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不帶刀的人(2)
- 古龍文集:邊城浪子(上)
- 古龍
- 3381字
- 2014-07-31 14:52:25
葉開緩緩道:“只不過我請人喝酒的時(shí)候,誰不喝都不行,不喝醉也不行。”
紫衫少年胸膛起伏,突又回頭,道:“你知不知道請人喝酒要銀子的?”
葉開笑道:“銀子?你看我身上像不像帶著銀子的人?”
紫衫少年笑道:“你的確不像。”
葉開悠然道:“幸好買酒并不一定要用銀子的,用豆子也行。”
紫衫少年怔了怔,道:“豆子?什么豆子?”
葉開道:“就是這種豆子。”
他手里忽然多了個麻袋,手一抖,麻袋里的豆子就溜了出來,就像是用什么魔法似的。
他撒出的竟是金豆。
紫衫少年看著滿地滾動的金豆,怔了很久,才抬起頭,勉強(qiáng)笑道:“我只有一樣事不懂。”
葉開道:“你不懂的事,我一定懂。”
紫衫少年道:“你不要別人請你喝酒,為什么要請別人,那又有什么不同?”
葉開眨眨眼,走到他面前,悄悄地道:“若有條狗要請你去吃屎,你吃不吃?”
紫衫少年變色道:“當(dāng)然不吃。”
葉開笑道:“我也不吃的,但我卻時(shí)常喂狗。”
傅紅雪走出門的時(shí)候,門外不知何時(shí)已多了兩盞燈。
兩個白衣人手里提著燈籠,筆直地站在街心。
傅紅雪帶上門,慢慢地走下石級,走過來,才發(fā)現(xiàn)這兩個提著燈籠的人身后,還有第三個人。
燈籠在風(fēng)中搖蕩,這三個人卻石像般站在那里,動也不動。
燈光照在他們身上,他們的頭發(fā)、衣褶間,已積滿了黃沙,在深夜中看來,更令人覺得說不出的詭秘可怖。
傅紅雪根本沒有看他們。
他走路的時(shí)候,目光總像是在遙望著遠(yuǎn)方。
是不是因?yàn)檫h(yuǎn)方有個他刻骨銘心、夢魂縈繞的人在等著他?
可是他的眼睛為什么又如此冷漠,縱然有情感流露,也絕不是溫情,而是痛苦、仇恨、悲愴?
他慢慢地穿過街心,那石像般站在燈籠后的人,突然迎上來,道:“閣下請留步。”
傅紅雪就站住。
別人要他站住,他就站住,既不問這人是誰,也不問理由。
這人的態(tài)度很有禮,但彎下腰去的時(shí)候,眼睛卻一直盯在他手中的刀上,身上的衣服也突然繃緊,顯然全身都已充滿了警戒之意。
傅紅雪沒有動,手里的刀也沒有動,甚至連目光都還是在遙視著遠(yuǎn)方。
遠(yuǎn)方一片黑暗。
過了很久,這白衣人神情才松弛了些,微笑著,問道:“恕在下冒昧請教,不知閣下是不是今天才到這里的?”
傅紅雪道:“是。”
他的回答雖只是一個字,但還是考慮了很久之后才說出。
白衣人道:“閣下從哪里來?”
傅紅雪垂下眼,看著手里的刀。
白衣人等了很久,才勉強(qiáng)一笑,道:“閣下是否很快就要走呢?”
傅紅雪道:“也許。”
白衣人道:“也許不走了?”
傅紅雪道:“也許。”
白衣人道:“閣下暫時(shí)若不走,三老板就想請閣下明夜移駕過去一敘。”
傅紅雪道:“三老板?”
白衣人笑道:“在下說的,當(dāng)然就是‘萬馬堂’的三老板。”
這次他真的笑了。
居然有人連三老板是誰都不知道,在他看來,這的確是件很可笑的事。
但在傅紅雪眼中看來,好像天下根本就沒有一件可笑的事。
白衣人似也笑不出了,干咳兩聲,道:“三老板吩咐在下,務(wù)必要請閣下賞光,否則……”
傅紅雪道:“否則怎樣?”
