的夏天,父母親留下我飛去了佛羅里達,從此我再也沒見過他們。他們消失后,整整一年,我都保持著人形,算是對他們的不屑(雖然他們不會知道)。我只活在自己的人身里——一個黑眼睛的嬌小女人。即使北極光在吟唱召喚,即使云彩被粉色曦光浸染得如此甜蜜,即使我那雙幻翅隱隱作痛,拼命想要伸展開,我仍然執拗地停留在地面上。

當然,這種堅持并沒有持續多久。那種體驗簡直太可怕了?,F在我一個月化身為鳥,一個月變身成人,努力不讓自己迷失在某一種形態中。如果在一種身體里待得太久,我就會渴望另一種身體。最舒服的方式,是定期切換,保持平衡。

在去埃琳娜家的路上,我們倆濕漉漉的,把她車座的布墊都弄濕了。埃琳娜問我:“你這次來是為了什么?我知道你并不是來看望我的。”當我抗議時,她改口說,“或者,你只是順路來看我?!?

我不能直截了當地問她,這五年來是不是有人向她打聽過:“這附近是不是住著像我這樣的一家子人?他們平時在哪里打發時間?他們喜歡什么?”這些都是收藏家會問的問題。在緬因州,我也打聽過同樣的問題,最終,我在一個小松木盒子里找到了羅斯科的靈魂。那個盒子被縫在一只大象毛絨玩具的肚子里,玩具被鎖在一個雪松箱子里,箱子被藏在一艘舊帆船的船艙地板下面,帆船則被遺棄在他長大的那個湖邊。

我們都是天生的感傷主義者。我們不能把靈魂存放在毫無意義的地方。難道這就是為什么這么多年來,我沒有把自己的靈魂藏到別處?還是因為我一直在等?等待我應得的報應。等待再次見到他。

對埃琳娜,我只能說出部分事實?!拔蚁肽钸@個湖,”我說,“還有你。”

她沒有答話,車在沉默中行駛了一會兒。然后她說:“你還記得嗎,你父母離開后,你在我家住了幾周的事?”

“我當然記得?!?明尼阿波利斯她的臥室里,我和她縮在一張帆布床上笑個不停,甚至她媽媽都來求我們趕快睡覺;扔棍子讓她那條又大又笨的拉布拉多去撿;在好愿二手商店試穿牛仔褲,假裝那是我真實的生活,一種我不會急于逃離的生活。

“我讓我媽媽收養你。”埃琳娜說。

我轉頭看向她。她正全神貫注地注視著前方的路面,卷發遮住了臉龐,只露出長長的鼻尖。我在照片上看到羅莎也有同樣的卷發。埃琳娜的媽媽也是一頭卷發。同樣的長鼻子,同樣的矮小身材,只是胸部更豐滿些。她時常發出一陣噼里啪啦的大笑,仿佛一場暴風雨正從她身上掠過。我清楚記得被她擁抱的感覺,她把手伸向我,卻總是把我拉向她,仿佛認為她的身材比我更高大。我的喉頭哽了一下,忍不住問:“她怎么說?”

“她當然是答應了?!卑A漳容p按了一下轉向燈,“她愛你。你本來可以一直留在這里的?!?

“我不知道?!?

“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你,你就已經走了?!彼柫寺栆贿吋绨?,“我最近一直在想,想了好幾天,要是我有一個姐妹,那該多好?!?

我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只好凝視著陽光照耀下的綠色山丘。

“總之,”埃琳娜清了清嗓子,“我正在考慮再生一個孩子。有個朋友主動提出,為我提供……必要的幫助。在我離開這個世界之后,我希望能有一個人,陪羅莎一起回憶童年。所以,我想再要一個孩子?!?

“我也一直想要個姐妹。”我說。

“好吧,”埃琳娜輕松地說,“你本來可以有一個的?!?

