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海洋脫下手套，右手中指尖剛一觸及艙壁，立刻觸電般縮了回來，口中低呼：“好燙——這溫度，都能煎牛排了。”

戴思歐見狀急忙提醒道：“您最好還是戴上手套，劉爺爺。這可是前艙，正好迎著太陽，整艘飛船上最熱的地方。”

他順從地戴回手套，在左胸口上按動幾下，將宇航服的內循環開到最大。

兩人在一團漆黑的導航艙里相對而立，借住頭盔內微弱的自照燈光，將各自的面部表情呈現給對方。

“檢查完了嗎？”劉海洋問。

戴思歐點點頭。“嗯。都挺正常——除了溫度。”

呼呼的空氣散熱聲不絕于耳，劉海洋搞不清楚它們究竟從何而來，是導航儀？通信發射機？還是穩姿基座上的伺服電機？

也可能來自身上的輕宇航服，他想。起飛之前特地對它進行了散熱增強，嵌入上百臺微型風扇，還增加了一套內置熱交換系統。它們此刻正在飛速運轉，努力將溫度控制在人體可承受的水平。

這里原本就沒有什么照明。濃重的黑暗籠罩下，他愈加覺得燥熱難當。汗水不住地淌下，額頭、脖子、前胸、后背、大腿內側……到處濕淋淋的，像剛從水里爬上來一樣。與此同時，口中卻又干又苦，嘴唇爆裂起皮，用舌頭輕輕一添，便是一小片輕微的刺痛……他知道自己身上每個汗毛孔都已打開，可是體溫依然在堅定地攀升，與之伴隨的還有心率和呼吸頻率。

劉海洋一咬牙，又吞下一片紅色的藥片兒。

他老了，身體狀態不能跟年青人比。執行如此重要的任務，必須控制好呼吸、心率和血壓。

“溫度讀數是多少，思歐？”

“七十三度。估計其它地方也低不到哪里去，除了駕駛艙和咱們的寢艙。”

耳機里傳來李婉秋的聲音：“飛船的散熱能力已接近極限，每隔30秒就要排放一只熱量包，照這個速度，最多還能堅持一個半小時，也不知這點時間夠不夠？”

“放心，足夠了。你就呆在駕駛艙里別動，婉秋。劉爺爺正在往回走，我現在就去前甲板，準備好空間機器人。”

戴思歐說完，沖劉海洋做個手勢，示意他走在前面。

他們離開導航艙，一個向左、一個向右，快步走向各自目標。

戴思歐邊走邊打開視頻共享，伴隨一陣亮光閃動，空氣顯示器漂浮在他的眼前。

李婉秋頭戴白色頭盔，露出半張俏臉，額頭上鋪滿細密的汗珠，細密的頭發緊貼其上，兩腮通紅，越發映襯出嘴唇的慘白。

“你這是缺水了，婉秋。快去補水，不然會中暑的。”

“嗯。”李婉秋膝蓋用力，座椅滑過半個駕駛艙，身體略一轉動，拉開冰箱，取出一瓶水來，咕咚咕咚一飲而盡。

“真沒想到，這爆燃的太陽居然如此厲害。幸好做足了準備，不然的話，只怕連這艘飛船都要被她曬得化掉了。”

她舔舔嘴唇，腦子里出現一灘融化的冰激凌。

“只是光照強倒也罷了，主要是太陽風，實在過于猛烈。史書記載，三百年前曾爆發過一場超級太陽風暴，據說其強度尚不及我們此刻所受輻照的十分之一。”

“關鍵我們還在飛向太陽，越往前高能粒子束能量越高、密度越大……”

戴思歐覺得耳邊響起來一片“叮叮當當”的聲音，那是無數高能粒子在轟擊飛船各處。

“好在前面馬上就到了。多虧了劉海洋爺爺，不然誰會想到，八十年前在一場太空大戰，居然在水星靶場附近誕生了兩粒微型黑洞，后來又慢慢漂移到這金星附近。”