白衣人勉強(qiáng)笑道:“否則在下回去也無法交代,就只有站在這里不走了。”
傅紅雪道:“就站在這里?”
白衣人道:“嗯。”
傅紅雪:“站到幾時(shí)?”
白衣人道:“站到閣下肯答應(yīng)為止。”
傅紅雪道:“很好……”
白衣人正在等著他說下去的時(shí)候,誰知他竟已轉(zhuǎn)身走了。
他左腳先邁出一步,然后右腿才慢慢地從地上跟著拖過去。
他這條右腿似已完全僵硬麻木。
白衣人臉色變了,全身的衣服又已繃緊,但直到傅紅雪的身子已沒入黑暗中,他還是站在那里,動也沒有動。
一陣風(fēng)沙迎面卷來,他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眨一眨。
提燈籠的人忍不住悄聲問道:“就這樣放他走?”
白衣人緊閉著嘴,沒有說話,卻有一絲鮮血,慢慢地自嘴角沁出,轉(zhuǎn)瞬間又被風(fēng)吹干了。
傅紅雪沒有回頭。
他只要一開始往前走,就永不回頭。
風(fēng)更大,暗巷中一排木板蓋的屋子,仿佛已被風(fēng)吹得搖晃起來。
他走過這排木板屋,在最后一間的門口停下。
他腳步一停下,門就開了。
門里卻沒有人聲,也沒有燈光,比門外更黑暗。
傅紅雪也沒有說什么,就走了進(jìn)去,回身關(guān)起了門,上了門閂。
他似已完全習(xí)慣黑暗。
黑暗中忽然有一只手伸過來,握住了他的手。
這是只溫暖、光滑、柔細(xì)的手。
傅紅雪就站著,讓這只手握著他的手——沒有握刀的一只手。
然后黑暗中才響起一個人的聲音,耳語般低語道:“我已等了很久。”
這是個溫柔、甜美、年輕的聲音。
這是少女的聲音。
傅紅雪慢慢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你的確等了很久。”
少女道:“你是什么時(shí)候來的?”
傅紅雪:“今天,黃昏。”
少女道:“你沒有直接到這里來?”
傅紅雪道:“我沒有。”
少女道:“為什么不直接來?”
傅紅雪道:“現(xiàn)在我已來了。”
少女柔聲道:“不錯,現(xiàn)在你已來了,只要你能來,我無論等多久都值得。”
她究竟已等了多久?她是誰?為什么要在這里等?
沒有人知道,除了他們自己之外,世上絕沒有別的人知道。
傅紅雪道:“你已全都準(zhǔn)備好了?”
少女道:“全都準(zhǔn)備好了,無論你要什么,只要說出來就行。”
傅紅雪什么都沒有說。
少女的聲音更輕柔,道:“我知道你要的是什么,我知道……”
她的手在黑暗中摸索,找著了傅紅雪的衣紐。
她的手輕巧而溫柔……傅紅雪忽然已完全赤裸。
屋子里沒有風(fēng),但他的肌膚卻如在風(fēng)中一樣,已抽縮顫抖。
少女的聲音如夢囈,輕輕道:“你一直是個孩子,現(xiàn)在,我要你成為真正的男人,因?yàn)橛行┦轮挥姓嬲哪腥瞬拍茏觥?
她的嘴唇溫暖而潮濕,輕吻著傅紅雪的胸膛。
她的手在探索著……傅紅雪倒下,倒在床上,可是他的刀并沒有松手。
這柄刀似已成為他身體的一部分,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
他已永遠(yuǎn)無法擺脫!
