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保羅走進一個新的環(huán)境
- 董貝父子(全集)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11050字
- 2021-10-26 23:13:13
皮普欽夫人的身體像是堅硬的金屬制成的,雖然它也有血肉之軀軟弱的一面,在飽食了不少排骨之后需要休息,也需要小牛羊的胰臟美味催眠入睡,但是威肯姆太太的預言完全沒有生效,她健強如故,沒有衰老的跡象。然而,既然保羅對老太太的好奇心理一如既往,威肯姆太太也就不能從她固定的立場退后一步。她以她舅舅的女兒貝特西·簡作為堅強的堡壘,來保護自己,她以一位朋友的身份告誡貝麗小姐要提防出現(xiàn)最壞的情況,因為她的姑媽隨時有可能像火藥庫爆炸一樣突然去世。
可憐的貝麗聽了這些話處之泰然,照舊操勞不息,她深信皮普欽夫人是世界上最值得稱贊的一位,每天在這位高貴的老太太的圣壇上她奉獻了自己的一切。貝麗所作的無窮無盡的奉獻卻被皮普欽夫人的朋友和慕名的人借以奉承皮普欽夫人,給她增光添彩,說這種奉獻的精神與皮普欽在秘魯?shù)V井心碎致死的悲劇是同一機杼、前后輝映的。
舉個例子,有一個老老實實的雜貨商,零售各種物品,在他和皮普欽夫人之間有一本油膩膩的紅面子小備忘錄,登記在冊的各方經(jīng)常在過道的地墊上或在緊閉著門的客廳里舉行各種秘密會議商討備忘錄上爭論不休的問題。比瑟斯通少爺因為受到印度炎熱陽光的照射,他變得熱血沸騰,報復心重,從他嘴里不乏流出含沙射影的微詞,說賬目不清,說他記得有一次茶點上居然沒放上潮濕的糖。雜貨商是個單身漢,他并不以外貌取人,他曾經(jīng)一本正經(jīng)地向貝麗求過婚,但遭到皮普欽夫人輕蔑的拒絕。皮普欽夫人的這一決定受到眾口同聲的贊揚,而她的丈夫是在秘魯?shù)V井中死去的。這位老太太具有一種多么堅定不移、自強不息、氣度高昂的精神。但是對于可憐的貝麗,大家不置一詞。她接連哭了六個星期,一直聽她好姑媽狠狠地罵她,簡直成了一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
“貝麗很喜歡你,是嗎?”有一回同那只貓一起坐在火爐旁的時候保羅這樣問皮普欽夫人。
“是的。”皮普欽夫人說。
“為什么?”保羅問道。
“為什么!”倉皇失措的老太太回答道,“你怎么能問這樣的問題,少爺!你為什么喜歡你姐姐弗洛倫斯呢?”
“因為她很好,”保羅說,“沒有人像弗洛倫斯這樣好的。”
“哦!”皮普欽夫人很傲慢地說,“我想也沒有人像我這樣好的。”
“是真的沒有嗎?”保羅坐在椅子上向前靠過去,緊緊盯住她問。
“沒有。”老太太說。
“這真叫我高興,”保羅若有所思地搓著手說,“這太好了。”
皮普欽夫人不敢動問為什么道理,生怕聽到一個令她十分懊惱的回答。但是為了補償她受了傷害的自尊心,她把比瑟斯通少爺折騰得很厲害,一直弄到睡覺的時候。當天夜里他就開始為橫越大陸返回印度做好準備,他從晚餐中偷偷地拿了四分之一塊面包和一些潮濕的荷蘭乳酪,開始儲備旅途中的食物。
皮普欽夫人監(jiān)護著小保羅和他的姐姐已近十二個月了。姐弟倆一共回去兩次,每次不過數(shù)日,但是每星期他們總要到董貝先生下榻的旅舍去看他。慢慢地小保羅長得強壯起來,行步自如,可以不用坐車了,只是依舊瘦小纖弱,當初送到皮普欽夫人的手里時那個面容蒼老、文靜少言、喜歡沉思默想的小孩依然如故。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時值黃昏,響起了一聲出其不意的通報聲,說董貝先生來訪皮普欽夫人。城堡里頓時出現(xiàn)了一片驚慌,客廳里的人像狂風掃落葉一樣即刻被驅(qū)至樓上,臥室的門一陣陣砰砰關(guān)上,樓上的腳步零亂雜沓。皮普欽夫人心煩意亂,把比瑟斯通打了幾下才好過一些,然后這位尊貴的老太太的黑色細斜紋布衣服才黑黝黝地出現(xiàn)在接見廳里。董貝先生正在打量著他的子嗣的空扶手椅。
“皮普欽夫人,”董貝先生問道,“您好嗎?”