李婉秋剛要答話，劉海洋剛好推門而入，聽到戴思亞的話，不禁面露得色，冷不防接口道：

“是不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李婉秋聞聲急忙起身，笑道：“豈止不可思議，簡直就是神奇。您請坐，劉爺爺。那個……思歐，你先去準備空間機器人吧，待會兒再通話，注意安全。”

她快步走到冰箱前，取一瓶水遞到劉海洋手里。

“辛苦您了，劉爺爺。這趟差事可不容易，別的不說，光是這高溫就讓人受不了。”

“這孩子，跟我還這么客氣！爺爺知道，這次前來捕獲黑洞，都是為了驗證你的空間扭曲理論。一旦成功，那可是了不起的重大突破！這是大事兒，我當然要積極參加。再說了，有機會與人類世界公認的理論天才攜手合作，也是我的榮幸嘛！”

“快別這么說，我都不好意思了。”李婉秋俏臉更紅，不慌不忙地解釋道，“嚴格說來，那是我和賈桑伊合作提出的理論，其中又有相當一部分知識，來自于當時在希望星上，我與智慧體建立的意識鏈接。換句話說，是彌林文明啟發了我們。”

李婉秋坐下來，一雙妙目中眼波流轉，落在劉海洋臉上。

“對爺爺來說，你們的理論過于高深，這一路上聽你講過幾次，有些地方總是搞不太懂。比方說吧，與量子躍遷相比，為什么曲速推進是更好的旅行方式？”

劉海洋很認真地問道。

“根據新建立的時空扭曲理論，通過共軛黑洞形成一對穩定的時空奇點，進而建立起曲速推進，的確是一種比量子躍遷更方便、更靈活的時空旅行方式——請注意，我沒有說二者誰更快。這是因為，對于獨立的觀察者來說，無論哪種方式，都可以無限接近光速，這時候再比較誰“快”誰“慢”并沒有多少實際的意義。

假設試驗取得成功，理論得以驗證，我們將很快擁有曲速推進能力。它在兩個方面比量子躍遷更高級——盡管依然無法擺脫時間箭頭的束縛，而且也無法超越光速，但是，第一，曲速推進器，或者曲速引擎，本身是跟隨飛船，或者說與飛船所進入的時空一起運動的。與之相比，量子加速器是將目標發射出去，自身無法移動，只能永遠呆在發射場上；第二，曲速推進不需要一個類似于彌林立方體的“路標”來解除量子耦合。從這個意義上說，有了曲速引擎，我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像現在，躍遷之前，必須首先在目的地建立起‘路標’。”

“這我就明白了。順便問一下，對于量子躍遷而言，如果不按照‘路標’的空間位置調整好發射參數，而是把人直接塞進加速器，就那么隨便一發，會出現什么情況？”

李婉秋右手托腮，兩根白皙的手指輕輕彈在豐盈的唇角邊。

“好問題。從理論上說，躍遷者會被困在無數疊加量子態里，彌撒在整個宇宙中，既無處不在，又不在任何地方……您要是問他本人的主觀感受，那可沒人知道，反正我是想象不出來。”

“懂了。量子加速器只能把我們躍遷到特定地方，而曲速引擎卻能帶我們遨游整個宇宙……不過，這東西似乎對戰勝努阿克人沒什么直接的用處，敵人既然已經兵臨城下，唯一的辦法便是消滅他們。”

李婉秋舉手贊同。“是的。目前情況下，擁有一臺曲速引擎，最大的用處便是逃跑，好處是比別的飛船快——無限接近光速嘛，敵人肯定追不上的，嘻嘻。可是……”

兩人同時說道：“……為什么要跑？要跑也是敵人跑！哈哈哈哈。”

艦隊起航以來，泰德爾每隔一段時間便來到甲板上，瞇起眼睛，向太陽所在的方向遙望。

他喜歡陽光灑遍全身的感覺，那是一種無窮無盡、無邊無際的溫暖，充滿這座星系的每一個角落。他甚至有一種展翅高飛的沖動，想要騰空而起，飛進越來越明亮的光線里，飛向那一輪熾烈的太陽……他在半人馬星系孵化、長大，被努比老師帶到這里，雖然自幼便知，茫茫宇宙里存在無數溫暖的星系，但是真正到過的，卻只有眼前的太陽系。