曙色照進(jìn)高而小的窗戶。
人在沉睡,刀在手上。
一共只有兩間屋子,后面的一間是廚房。
廚房中飄出飯香。
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太婆,正用鍋鏟小心翼翼地將兩個荷包蛋從鍋里鏟出來,放在碟子里。
她的身子已佝僂,皮膚已干癟。
她的雙手已因操作勞苦,變得粗糙而丑陋。
外面的屋子布置得卻很舒服,很干凈,床上的被褥是剛換過的。
傅紅雪猶在沉睡。
但等到這老太婆輕輕從廚房里走出來的時(shí)候,他的眼睛已張開。
眼睛里全無睡意。
兩間屋子里,只有他們兩個人。
昨夜那溫柔而多情的少女呢?難道她也已隨著黑夜消逝?
難道她本就是黑夜的精靈?
傅紅雪看著這老太婆走出來,臉上全無表情,什么也沒有說,什么也沒有問。
他為什么不問?
難道他已將昨夜的遭遇當(dāng)作夢境?
蛋是剛煎好的,還有新鮮的豆腐、蒿筍和用鹽水煮的花生。
老太婆將托盤放在桌上,賠著笑道:“早點(diǎn)是五分銀子,連房錢是四錢七分,一個月就算十兩銀子,在這地方已算便宜的了。”
她臉上的皺紋太多,所以笑的時(shí)候和不笑時(shí)也沒什么兩樣。
傅紅雪將一錠銀子放在桌上,道:“我住三個月,這錠銀子五十兩。”
老太婆道:“多出的二十兩……”
傅紅雪道:“我死了后替我買口棺材。”
老太婆笑了,道:“你若不死呢?”
傅紅雪道:“就留著給你自己買棺材。”
走出這條陋巷,就是長街。
風(fēng)已住。
太陽照在街上,黃沙閃著金光。
街上已經(jīng)有人了,傅紅雪第一眼看見的,還是那白衣人。
他還站在昨夜同樣的地方,甚至連姿勢都沒有改變過。
雪白的衣服上已積滿沙土,頭發(fā)也已被染黃,可是他的臉卻是蒼白的,蒼白得全無一絲血色。
他在忍受。
到處都有好奇的眼光在偷偷地看著他,這種眼光甚至比秋日的驕陽更灼人,更無法忍受。
忍受雖是種痛苦,但有時(shí)也是種藝術(shù)。
他很懂得這種藝術(shù)。
懂得這種藝術(shù)的人,通常都能得到他們希望的收獲。
傅紅雪正向他走過來,但目光卻還是凝視在遠(yuǎn)方。
遠(yuǎn)方忽然揚(yáng)起了漫天黃沙。
密鼓般的蹄聲,七匹快馬首尾相連,箭一般沖入了長街。
馬上的騎士騎術(shù)精絕,馳到白衣人面前時(shí),突然自鞍上長身而起,斜扯順風(fēng)旗,反手抽刀,整個人掛在馬鞍上,向他揚(yáng)刀行禮。
這是騎士們最尊敬的禮節(jié)。
從他們這種禮節(jié)中,已可看出這白衣人身份絕不低。
他本不必忍受這種事的,但卻寧可忍受。
無論誰如此委屈自己,都必定有目的。
他的目的是什么?
刀光閃過他全無表情的臉,七匹快馬轉(zhuǎn)瞬間已沖到長街盡頭。
突然間,最后的一匹馬長嘶而立,馬上人韁繩一帶,馬已回頭,又箭一般沖了回來。
人已站在馬鞍上,手里高舉著一桿裹著白綾的黑鐵長槍。
快馬沖過,長槍脫手飛出,筆直插入白衣人身旁的地上。
槍上白綾立刻迎風(fēng)展開,竟是一面三角大旗。
旗上赫然有五個鮮紅的擘窠大字:“關(guān)東萬馬堂”。
大旗迎風(fēng)招展,恰巧替白衣人擋住了初升的陽光。
再看那匹馬,已轉(zhuǎn)回頭,追上了他的同伴,絕塵而去。
一人一馬,倏忽來去,只留下滿街黃沙和一面大旗。
旭日正照在大旗上!
街上幾十雙眼睛都已看得發(fā)直,連喝彩都忘了。
突聽一個人放聲長笑,道:“關(guān)東萬馬堂!好一個關(guān)東萬馬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