“謝謝您,先生,”皮普欽夫人答道,“我挺好,有鑒于此。”
皮普欽夫人總是使用這種措辭,它的意思是說,有鑒于她的品德、犧牲、奉獻,等等。
“我并不想我的身體非常好,先生,”皮普欽夫人拉了一把椅子坐下,喘了口氣說,“不過我能有這樣的身體,我是非常謝天謝地的。”
董貝先生以恩人的姿態(tài)點了一下頭表示滿意,他覺得這正是他付出了這許多代價所期望的事情。沉默了一會兒之后他接著說:
“皮普欽夫人,我不揣冒昧登門拜訪,是想同您商量一下關(guān)于我兒子的事情。過去我一直打算來的,只是因為想先等他的健康完全恢復,所以才一拖再拖。關(guān)于這件事您不會介意吧,皮普欽夫人?”
“布賴頓對他的健康是很有益的,先生,”皮普欽夫人答道,“的確是很有益的。”
“我打算,”董貝先生說,“讓他繼續(xù)待在布賴頓。”
皮普欽夫人搓搓手,灰色的眼睛盯著爐火。
“不過,”董貝先生伸出食指繼續(xù)說,“不過也許他現(xiàn)在該做些改變,在這里換一種生活。皮普欽夫人,我來看您就是為了這件事情。小兒一天天長大起來了,皮普欽夫人。他的確是一天天長大起來了。”
董貝先生講這句話時揚揚得意的口氣中隱含著幾許悲哀,那是因為他覺得保羅的童年生活太長了,他的希望是寄予兒子以后的歲月里的。“可憐”這個詞語和這樣高傲冰冷的人似乎掛不上鉤,太不相稱,然而此時此際他確是當之無愧的。
“六歲啦!”董貝先生說著整了整領(lǐng)飾,這一動作也許是為了掩蓋一絲無法抑制的笑容,這絲笑容碰巧落在他的臉部,但覺得那里不是棲身之地便瞬息即逝了,它不想在那里作片刻的遨游,“哎呀,我們還沒有來得及向四周看一看,六歲就會變成十六歲了。”
“十年可很長呢。”皮普欽沙啞的聲音里毫無同情之意,灰色的眼睛閃動著冰冷無情的寒光,低著的頭陰慘地搖晃著。
“那就要看具體的情況了,”董貝先生接著說,“不管怎么樣,皮普欽夫人,我的兒子已經(jīng)六歲了,毫無疑問,我很擔心,他在學習上已經(jīng)落后于許多同齡的孩子——或者說他那樣的少年兒童,”董貝先生疑心,似乎看到她冰冷的眼睛里露出狡黠的寒光,便立刻作出了反應,“他那樣的少年兒童,這種說法更加確切一些。那么,皮普欽夫人,我的兒子不應該比他的同輩落后,而是應該超過他們,遠遠地超過他們。卓越的地位等著他去攀登。在我兒子的前程上沒有什么碰運氣或捉摸不定的東西。在他出生之前,他的生活道路早就安排妥當,明確無誤的。對這樣一位年紀輕輕的少爺?shù)慕逃墙^不能耽擱的,是決不可以有所偏廢、殘缺不全的,是必須按部就班、始終不懈、認認真真進行的,皮普欽夫人。”
“是的,先生,”皮普欽夫人說,“我提不出什么異議。”
“我完全相信,皮普欽夫人,”董貝先生深表贊賞地說,“像您這樣通情達理的人是不可能也不會提出異議的。”
“現(xiàn)在有許多荒唐無稽之談,或者更不像樣的話,說什么對年輕人開始不要逼得太厲害,等以后慢慢誘導,諸如此類,不一而足,先生,”皮普欽夫人不耐煩地搓搓她的鷹鉤鼻子,“我年輕的時候是沒有這種怪念頭的,現(xiàn)在也不應該有。我的意見就是‘對他們要嚴加管教’。”
“好心的夫人,”董貝先生接著說,“您的名聲的確是受之無愧的,皮普欽夫人,請您務必相信我對您出色的管教制度非常滿意,如有機會能效微薄之勞,我定會廣為宣傳,視之為最大的樂趣——”董貝先生雖然故作自謙之辭,他那高傲的氣勢卻是無以復加的,“我一直在考慮布林伯博士的學校,皮普欽夫人。”
“我的鄰居嗎,先生?”皮普欽夫人問,“我相信博士的學校是一所很優(yōu)良的學校。我聽說那里辦學很嚴,從早到晚就是讀書。”