但我不可能擁有她。我們倆甚至不是同一個物種。連假如都不用假如。我目不轉睛地看著車窗外的鄉間公路。在正午烈日下,樹木、云彩、花朵,一切都是那么生動,那么耀眼。當那個人出現在岔路口時,那一瞬間,他看起來更像是海市蜃樓。藍色體恤藍得像天空,米色褲子像一簇干草。臉朝著我們,伸出大拇指。

“可憐的家伙,外面肯定得有一百萬度。”埃琳娜說著,腳踩上了剎車。

我仿佛身陷一場噩夢,無法發出任何聲音。我幾乎無法呼吸。我想喊“不要停”,最后發出的卻是一聲喘息,已經來不及了。埃琳娜已放慢了車速。羅斯科顯然看清了坐在前座的我,他猛地向前一沖,撲到了車前。埃琳娜猛踩剎車,汽尾猛地一滑,發出一聲尖響,羅斯科的速度太快了,我們都沒來得及做出反應。車還沒停穩,他已經一把拉開后座門,跳進了車里。

“謝謝你能停下來?!彼f著,微微喘著氣。

“見鬼!”埃琳娜罵了一聲。

“出去。”我終于能發聲了,“滾出去?!?

“我只是想搭個便車。”他無視我,對埃琳娜說道,“你愿意載我一程,不是嗎?”

“可你為什么突然就跳到車頭前面來了!?你瘋了嗎?”

“我很抱歉,”羅斯科說,聽起來那么真誠,那么有人情味,“沒有人停車,我越來越絕望。我扭傷了腳踝,感覺快被太陽曬暈了。今天真是太酷熱了。”他的黑頭發上滿是灰塵,鼻子被曬傷蛻皮,我看到埃琳娜觀察到了這一切,看到她的心軟了下來。

“不行?!蔽艺f。

“沒關系,我能理解,”羅斯科說著,伸手搭在門把手上,仿佛下一秒就會開門下車?!拔乙膊幌嘈拍腥??!彼诤笠曠R里與我對視著,“我開車時,只讓妹子搭車?!?

妹子。我聽到了他的無聲威脅。閉嘴,不然我就告訴你的人類朋友,你到底是什么東西。閉嘴,不然我就把你的秘密大聲說出來。

我沉默不語,他的氣味,夾雜著害怕失去埃琳娜的恐懼,在我腦袋里不停盤旋。

“那么,你這是打算去哪兒?”埃琳娜說。就像她母親一樣,她會溫柔善待任何一個迷途的旅人。這也正是她會和我結交的根本原因。

“你能載我多遠就多遠吧?!绷_斯科說,“之后我會繼續搭別的車。如果需要的話,我可以付十塊錢油錢?!?

埃琳娜嘆了口氣。她啟動了汽車。她開車時很放松,有一搭沒一搭和羅斯科聊著天,但我卻一句話都說不出。我不停瞄著后視鏡里的他,一張我曾經愛過的臉,一個我曾經拼命報復過的男人。他看起來老了——當然,他確實老了,我已經有十多年沒見過他了。但他還是那個羅斯科,身材瘦削、健壯,眼睛又大又亮。他的氣味令人難以抗拒,不僅僅因為這氣味勾起了我的回憶,那些不請自來的溫柔和喜悅的回憶,還因為這股氣味中包含著過去我對他所做的惡事。我能聞到他內心中那顆被鐵籠困住的靈魂,能聞到那一股被強制安插在動物骨頭里長達十年的不情愿的人性。我知道他為什么來這里。

我們是在春天相遇的,在安大略湖的天空之上。遇到羅斯科之前,性愛只是一種純粹的動物本能。不管我處于人身或鳥身,性愛只是一種身體沖動,而不是出于情感驅使。平常,我只在化身人類時尋求性愛,部分原因是人類有避孕措施,而我不想懷孕;也因為我喜歡和各種性別的身體上床,而人類在這方面往往更有創造力。但我和羅斯科第一次上床時,我倆都是潛鳥。

潛鳥的思維方式迥異于人類;更專心,行動更加直接,心念一動就會立刻振翅飛起,沖動地尋找樹枝和巢穴。身為鳥時,我更加隨和。因為鳥沒有挑剔和批評的神經系統。鳥身的我,思考時并不像人類那樣,思緒連貫、有條有理。鳥的思考,是一陣閃光,一陣沖動,像銀色游魚一樣倏忽閃動。羅斯科思考時尤其依賴本能。一切全憑感覺。

