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不帶刀的人(1)
- 古龍文集:邊城浪子(上)
- 古龍
- 3251字
- 2014-07-31 14:52:25
他沒有佩刀。
他一走進來,就看到了傅紅雪!
這里本已有很多人,各式各樣的人,可是他這種人,卻本不該來的。
因為他不配。
這里是個很奇怪的地方。
現在已是殘秋,但這地方還是溫暖如春。
現在已是深夜,但這地方還是光亮如白晝。
這里有酒,卻不是酒樓。
有賭,卻不是賭場。
有隨時可以陪你做任何事的女人,卻也不是妓院。
這地方根本沒有名字,但卻是附近幾百里之內,最有名的地方。
大廳中擺著十八張桌子。
無論你選擇哪一張桌子坐下來,你都可以享受到最好的酒菜——只有酒菜,你若還要享受別的,就得推門。
大廳四面有十八扇門。
無論你推哪扇門走進去,都絕不會后悔,也不會失望。
大廳的后面,還有道很高的樓梯。
沒有人知道樓上是什么地方,也沒有人上樓去過。
因為你根本不必上樓。
無論你想要的是什么,樓下都有。
樓梯口,擺著張比較小的方桌,坐著個服裝很華麗、修飾很整潔的中年人。
他好像總是一個人坐在那里,一個人在玩著骨牌。
很少有人看見他做過別的事,也很少有人看見他站起來過。
他坐的椅子寬大而舒服。
椅子旁,擺著兩根紅木拐杖。
別的人來來去去,他從不注意,甚至很少抬起頭來看一眼。
別的人無論做什么事,好像都跟他全無關系。
其實他卻正是這地方的主人。
一個很奇怪的地方,通常都有個很奇怪的主人。
傅紅雪的手里握著刀。
一柄形狀很奇特的刀,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他正在吃飯,吃一口飯,配一口菜,吃得很慢。
因為他只能用一只手吃。
他的左手握著刀,無論他在做什么的時候,都從沒有放過這柄刀。
漆黑的刀,漆黑的衣服,漆黑的眸子。
黑得發亮。
所以他坐的地方雖離大門很遠,但葉開走進來的時候,還是一眼就看到了他,也看到了他手里的刀。
葉開是從不帶刀的。
秋已深,夜已深。
長街上只有這門上懸著的一盞燈。
門很窄,昏暗的燈光照著門前干燥的土地,秋風卷起滿天黃沙。
一朵殘菊在風沙中打著滾,既不知是從哪里吹來的,也不知要被吹到哪里去。
世人豈非也都正如這瓣殘菊一樣,又有誰能預知自己的命運?
所以人們又何必為它的命運傷感嘆息?
菊花若有知,也不會埋怨的,因為它已有過它自己的輝煌歲月,已受過人們的贊美和珍惜。
這就已足夠。
長街的一端,是無邊無際的荒原;長街的另一端,也是無邊無際的荒原。
這盞燈,仿佛就是這荒原中唯一的一粒明珠。
天連著黃沙,黃沙連著天。
人已在天邊。
葉開仿佛是從天邊來的。
他沿著長街,慢慢地從黑暗中走過來,走到了有燈光的地方。
他就在街心坐了下來,抬起了腳。
腳上的靴子是硝皮制成的,通常本只有大漠上的牧人才穿這種靴子。
這種靴子也正如大漠上的牧人一樣,經得起風霜,耐得起勞苦。
但現在,靴子的底已被磨成了個大洞,他的腳底也被磨出血來。
他看著自己的腳,搖著頭,仿佛覺得很不滿——并不是對這雙靴子不滿,而是對自己的腳不滿。
“像我這種人的腳,怎么也和別人的腳一樣會破呢?”
他抓起一把黃沙,從靴子的破洞里灌進去。
“既然你這么不中用,我就叫你再多受些折磨,多受些苦。”
他站起身,讓沙子摩擦自己腳底的傷口。
然后他就笑了。
他的笑,就像這滿天黃沙中突然出現的一線陽光。
燈在風中搖曳。
一陣風吹過來,卷來了那朵殘菊。
他一伸手,就抄住。
菊瓣已殘落,只有最后幾瓣最頑強的,還戀棲在枯萎的花梗上。
他拍了拍身上一套早已該送到垃圾箱里去的衣裳,將這朵殘菊仔仔細細地插在衣襟上的一個破洞里。
看他的神情,就好像個已打扮整齊的花花公子,最后在自己這身價值千金的紫羅袍上,插上一朵最艷麗的紅花一樣。
然后他對自己的一切就都已完全滿意。
他又笑了。
窄門是關著的。
他昂起頭,挺起胸,大步走過去,推開了門。
于是他就看見了傅紅雪。
傅紅雪和他的刀!
刀在手上。
蒼白的手,漆黑的刀!
葉開從他的刀,看到他的手,再從他的手,看到他的臉。
蒼白的臉,漆黑的眸子。
葉開目中又露出笑意,仿佛對自己看到的一切也都覺得很滿意。
他大步走過來,走到傅紅雪對面,坐下。
傅紅雪的筷子并沒有停,一口菜,一口飯,吃得很慢,卻沒有停下來看他一眼。
葉開看著他,忽然笑道:“你從來不喝酒?”