“而且費用很貴。”董貝先生加了一句。
“費用很貴,先生。”皮普欽夫人馬上抓住這一點,仿佛遺漏了這一點,就遺漏了這所學校的主要優(yōu)點之一。
“我同博士說過,皮普欽夫人,”董貝先生說著急切地把椅子向火爐更拉近一些,“他認為保羅并不太小,是可以上學的。他舉了幾個與他年齡相近的孩子學習希臘文的例子。皮普欽夫人,關(guān)于我兒子轉(zhuǎn)學的問題,如果說有什么擔心的話,倒不是在這個方面。我的兒子自幼喪母,所以他漸漸把很多很多、太多的童年的感情傾注于他的姐姐身上了。要是讓他們分開會不會——”董貝先生說到這里戛然而止,默默地坐著。
“哎呀!”皮普欽夫人喊道,一邊抖動著黑色的細斜紋裙子,像是要把女妖怪的十八般武器全都抖出來似的,“要是她不喜歡,董貝先生,就教她不管三七二十一也得喜歡。”這個好心腸的夫人用了這樣一個強詞奪理的說法之后立刻表示歉意,但又說這就是她以理服人的方式,而她這句話的確是出自內(nèi)心的。
董貝先生等著皮普欽夫人怒容滿面嚇得一群比瑟斯通與潘凱不敢妄動,然后搖搖頭偃旗息鼓之后才平心靜氣地糾正說:“我說的是他,好心的夫人,他。”
皮普欽夫人的管教制度照理是可以應用同樣的方式來醫(yī)治保羅的病癥的,但是她那尖銳無情的灰眼睛已經(jīng)看出,盡管董貝先生可能會認為這種處方對他的女兒是很見效的,卻不是治療他兒子的靈丹妙藥,于是她贊同了董貝先生的意見,她認為保羅的轉(zhuǎn)學、到了新的環(huán)境、在布林伯博士的學校換一個新的生活方式,以及在那里將要學習的功課,過不了多久就足以證明那是一個全新的天地,就會轉(zhuǎn)移他的興趣了。因為她的見解和董貝先生的希望與看法正相吻合,董貝先生對皮普欽夫人的見地更加看重了;同時,由于皮普欽夫人為將失去一個親愛的小朋友而傷心流淚(其實這件事情對她并不是很大的震動,因為她早已預料到,從一開始她就知道保羅待在她這兒不會超過三個月),董貝先生認為她的無私之心也是同樣可敬可佩的。顯然,他對這個問題早就經(jīng)過深思熟慮、胸有成竹,因為他已經(jīng)準備了一個計劃,他打算每星期把保羅送到博士的學校去當住宿生,先住半年,在這期間弗洛倫斯仍舊待在城堡里,每周六接她弟弟來。現(xiàn)在,董貝先生把這個計劃向女妖怪講出來了,他說這樣可以讓保羅逐漸離開他姐姐,也許是因為想起以前并沒有讓他逐漸離開奶媽的緣故吧。
董貝先生結(jié)束談話時說希望皮普欽夫人在他兒子還在布賴頓讀書的時候仍舊做他的總監(jiān)護人,隨后親了一下保羅,握了一下弗洛倫斯的手,望了一下衣領(lǐng)堂皇的比瑟斯通少爺,拍了一下潘凱小姐的頭部叫她哇哇哭了起來(她的頭部由于經(jīng)常給皮普欽夫人的手指關(guān)節(jié)像桶一樣敲打聽聽是否健全而變得特別脆弱)。然后,他回到旅舍用餐。他決定,保羅已經(jīng)慢慢長大了,身體也好多了,應該立即開始積極緊張的學習階段,使他以后有能力擔負光宗耀祖、揚名四海的職務,現(xiàn)在就應該立刻讓布林伯博士負責他的教育。
一個年紀輕輕的少爺一旦投入布林伯博士的門庭,他無疑會受到嚴格的管束的。博士滿腹經(jīng)綸,最低估計,教一百位學子是綽綽有余的,不過他只帶十個年輕少爺。他用一肚皮的學問帶領(lǐng)十個倒霉的學生,把他們的腦子塞得滿滿的,這對于他來說既是他一生的事業(yè),又是他生活的樂趣。