和他在一起時,我可以完全釋放自己的本性,這一點我很喜歡。當我們一起化身為人,有手指和嘴巴時,我們會手牽著手談論我們的生活。我們的父母都選擇過潛鳥的生活。羅斯科一直對我說,他也傾向于長期保持鳥身,但為了我,為了我們,他愿意在兩種生活之間保持平衡。我們一起飛翔,我們一起潛水捉魚,我們一起看電影,我們一起做玉米餅,我們一起睡在加拿大的冰冷海面上。我們生活在小鎮的汽車旅館和森林里。我在圖書館做兼職。某些夜晚,當我們處于人形,我會大聲讀小說給羅斯科聽。他讀書雖少,但他會全神貫注地聆聽,臉上露出某種類似崇拜的神情。

這樣的生活只持續了兩年。是我錯過了什么跡象嗎?是的,我故意忽視了那些糟糕的跡象。他開始接連幾周游蕩在外,飛翔,捕魚。等他回到家,待在家的幾周里,他也都沉默不語,對我的話毫無反應,而我不敢抱怨或質疑。我害怕說錯話,害怕自己太有人味,害怕他因此離開我。

我們的第三個秋天來了。我們正在一家餐館里吃華夫餅,羅斯科突然說:“今年我想去南方?!?

我不同意。我不想遷徙。我想再待一個冬天,和他一起盡可能保持人形,保持我們的人類生活節奏,生火,在漫天雪花中翱翔,讀詩。

“我失去了平衡,”他說,“這副身體把我壓垮了。我厭倦了說人話?!?

“你能再等兩個星期嗎?”我說。我暗想,只要拖上兩個星期,我就能說服他,“我明天去上班,向公司通報一下?!?

他揚起了一根眉毛?!巴▓??”

“這樣等我們春天回來時,他們還會雇用我。”

“哦,”他說著,目光掠過我,從餐廳窗戶望出去,掃視著外面的天空,“好的?!?

幾天后他就走了。

親愛的愛麗絲,他寫道,我知道你需要什么,但我給不了你。長時間保持人形讓我很痛苦。我和你不一樣。我需要飛翔。我很抱歉。愛你的羅斯科。

我立刻動身。我日夜不停地飛,甚至差點脫力從天上掉下來,可我還是沒能找到他。從一個海灘到另一個海灘,我找遍整個南部海岸。他沒留下一句口信,沒留下一個標記。我父母對我做過的事再度上演,而這回更加糟糕:他們根本沒試過去了解我,可羅斯科走進過我的世界。他了解我,窺見我的內心,最后還是離開了我。

我被氣瘋了。我不再考慮后果,我只憑感覺行事。我去了緬因州,去了他童年時代的家,我回想起他告訴我的每件事,我找對了知情的人,問對了所有該問的問題,最終找到了他那顆被層層隱藏的靈魂。如果他不能為我保持一種適度的平衡,那我就把他永遠顛覆在某一極,狠狠地懲罰他。

波士頓的一位收藏家付給我50萬美元現金,買下了羅斯科的靈魂。這筆錢我多年隨身攜帶,從未花過一分。我把錢縫進一個皮背包的內襯里面,這個包我一直隨身背著,當我化身成鳥時,會變成我羽毛的一部分。任何時候,當我想動用這筆錢時,我就會想起羅斯科那顆閃閃發光的靈魂被鎖在鐵獄之中,被拿去在詭物店鋪和怪奇交易會展出,被擺放在那個收藏家的壁爐架上。那個行將就木的老人轉動著鐵籠鑰匙,舔著干枯的嘴唇,貪婪地注視著羅斯科的靈魂。我知道,鐵柵欄關上的那一瞬,某處的羅斯科肯定感覺到了束縛。

后來,我讀了一些書,試圖減輕我的負罪感。這些書講的都是人類心碎時采取的瘋狂行為:心愛的女人早已逝去多年,男人每天用饑餓來折磨自己;女人不肯脫下那件厄運的婚紗;無數的謀殺,持續的復仇??吹搅藛幔课遗Ω嬖V自己。不只你一個人這么干。但我確實是一個人。發現自己能有多殘酷,會讓人變得形單影只。

在靈魂被鎖上時,不管那時羅斯科是鳥身還是人身,從此他將一直保持這種形態,無法再變幻。一直以來我都很想知道,他到底被拘禁在哪一個形態之中,現在我終于有了答案。當時他是人形。我把他長久困在了人形之中。

當然,現在他來到這里,也將用同樣的方式報復我。

埃琳娜意識到了事情有點不對勁——非常不對勁。她和羅斯科正在聊貨運火車,但顯然,她的輕松腔調都是裝出來的。她不時用試探性的緊張目光瞥一下我。

“要知道,”經過小小的鎮中心時,埃琳娜說,“我們要去一個很偏僻的地方,所以最好把你放在加油站。那里車來車往,更有可能搭上別的車。”

“哦,”羅斯科說,“那不是——我不介意如果——”

但眨眼之間,埃琳娜已經把車開進了加油站停車場,我頓時松了一口氣。“我們不想給你帶來不便?!蔽艺f。

“說什么鳥話,”他說,“哪有什么不便?!?