“飛行者能夠適應極寒，但是我們真正喜歡的，卻是溫暖和干燥。”努比老師告訴他，“太陽系遠比我們的故鄉，魔鬼星座的努阿克星系溫暖、明亮，那是個暗黑的世界，僅有的幾顆恒星都已接近死亡，一百萬年之后，那里將成為冰封之地、死寂之地……數萬年來，皇帝不斷將各部落驅逐和流放，原因之一就是希望他們能夠尋找到更加適宜生存的殖民星系。”

偉大的努阿克部落是幸運的。因為我們已經找到了，就是這里。

他閉上眼睛，張開雙臂，做出飛行的樣子。

“泰德爾，你不是真的要飛吧？這里是真空，你是在‘衛士’號旗艦的頂層甲板上。”

洪亮的聲音在背后響起。不知何時，蘇魯已站在他的身后。

他立刻躬身施禮：“尊敬的大統領，屬下一時得意忘形，讓您見笑了。不過，剛才我正巧想到一件事情，就是……不知帝國的巡視船是不是還在附近，大戰在即，或許我們應該和他們取得聯系。”

“已經聯系過了。得到的答復是他們正在返回母星的路上。”

“那就是說，離我們越來越遠。”

“是的。不過，本大統領一向并不指望帝國巡視船上的那些飛行者提供什么有用的幫助。關于這一點，只要看看你的老師努比就知道了。一名努阿克飛行者最終居然投靠了一名渺小的人類，真是匪夷所思。”

蘇魯從懷里掏出一張顯示膜，向泰德爾招招手。后者急忙趨步向前，畢恭畢敬地雙手接過。

“拿去看看吧。最新一份帝國傳檄簡報。六百年前，本部落離開母星，此后關于家鄉的消息，便只有這份不定期發送的簡報。照上面所說，陛下的皇位坐得很穩，各部落臣民都很順從……和平終于降臨，帝國已多年不曾征戰。最值得欣慰的，便是經過反復確認，距離最近的彌林文明已徹底滅絕，再也無法對帝國構成威脅。”

泰德爾從簡報上抬起頭來。“是的。這上面說，一百年前，皇帝陛下派出一支艦隊前往彌林星球，仔細勘察后確定，該星球已不存任何文明，連最低等的生命跡象都沒有……”

“可是，我總覺得事情絕沒有這么簡單。冥王星之戰中，我們意外俘獲了一艘飛船，由一位很了不起的人類駕駛，此人憑借一己之力，拯救了許多冥河艦隊高層。”

“這個故事我也聽說過。那人駕駛飛船引開了我們的追擊，自己卻送了性命。大統領，您是說……”

“我專門去看了那艘飛船。第一眼就認出來，那是一艘彌林飛船，款式相當古老。”

“……”

“據我推斷，被努阿克帝國滅亡之際，一些彌林人不知怎地逃了出來，還逃到了太陽系，就隱藏在人類中間。我擔心，歷經數萬年時間，彌林人恐怕早已遍布太陽系，甚至有可能在種族上與人類融為一體，再也無法分辨。”

“果真如此，我們必須格外當心。遙想當年，彌林文明極為先進，握有許多神奇的技術……屬下懂了！這次艦隊出征，一路上不斷進行清理和搜索，其目的也是……”

“反正想快也快不了，不如趁此機會對太陽系來個掃描，看能不能發現彌林人的線索。那艘彌林飛船一直是本大統領的一塊心病，多年來揮之不去，反而像一粒種子，在心里生根發芽，不斷長大。我也曾就此詢問過努比，他也說不上個所以然，只是勸我不要過于擔心，說什么那是個死亡文明，其科學技術早已失傳，僅靠流落到地球上的少數彌林人，就算有心，也注定無法復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