事實上,布林伯博士的學校是一座巨大的溫室,在這里有一個催生的儀器不停地轉(zhuǎn)動著。所有的男孩過早地繁花盛開,精神青豆在圣誕節(jié)就已出土,智力蘆筍終年不斷,數(shù)學酸醋栗在布林伯博士的精心栽培下還未到成熟的季節(jié)就已經(jīng)長滿了綠葉青枝,在嚴寒的天氣里從男孩的無以復加的枯枝上摘下了形形色色希臘語和拉丁語蔬菜。大自然是無足輕重的。布林伯博士總是按照某種模式來塑造每一個年輕公子,使其開花結(jié)果,不管他們原先是怎么打算的。
這的確是非常奇妙,十分令人欣喜的,但是這種催生法通常也伴隨著諸多缺點。早熟的產(chǎn)品味道不正宗,而且難以保存得完好無損。有一位少爺?shù)谋亲邮悄[的,頭很大,他是十個學生中年紀最大的一位,什么事情都“經(jīng)歷”過,一天他突然停止了開花,在這所學校里只剩下一根殘莖。人們都說博士對小圖茨的做法是操之過急,腦子還未發(fā)展健全倒開始長胡子了。
小圖茨依舊待在學校里,他的聲音很粗,腦子離奇古怪;學子們外出散步時,他把漂亮的別針插在襯衫上面,背心口袋里放著戒指,在小學生出去散步的時候,就偷偷地戴在小手指上;他遇到托兒所的保姆們就會一見傾心,其實她們根本不知道有他這樣一個人;就寢時間以后,他像一個過分龐大的小天使長久地坐在前面三樓左角上,越過窗子的小鐵柵居高臨下地望著外面燈火輝煌的世界。
博士是一位身體肥胖的紳士,他穿著一套黑色衣服,膝蓋上有一根帶子把下面的長襪系住。他的頭已經(jīng)禿頂,亮光光的,他的聲音是深沉的,他的下巴是雙層的,他刮胡子的時候不知道怎么能夠把兩層之間的隙縫刮得干干凈凈的,這簡直是奇跡。他的眼睛很小,而且總是半開半閉,而他的嘴巴也老是張了一半,呈笑狀,仿佛剛才難倒了一個男孩,正等待親口給他定罪。當博士把右手塞進上衣的胸袋里,把左手放在背后,幾乎覺察不出地搖晃著腦袋時,他說出的最最平常的話也會使一個陌生的人驚惶不安,就像斯芬克斯[63]捉摸不定的脾氣一樣,事情就這樣給解決了。
博士的學校是一座臨海的寬廣漂亮的房子,但是屋內(nèi)的布置并不華麗,恰恰是相反的。顏色暗淡、狹窄的簾幕局促、凄涼地藏在窗子后面;桌子、椅子一排排地放好,如同算術(shù)題中的一個個數(shù)字;會客室里不常生火,宛如一口口水井,而來賓則恰似投入井中的水桶;飯廳最不像是食客吃喝的地方;整座屋子悄然無聲,只聽見大廳里的巨鐘嘀嗒嘀嗒,其聲在閣樓上也清晰可聞;時而響起少年公子做功課時沉悶的哭喊聲,就像一群憂傷的鴿子的低鳴。
布林伯小姐雖是一位苗條優(yōu)雅的姑娘,但她的舉止風度與這座學校的嚴肅氣氛是不謀而合的,她的身上沒有水性楊花的輕浮之物,她的頭發(fā)短而拳曲,戴著一副眼鏡。她因為在久已湮沒的語言的墓穴中潛心挖掘而變得枯槁焦黃,毫無生趣。你們那些活的語言非其所好,布林伯小姐只需要死的語言,死僵了的語言,對于這些語言她就會像一個盜尸鬼把它們通通挖出來。
她的媽媽布林伯夫人本人是不學無術(shù)的,但她很會裝模作樣,而且裝得非常入神。在一些晚會上她說過,要是她有幸能和西塞羅[64]相識,她想她就會心滿意足地瞑目了。她終生不渝的欣喜就是看見博士的少年學子外出閑步時的穿戴與眾不同,他們襯衫的領(lǐng)子極其寬大,他們的領(lǐng)帶極其硬挺。她說,這是非常古雅的。