又是含蓄的威脅。但我現在冷靜多了,思路也清晰了很多。即使他告訴埃琳娜真相,她也不會相信他。對她來說,他的控訴就像是胡編亂造之人才會講出的囈語。趕他下車并不能阻止他,但能給我爭取時間,足夠我趕去埃琳娜家里,把許多年前藏在那口井里的我的靈魂取出來。等他趕到時,我早就帶著我的靈魂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他只能步行追趕,我還有翅膀。

“下車,不然我們可要喊人了?!蔽艺f。旁邊有個大個子男人正在給他的四驅車加油。透過加油站的窗戶,我看見里面還有許多人。埃琳娜的雙眼中滿是驚恐。我可以之后再編故事給她聽,但現在,我不想再假裝我不認識這個男人。

羅斯科挪了挪背包,準備下車。他也卸下了偽裝,“你知道你對我做了什么?!?

“我不應該那么做,”我說,“我向上帝祈禱,但愿我沒有這么做過。但現在,你得馬上下車?!?

“帶我去那間小屋。”他說著,手指向駕駛座,指向埃琳娜的頭。他手里拿著槍,咔地一聲上了膛。埃琳娜發出一聲近乎窒息的恐懼呻吟。他把槍口抵在她耳朵下面,柔軟的脖彎處,一個通常會被愛人親吻的部位。他臉上露出一種痛苦的表情?!伴_車?!彼畹?。

“別傷害她,”我的聲音高到快辨認不出來了,“請不要傷害她。她什么都不知道。她還有個孩子?!?

“開車?!彼貜偷?。

“愛麗絲。”埃琳娜嘀咕了一聲,然后發動了車子。

我暗暗祈禱,主干道上的過路司機們能注意到那支槍。可惜根本沒人注意到。汽車在噴涂著美國國旗的巨石處轉彎。又一次拐彎上了沿河的土路,四英里后在松樹叢中那輛銹跡斑斑的轎車旁轉彎。經過銹車時,我聞到了那堆銹鐵散發的熱氣,破碎又尖銳。我們在巖石和樹根上顛簸,駛進那片空氣涼爽的針葉樹林,來到埃琳娜的小木屋前。

埃琳娜停下車,引擎咔嗒作響了一陣才徹底熄火。她沒有哭,但她臉色慘白,呼吸急促,簡直就是在拼命喘氣。我竭力壓抑住沖動,才沒有朝那口隱沒在草叢中的老石井張望。

“我記得你說起過這個地方。”羅斯科說,槍仍頂在埃琳娜的脖子上,他的眼睛掃過小屋和空地,望向那口井。我的脈搏突然變得很虛弱?!澳阏f這地方很美。的確很美。”

“求你了?!卑A漳日f。

羅斯科看著我。他的雙眼和記憶中的一樣,很可愛、很大,此刻充滿了淚水?!拔矣憛掃@樣做,”他說,“但這就是人類達成目的的手段,而我做了整整十年的人。這顆人類大腦只會喋喋不休。我抬頭看向天空,卻飛不起來。大樹不再供我棲息。當我跳進湖水里,這個身體會一個勁往下沉。這一切,都是你害的?!?

“是的,”我說,“但你并不想傷害埃琳娜?!?

“對,我并不想,”他說,“但我可能會。下車?!?