傅紅雪既沒有抬頭,也沒有停下來。
他慢慢地將碗里最后兩口飯吃完,才放下筷子,看著葉開。
葉開的微笑就像是陽光。
傅紅雪蒼白的臉上卻連一絲笑容都沒有,又過了很久,才一字字道:
“我不喝酒。”
葉開笑道:“你不喝,請我喝兩杯怎么樣?”
傅紅雪道:“你要我請你喝酒?為什么?”
他說話很慢,仿佛每個字都是經過考慮之后才說出的,因為只要是從他嘴里說出的話,他就一定完全負責。
所以他從不愿說錯一個字。
葉開道:“為什么?因為我覺得你很順眼。”
他嘆了口氣,又道:“這地方除了你之外,簡直連一個順眼的人都沒有。”
傅紅雪垂下眼,看著自己的手。
他不愿開口的時候,總是會有這種表情。
葉開道:“你肯不肯?”
傅紅雪還是看著自己的手。
葉開道:“這是你最好的機會了,你若錯過,豈非很可惜?”
傅紅雪終于搖搖頭,緩緩道:“不可惜。”
葉開大笑,道:“你這人果然有趣,老實說,除了你之外,別人就算跪下來求我,我也不會喝他一滴酒的。”
他說話的聲音就好像將別人都當作聾子,別人想要不聽都很難。
只要聽到他的話,想不生氣也很難。
屋子里已經有幾個人站起來,動作最快的,是個紫衫佩劍的少年。
他的腰很細,肩很寬,佩劍上鑲著閃閃發光的寶石,劍穗是紫紅色的,和他衣服的顏色正相配。
他手里端著杯酒,滿滿的一杯,一轉身,竟已躥到葉開面前。
手里一滿杯酒,居然連一滴都沒有濺出來。
看來這人非但穿衣服很講究,練功夫的時候必定也很講究。
只可惜葉開沒有看見,傅紅雪也沒有看見。
紫衫少年臉上故意做出很瀟灑的微笑,因為他知道每個人都在看著他。
他輕輕拍了拍葉開的肩,道:“我請你喝杯酒好不好?”
葉開道:“不好。”
紫衫少年道:“你要怎么樣才肯喝?跪下來求你好不好?”
葉開道:“好。”
紫衫少年大笑,別的人也笑了。
葉開也在笑,微笑著道:“只不過你就算跪下來,我還是不喝的。”
紫衫少年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葉開道:“不清楚,我連你究竟是不是個人,都不太清楚。”
紫衫少年的笑容凍結,手已握住了劍柄。
“鏘”的一聲,劍已出鞘。
但他手里拿著的還是只有個劍柄。
劍還留在鞘里。
他的劍剛拔出來,葉開突然伸手一彈,這柄精鋼長劍就斷了。
從劍柄下一寸處折斷的,所以劍柄雖拔起,劍身卻又滑入劍鞘里。
紫衫少年看著手里的劍柄,一張臉已慘白如紙。
屋子里也沒有人笑了,非但笑不出,連呼吸都已幾乎停頓。
只剩下一種聲音。
推骨牌的聲音。
剛才發生的事,好像只有他一個人沒看見。
傅紅雪雖然看見了,但臉上卻還是全無表情。
葉開看著他,微笑道:“你看,我沒有騙你吧,別人想請我喝酒都困難得很。”
傅紅雪慢慢地點了點頭,道:“你沒有騙我。”
葉開道:“你請不請呢?”
傅紅雪慢慢地搖了搖頭,道:“我不請。”
他站起來,轉過身,似已不愿再討論這件事。
但卻又回過頭來看了那紫衫少年一眼,緩緩道:“你應該用買衣服的錢,去買把好劍的;但最好還是從此不要佩劍,用劍來做裝飾,實在危險得很。”
他說得很慢,很誠懇,這本是金石良言。
但聽在這紫衫少年的耳朵里,那種滋味卻是不太好受的。
他看著傅紅雪,慘白的臉已發青。
傅紅雪正在慢慢地往外走,走路比說話更慢,而且很奇特。
他左腳先邁出一步后,右腿才慢慢地從地上跟著拖過去。
“原來他是個跛子。”
葉開仿佛覺得很驚奇,也很惋惜。
除此之外,他顯然并沒有別的意思。
紫衫少年緊握著雙拳,又憤怒,又失望——他本來希望葉開將傅紅雪一把揪回來的。
葉開的武功雖可怕,但這跛子卻不可怕。
紫衫少年便施了個眼色,本來和他同桌的人,已有兩個慢慢地站了起來,顯然是想追出去。
就在這時,屋子里忽然響起了個很奇怪的聲音:“你不愿別人請你喝酒,愿不愿意請別人喝酒呢?”
聲音低沉而柔和,但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說話的人,明明好像就在自己耳畔,卻又偏偏看不見。
最后才終于有人發現,那服裝華麗、修飾整潔的中年人,已轉過頭來,正在看著葉開微笑。
葉開也笑了,道:“別人請我是一回事,我請不請別人,又是另外一回事。”
中年人微笑道:“不錯,那是完全不同的。”
葉開道:“所以我請,這屋子里每個人我都請。”
他說話的神情,就好像已將自己當作這地方的老板似的。
紫衫少年咬著牙,突然扭頭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