布林伯博士的助手費德先生是一位文學士,他就像一架手搖風琴,只會奏出不多的幾支曲子,他把這些曲子經(jīng)常不斷、反反復復地重彈。在早年的時候,如果運氣好,他也許可以多配備幾個不同的風琴管,但是他未能做到,他只有一個風琴管,他只好用單詞的樂曲把布林伯博士的學子年輕的腦袋弄得迷離恍惚,這就是他的職務。這些年輕的學子過早地裝滿了各種艱難困苦,他們無休無止地學習硬心腸的動詞、野蠻的名詞、呆板僵硬的句法,還要做大量的練習,它們像鬼魂似的在他們的夢中也窮追不舍。在這種強迫教育的制度下,年輕的學子三個星期之后就精神不振、面無笑容,三個月之后世界上的千辛萬苦就會壓在他的腦袋上,四個月之后他對他的父母或監(jiān)護人就心懷怨恨,五個月之后他變成了一個蒼老的憤世嫉俗者,六個月之后他便羨慕庫爾提烏斯地下快樂的藏身之地[65],在第一個十二月份之末他得出了終身不會改變的結(jié)論:這些詩人一切的遐思幻想,這些圣哲所有的教誨訓誡,都不過是詞和語法的堆積,除此之外在這個世界上它們再沒有其他意義了。
但是在博士的溫室中他依舊不停地開放著花朵,當他把冬天的果實帶給他的親友時,那便是博士的榮名和聲譽大顯之際。
一天保羅懷著一顆怦然跳動著的心站在博士門前的臺階上,他小小的右手放在他爸爸的手里,他的左手握在弗洛倫斯的手中,這只細嫩的手握得好緊,而另外一只手卻是松松的、冷冰冰的!
皮普欽夫人跟在這個好罪過的小孩后面,黑色的衣服和鷹鉤鼻子儼若一只不祥的鳥的鳥羽與尖嘴。由于董貝先生胸中裝滿著雄心壯志,走得很快,她跑得透不過氣來,氣喘吁吁地等著開門。
“保羅,你看,”董貝先生興高采烈地說,“這才是通向董貝父子和富有的路。你差不多已經(jīng)長大成人了。”
“差不多。”孩子應答。
回答時,他雖然有一種孩子氣的興奮,卻不自覺地流露出一絲調(diào)皮、古怪而又令人感動的眼神。
董貝先生的臉上掠過一抹若隱若現(xiàn)的不滿意的表情,但是這時門開了,那不滿意的表情也隨即消失。
“我想布林伯博士是在家的吧?”董貝先生問。
開門的人說是的。他們走進去的時候,這個人不住地盯著保羅,仿佛他是一只小老鼠走進捕鼠的籠子。此人視力很差,臉上浮現(xiàn)著幾絲幽微的笑意,其實這不過是一種癡呆的表情,可是皮普欽夫人卻把它看作無禮的舉動,便立刻破口大罵。
“你竟敢在高貴的先生后面嘲笑?”皮普欽夫人說,“你把我當作什么人?”
“我沒有笑哪個人,我根本沒有想您是誰,夫人。”年輕人惶恐地答道。
“懶鬼!”皮普欽夫人說,“你只配做烤肉用的轉(zhuǎn)叉狗[66]。去告訴你主人董貝先生在這里,否則還有更厲害的顏色給你看!”
這個視力很差的年輕人順從地去執(zhí)行這項任務,很快他回來了,邀請他們到博士的書房里去。
“你又在笑了,先生。”皮普欽夫人走在后面,當她在大廳里經(jīng)過他身邊時這樣說。
“我沒有在笑,”年輕人深感受到莫大的欺凌,便說,“我從來沒有看見過這樣的事情!”
“什么事,皮普欽夫人?”董貝先生回過頭望了一望問,“請輕點!”
皮普欽夫人出于禮貌之故,只是在走過去時對年輕人低聲地嘮叨了一句“哦!這么一個寶貨”,然后就離開了。年輕人獨自忍氣吞聲、無可奈何地流著眼淚。但是皮普欽夫人對那些溫和馴良的人們是從來不放過的;她的朋友說,經(jīng)過了秘魯?shù)V井發(fā)生的事件以后,對這樣的事誰會覺得奇怪!
博士正坐在他那別出心裁、莊嚴寬敞的書房里,每一個膝蓋上擺著一個地球儀,四周環(huán)繞著書籍,門的上面貼著荷馬的畫像,壁爐架上是密涅瓦[67]的肖像。“您好,先生,”他對董貝先生說,“我的小朋友好嗎?”他的聲音像風琴一樣的深、沉。他的話剛停,大廳里的巨鐘似乎(至少保羅覺得是這樣)接著他一遍又一遍地說下去,“我——的——小——朋——友——好——嗎?我——的——小——朋——友——好——嗎?”