我們三個都下了車,羅斯科的槍口始終指著埃琳娜的后背。天氣很熱。上午那種暖洋洋,還給人一種昏昏欲睡的酥癢感,但此刻的郁熱,簡直令人窒息。蒼蠅在狂躁地四下飛舞。我伸手拉起埃琳娜的手,羅斯科沒有阻止我。她緊緊拽住我的手指。

“你跟我說過這口井,”羅斯科說,“我記得。你說過你經常低頭看進井口,呼喊自己的名字,聆聽井里傳出的回聲。”

我害怕得直反胃,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我們走吧?!彼f著,挺槍戳了戳埃琳娜的脊椎。我們向前走,繞過埃琳娜的車,經過小木屋,穿過草地、花朵和雜草,走向那口被苔蘚濕氣縈繞著的水井,走向那個五年前被我藏進井里的小包裹。站在石圈旁,我的膝蓋不停發抖,幾乎快癱倒了。羅斯科打量著井口,沿著井壁長滿青苔的潮濕壘石,看向深邃處的黑暗。埃琳娜抬頭看向我,因恐懼緊繃著臉。她動了動嘴唇,說了句什么,可我沒聽清,我慌忙微微搖了搖頭。她又說了一次。還是沒聽清。

羅斯科正在檢查那個生銹的曲柄,伸手拽了拽老舊的井繩。繩子延伸進井底的黑暗中。他注意到繩子被拉得很緊,顯然繩子另一頭掛著一件重物,他這才松了一口氣?!肮蛳??!彼畎A漳?。他的槍口始終牢牢指著她的后背。他一甩頭,又對我下令道:“拉上來?!?

我徒勞地想象了一秒鐘,想找個法子來出奇制勝。我想象著埃琳娜一個翻滾,我趁勢打落羅斯科手里的槍,我倆一起使勁,把他推進井里。甚至我可以朝他的腿或胳膊開槍——比起拘禁他的靈魂,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但羅斯科的聲音驚破了我的幻想:“拉起來,愛麗絲?!彼臉尶谌匀痪o緊頂在埃琳娜的后腦勺上。我只好伸手握住曲柄開始扳。

曲柄銹住了,幾乎紋絲不動。之所以選中這口井,原本也正是看中這一點。我不得不把全身重量都壓上去,拼命用力。汗水從我鼻尖滴了下來,手背血管也鼓了起來,金屬桿壓得手掌隱隱作痛。最終,曲柄發出嘎吱一聲呻吟,松動了一丁點。又一下猛壓,曲柄終于緩緩轉動起來。轉動速度簡直慢得令人窒息,每轉一圈都要消耗我全部的氣力。但繩子總算在一點點纏繞,水桶開始慢慢上升。瞥見那個木水桶的圓口時,我忍不住流下了眼淚。

羅斯科說話了:“你沒有留給我任何選擇的余地,但在你被鎖起來之前,我還是會給你一個選擇機會。你是留在現在這具身體里,還是變回鳥?現在的我,已經不知道該怎么選擇了。剛被困在這具身體里時,我好幾次一頭扎進冰冷的湖水里,真想一了百了??涩F在我有了想念的人,有了想說的話。如果當初你問我,我肯定會選擇變成一只鳥,沒有絲毫猶豫。你明白這一點,對吧?”

“是的?!蔽艺f。

“而你會選擇變成人類?!彼f。

“是的。”我說。

“你瞧,”他說著,聲音帶了點哭腔,“這就是為什么我不能留下來。我以為,我悄悄離開,對我們倆都好。利落,自然,不必多話,避免人類那種困擾?,F在我更擅長說話了。但那時我覺得,不告而別更好。加油,繼續拉,一直往上拉?!?

在他說話的期間,我的手停止了轉動。水桶已到了井口下方,就那樣垂掛著。與此同時,埃琳娜朝我擠了擠眼。她的嘴唇又一次無聲地動了動。再一次。她好像是在說:“沒有”,或者“不行”。羅斯科用槍抵著她的頭,我再度轉動曲柄;一圈,兩圈,水桶露出了井口。羅斯科看了看水桶,又看向手里的槍。

“把桶倒空,”他說,“就倒在這里?!?

我閉上眼睛,把桶翻過來,往他腳邊一倒。我不想看到它:許多層防水袋,包裹著一個一加侖冰激凌空盒,盒里裝著一個黃金羅盤,被挖空的羅盤里藏著一個小手電筒,手電筒電池盒里塞著一塊埃琳娜母親的絲巾,絲巾裹著一個小盒,小盒里裝著我的靈魂火花。

當東西都落地時,我聽到“砰”的一聲響。

“這什么鬼?!绷_斯科叫道。

我睜開眼睛。我又閉上眼睛,使勁眨了眨眼睛,定睛再看。在翻倒的水桶旁,草地上躺著一塊石頭。只是一塊普普通通的大石頭。

“愛麗絲,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和他一樣震驚。我盯著他,既害怕又高興?!拔也弧弧?