這位小朋友太小,又因為桌上擺滿了書,從博士坐著的地方是絕對看不見的,博士好幾次想從桌子腿旁邊望過去,仍舊無濟于事。董貝先生見此光景,便把保羅抱起來放在房間中部和博士面對面的一張小桌上,這樣就解決了博士的不便。
“哈!”博士向后靠在椅子上,把手放在胸口說,“現(xiàn)在看見我的小朋友了。你好嗎,我的小朋友?”
大廳里的巨鐘不同意詞句這樣顛倒過來,它照舊重復著:“我——的——小——朋——友——好——嗎?我——的——小——朋——友——好——嗎?”
“很好,謝謝您,先生。”保羅對博士也是對巨鐘回答著。
“哈!”布林伯博士說,“我們是不是要把他培養(yǎng)成為一個男子漢?”
“你聽到了嗎,保羅?”董貝先生問,但是保羅沒有做聲。
“我們是不是要把他培養(yǎng)成為一個男子漢?”博士又講了一遍。
“我寧愿做一個小孩子。”保羅答道。
“真的!”博士說,“為什么?”
孩子坐在桌子上瞧著他,臉上流露著壓抑著的感情,那是一種奇怪的表情,他的一只手自豪地敲擊著膝蓋,仿佛把膝蓋底下涌起的淚水壓下去似的,而他的另一只手卻往前伸出去,伸啊,伸啊,一直伸到弗洛倫斯的頸項上面。“這就是為什么。”這只手似乎在說,于是他那一直壓抑著的感情突然爆發(fā),那奇怪的表情煙消云散,顫抖的嘴唇松開了,淚水滾滾地流出。
“皮普欽夫人,”孩子的父親抱怨著,“我見此情景實在難受。”
“你從他身邊走開,董貝小姐,走開。”女監(jiān)護人說。
“沒關(guān)系,”博士和藹地點點頭說,叫皮普欽夫人不必勞神,“董貝先生,沒關(guān)系,我們很快就會讓他有新的事情去關(guān)心,給他新的設(shè)想。您還希望我的小朋友學會——”
“請您讓他樣樣都學會,博士。”董貝先生堅定地說。
“是的,”博士半閉著眼睛說,他的臉上浮現(xiàn)著同平時一樣的微笑,他似乎像對一個正待飼喂的心愛的小動物滿懷興趣地打量著保羅,“是的,完全是的!哈!我想,我想,我們要把各門各類的知識傳授給我們的小朋友,讓他成長壯大。真是一塊處女地,董貝先生,我相信您是說過這句話的吧?”
“只是在家里做了一些普普通通的準備,還有向這位夫人學了一些,”董貝先生一邊回答一邊介紹了一下皮普欽夫人,她立即不屑一顧地哼了一下,然后把她全身的肌肉繃得緊緊的,生怕博士看輕她,“除此以外,保羅到現(xiàn)在根本沒有學習過什么東西。”
布林伯博士點了點頭,對皮普欽夫人這種不登大雅之堂的舉動表示寬容,并且說他聽了保羅的情況感到很高興。他搓搓手講,從基礎(chǔ)開始效果會好得多。然后他又對保羅煞有介事地瞅了一下,好像想當場拿希臘字母讓這個孩子領(lǐng)教一下似的。
“這個情況,布林伯博士,”董貝先生望了一眼他的小兒子繼續(xù)說,“以及我有幸和您進行的談話,真的,使進一步的解釋以及因此占用您寶貴的時間變得沒有必要了,所以——”
“喂,董貝小姐!”刻薄的皮普欽喊道。
“請稍待一會兒,”博士說,“請允許我介紹一下布林伯夫人和我的女兒,在我們的小香客攀登帕那薩斯[68]山的行程中,她們與他的日常生活是息息相關(guān)的。這是布林伯夫人,”這位夫人剛才大概是在門口等著,現(xiàn)在恰好走進來了,她后面跟著她那位在死語言墓穴里挖掘不止的戴著眼鏡的漂亮女兒,“董貝先生。這是我女兒科尼麗婭,董貝先生。我親愛的,”博士轉(zhuǎn)過身對他的夫人說,“董貝先生這樣信任我們,所以——你看見我們的小朋友了嗎?”
布林伯夫人對董貝先生極其彬彬有禮,她顯然沒有看見這位小朋友,因為她朝他那邊往后退,幾乎要把他從桌子上撞了下來。聽了博士這么一說,她這才轉(zhuǎn)過身來,對這位小朋友古典式的聰明的臉孔大加贊美,然后又轉(zhuǎn)過身,嘆了一口氣,對董貝先生說他的親愛的兒子令她羨慕不已。
“就像一只蜜蜂,先生,”布林伯夫人抬起眼睛說,“即將飛進繁花似錦的花園里,第一次啜飲醉人的芳香。維吉爾[69],賀拉斯[70],奧維德[71],泰倫斯[72],普勞圖斯[73],西塞羅。我們這兒擁有多么甜美的蜂蜜園地。看起來,董貝先生,作為這樣一位丈夫的妻子是很了不起的呢——”
“不要講,不要講,”布林伯博士說,“好不害臊。”
“董貝先生是會原諒一位妻子的偏袒的。”布林伯夫人笑容可掬地說。
董貝先生回答說“一點也不”,這幾個字無疑是和偏袒連在一起,而不是和原諒掛鉤的。
“——而且作為一位母親似乎也是很了不起的呢。”布林伯夫人繼續(xù)說。
“而且是這樣一位母親。”董貝先生一邊說一邊鞠了一躬,含糊其辭地向科尼麗婭表示恭維。
“不過說實在的,”布林伯夫人繼續(xù)說,“我想如果我能有幸和西塞羅相識,與之為友,并且在他閑居的別墅圖斯庫盧姆[74](好漂亮的圖斯庫盧姆)和他聊天,我死了也是心滿意足的。”
對學問具有一種高山仰止的熱情是有很強的感染力的,以致董貝先生也抱此同感,即使皮普欽夫人如我們所知是不輕易恭維人的,聽了布林伯夫人的一席話也發(fā)出了一聲細微的仿佛是呻吟又像是嘆息的聲音,好像是說在經(jīng)過秘魯?shù)V井的失敗之后,唯有西塞羅才能夠給她永恒的安慰,而他才是真正的礦井里的戴維安全礦燈[75]。
科尼麗婭透過眼鏡凝視著董貝先生,好像她很想和他聊聊這位權(quán)威所說的一些話。不過如果她的確有此打算的話,她并沒有能夠如愿以償,因為一聲敲門聲使其頓成泡影。
“誰?”博士問,“哦!圖茨,進來,進來。這是董貝先生。”圖茨鞠了一躬。“真是碰巧得很!”布林伯博士說,“在這里我們首尾都有了,阿爾法和奧梅加[76]。董貝先生,這是我們領(lǐng)頭的孩子。”
博士可能還會稱他為他們的領(lǐng)頭和領(lǐng)肩的孩子,因為他比其他任何一個男孩起碼高出一頭和一肩。男孩發(fā)現(xiàn)自己在陌生人中間感到很害羞,漲紅著臉,哧哧地笑著。
“圖茨,我們的小門廊里又添了一位,”博士說,“這是董貝先生的公子。”
小圖茨又漲紅了臉,在莊嚴的靜寂中他發(fā)現(xiàn)大家在等著他發(fā)言,于是他對保羅講,“您好嗎?”那聲音是這么沉重,那態(tài)度是這么羞怯,即使一只羔羊突然吼聲如雷,也不會比這一聲更叫人吃驚。
“圖茨,請你告訴費德先生,”博士說,“給董貝先生的公子準備幾本入門的課本,給他安排一個方便的座位讓他學習。我親愛的,我想董貝先生還沒有看過學生宿舍吧?”