羅斯科一把抓住埃琳娜的頭發,槍口用力戳住她的太陽穴。他動作粗暴,情緒開始失控了?!傲⒖谈嬖V我,你的靈魂現在到底在哪里,否則我就殺了她。我發誓我一定會開槍的!”

“我不知道!”我尖叫起來,“我不知道!我把它放進了這口井里!它之前就在這里的!”

“你在撒謊!”羅斯科怒吼,“你知道你那該死的靈魂藏在哪里!你他媽的肯定知道!你想讓我一槍爆了你朋友的頭嗎?真要我這么干嗎?你想讓她的女兒失去母親——”

“是我拿走了!”埃琳娜喘著粗氣插了一句。我和羅斯科都轉頭盯向她,盯著她那張蒼白的臉,那雙瞪得大大的眼睛?!叭ツ?,縣里有人過來檢查井水水質。我把東西藏到了一個更安全的地方!”

我頭暈目眩,眼前一陣發黑。“埃琳娜,你在說什么?”

“我是說它不在這兒!”

不在這兒。這就是她一直想偷偷告訴我的。

“等等,”我說,“難道你—?”

“我知道你是什么,”埃琳娜說,“十六歲時我就知道了。我并不知道藏在井里的東西是你的——你的靈魂。但我知道它很重要,我必須保護它,所以我一直在替你守護它?!?

我盯著她看,無法理解她的話。她知道。她居然早就知道。

埃琳娜怒氣沖沖地轉向羅斯科?!澳阋菤⒘宋?,你們倆誰也別想再找到那東西?!?

他惡狠狠地盯著她,臉色陰沉,咬牙切齒。我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手里的槍。他的手腕哆嗦著,槍口顫抖個不停,我驚叫一聲——但他馬上就放低了槍口,任由手槍垂掛在手指間。

“見鬼?!彼淞R道。他聲音喑啞,仿佛是一股從他肺里竄出來的冷風,“我下不了手。”

埃琳娜仍然跪在地上,手里抓著一把草,仿佛是緊抓著最后一絲活的希望。我則一動也不敢動。

“你知道我花了多久才發現是你干的嗎?”他對我說,“好幾年。我簡直不敢相信。我也不愿意相信?!?

“我試著把它買回來,”我說?!拔也皇球_你。我真的試過。就在那事的幾個月之后,那會兒我的氣消了一大半。我不是在找借口,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真的很后悔我的所作所為。但收藏家已經搬走了,我再也沒能找到他,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我找到了他,”羅斯科說,他的聲音很凄涼,“我本來打算拿你的靈魂交換我的靈魂。這是收藏家開出的條件:要么用靈魂換靈魂,要么就付五十萬美金,并且在他余生每一年,都要私底下為他表演一次變身。我差不多已經存了二十五萬,但后來我妻子病了,錢都拿去付醫藥賬單了?!?

“你妻子?”我情不自禁地追問。

“我結婚了,”羅斯科說,“人類女性。她現在已經康復了。就是她開車送我到機場——她還以為我是去拜訪老朋友。我和你,的確也算是故友重逢?!边@是他今天第一次面露微笑,我很驚訝他的微笑仍能牽動我的心?!澳惆盐依г谶@具身體里,唯一的好處可能就是讓我遇到了她。如果能變身為鳥,我絕不會選擇為人。做人,太難了。人類之間的愛,太強烈了?!彼沉艘谎郯A漳龋蛑鲱^瞪著他。然后他又瞥了我一眼?!暗悴灰粯?。你和我們其他族人都不一樣。”我想起了羅莎,想起了照片里她那張小臉。當埃琳娜告訴我她懷孕了時,我只感到恐懼。她能承受得起這個孩子嗎?換了是我,我能承受得起做父母的責任嗎?

“沒錯,我的確與眾不同。”我說。我突然回想起他剛剛的一句話,深深吸了一口氣,反問道:“等一下。你需要多少錢?五十萬?”

“搶你的靈魂,可比搶銀行容易多了。要知道,這是你欠我的?!睉嵟谒麅刃纳钐庒j釀著,隨時準備再次沸騰,他拿槍的手抽搐了一下。“你別以為這樣就算還清了?!?

我說:“我有錢,正好五十萬?!?

“胡扯。”

“那是收藏家買你的靈魂時付的錢,”我說,“我一分錢都沒花。就在車里。你可以全部拿走。”

羅斯科又嘟噥了一聲“胡扯”,但語氣明顯緩和了。

“我以她的性命打包票?!?

“嘿?!卑A漳瓤棺h了一聲。

此刻,從羅斯科的臉上,我看到了他的另一面,我曾經認識的,或者說我自以為認識的那只溫柔的鳥,那個善良的人,他的那一面。

“你說的是真話?!彼碾p眼突然閃爍出熾熱的希望。

“我把錢全給你,就這么定了?!蔽艺f,“雖然你被我奪走的時光,我無法彌補。但你以后不能再來找我和埃琳娜?!?

羅斯科說:“如果你說的是實話,我愿意接受。但如果你在撒謊……”

“我把錢縫進了背包的襯里中?!蔽艺f,“背包就在汽車前排?!?

“把包拿來?!彼畎A漳?,他拿槍跟在她身后,兩人向汽車走去。她從副駕駛座的腳墊上拉出我那只破舊皮包,用顫抖的手遞給羅斯科。“撕開。”他命令道。

我只想讓他把槍放下。

埃琳娜撕扯著襯里,之后還用上了牙齒。我聽到了襯布被撕開的刺啦聲,又聽到了埃琳娜數鈔票的唰唰聲。他擋住了我的視線,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她的聲音很沉穩,于是我也平靜了下來。她數了一遍,兩遍,三遍,然后羅斯科說:“我要用你的車。我會把車留在德盧斯機場?!?

“好吧?!卑A漳日f??傊畼屧谒稚希帜苷f什么呢?她從后備廂取下羅莎的兒童座椅和幾個購物袋,把鑰匙遞給羅斯科。他上了車,倒車駛離寸草不生的停車處,揚長而去。他居然走得那么干脆,我一時倒有點愣神了。不一會兒,樹木擋住了汽車,他的蹤影徹底消失了。

當他重獲靈魂的那一刻,我能感應到嗎?我還有機會知道嗎?

太陽正在西落,空氣清涼了些。夏蟬發出陣陣嘶鳴,響徹萬里無云的晴空。埃琳娜說:“我還得去把那輛該死的車弄回來?!彼穆曇羯硢〉脜柡ΑN肄D過身,緊緊抱住她。我們倆都在發抖。過了一會兒,我們肩并肩坐在木屋前面的臺階上。傍晚的氛圍漸漸濃起來:蚊子開始出沒,淡月掩映在枝葉間。

“很抱歉把你牽扯進來?!蔽艺f。

“我倒希望你早點把我牽扯進來。你們倆之間到底發生了什么?”

我把一切都告訴了她。我一邊說一邊哭。她握著我的手,每當我說不出話或喘不過氣來,她就捏幾下我的手。

等我說完,她說:“你對他做了很可怕的事?!?

“我知道?!边€有很多話要說,也有很多問題要問,但我們有的是時間?,F在,我感到出奇的平靜。天空正被染上一抹霞紅。

“你不想知道我把你的靈魂藏在哪里了嗎?”她問。

“暫時還不想,”我說,“我相信你藏得比我好?!?

埃琳娜又說:“你能展示給我看嗎?我是說,我看到過你變身——但只有兩次,兩次都是在遠處。你不知道我在看著你。你能在我眼前變一回身嗎?”

我掙脫開她的雙手,直視她的眼睛。“你真的想看嗎?”

她說:“我當然想看!我想理解最真實的你?!?

事實上,我已感到全身骨頭躁動不安。這一天積聚的壓力,正敦促我趕緊飛向天空,遁入無言的心靈帶來的欣快。于是我站起身。我的身體已經有了反應,皮膚刺痛,心跳加速。我急忙走出幾步,來到前院,緊張地準備著變形,渴望著變身。我甩了甩雙臂,讓自己就緒。

“等等,”埃琳娜突然說,我不耐煩地轉向她,“你該不會變了主意,一去不回吧?你會馬上回來嗎?”

有那么一瞬,我可恥地猶豫了。但我馬上說道:“我當然會回來?!彼媛段⑿Γ艺f:“我還想見見你的女兒?!?

然后,我倏然展翅。

【責任編輯:龍飛】

上架時間:2021-11-02 17:19:50
出版社:《科幻世界》雜志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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