“要是董貝先生愿意到樓上去,”布林伯夫人說,“我將帶他去看看睡神的領(lǐng)地。這是值得自豪的。”
布林伯夫人是一位身材細長,溫文爾雅的女士,頭上戴著一頂天藍色的帽子。說完了話,她即與董貝先生和科尼麗婭一起走上樓去,后面跟著皮普欽夫人,她尖銳的眼光在搜索著她的宿敵,那個開門的男仆。
他們走了之后,保羅坐在桌上,握著弗洛倫斯的手,眼光從博士的身邊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移開,向房間的四處環(huán)顧著。這時博士靠在椅子上,一只手像平時一樣放在胸口,另一只手伸得很長,拿著一本書在讀著。他讀書的姿態(tài)有一種可敬可畏的東西在內(nèi),那是一種堅定不移,不動聲色,不屈不撓,嚴厲無情的讀書方法。他臉上的表情歷歷在目。他時而對作者莞爾一笑,時而皺皺眉頭,時而搖搖頭,做個鬼臉,仿佛是說,“別告訴我,先生。我比您懂。”那真是妙趣橫生。
圖茨待在門外也無事可做,便故意檢查他的表的齒輪,或者數(shù)數(shù)半克朗錢幣有多少。但是這沒有繼續(xù)多久,因為布林伯博士的緊繃繃、圓滾滾的腿剛巧抬起來準備換一下位置,好像就要站起來似的,于是圖茨匆匆溜走,再也沒有出現(xiàn)。
不久就聽到董貝先生和他的帶路人一邊談著話一邊走下樓來,隨即回到博士的書房。
“我希望,董貝先生,”博士把書放下說,“這樣的安排能使您滿意。”
“這樣的安排太好了,先生。”董貝先生說。
“的確很不錯。”皮普欽夫人低聲地說,她是從來不愿意作過分的溢美之詞的。
“皮普欽夫人,”董貝先生做了個急轉(zhuǎn)身說,“如蒙布林伯博士暨夫人的首肯,將時常來看保羅。”
“皮普欽夫人只要高興,隨時歡迎前來。”博士說。
“看到她,總是很高興的。”布林伯夫人說。
“我想,”董貝先生說,“我需要辦的事情已經(jīng)辦好,給你們添了許多麻煩,現(xiàn)在就此告辭。保羅,我的孩子,”他走到坐在桌子上他兒子的旁邊說,“再見。”
“爸爸,再見。”
董貝先生握著的小手是那么有氣無力,漫不經(jīng)心,它和那張焦急渴望的面容是如此格格不入,不過這個憂郁的表情與董貝先生并不相干,它不是為他而起的。不,不。是因為弗洛倫斯之故——完全是因為弗洛倫斯的緣故。
如果董貝先生因為有錢傲慢無禮,樹敵于人,而這個敵人懷恨在心,伺機報復,決不通融,那么當他看到董貝先生此刻的苦痛如何折磨著其驕傲的胸膛時也會覺得他所受的傷害已獲報償了。
他彎下腰來親親他的小兒子。在他這樣做的時候,剎那之間不知什么東西模糊了他的視覺,使他看不清那張小臉。如果說這時他的眼睛的視線暗淡無光了,他的腦子的視覺也許更加清晰。
“很快我會來看你,保羅。你知道,星期六和星期天你沒有功課。”
“知道,爸爸,”保羅看了一下他姐姐應道,“星期六和星期天。”
“在這里你要努力學很多東西,成為一個聰明的人,”董貝先生說,“你會嗎?”
“我會努力。”孩子懶懶地回答說。
“現(xiàn)在你會很快長大起來!”董貝先生說。
“哦!很快!”孩子回答著。那無比蒼老的神情又一次迅疾地掠過他的面容,宛如一線奇怪的光。它落在皮普欽夫人的身上,隨即在她的黑衣服中湮滅了。這位不同凡響的女妖怪走上前告別,并且把弗洛倫斯帶走了,這是她久已渴望著的事情。這時董貝先生正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保羅,聽到皮普欽夫人的辭別才如夢如醒,于是他拍拍保羅的頭,緊緊握著他的小手,然后像往常一樣不動聲色、彬彬有禮地向布林伯博士及其夫人與小姐告辭,步出了書房。
雖然董貝先生懇請他們留步,可是布林伯博士,布林伯夫人,布林伯小姐還是蜂擁向前,一直送他到大廳,因此皮普欽夫人便擠在布林伯小姐與博士中間,給推推擠擠送出書房之后她才抓住弗洛倫斯。弗洛倫斯趕緊跑回來,伸開手臂抱著保羅的頸子,在她最后離開門口時,她的臉孔轉(zhuǎn)向他,向他送去鼓勵的微笑,這笑容由于盈眶的淚水而變得更加明亮。以后每當保羅回憶起這個親切的情景時,他對那個擁擠的場面所帶來的幸運是感激不盡的。
那張臉孔消失之后,保羅的幼小的胸膛起伏不停,地球儀、書本、盲詩人荷馬和密涅瓦全都在房間里旋轉(zhuǎn)起來。突然之間它們戛然而止,然后他聽到大廳里的巨鐘仍舊像先前一樣莊嚴地高聲問著:“我——的——小——朋——友——好——嗎?我——的——小——朋——友——好——嗎?”
他兩手交叉地坐在座位上,靜靜地傾聽著,但是他也許在回答說:“累,累!很孤獨,很悲傷!”在那里,在他幼小的心里是一片傷心寂寞的空虛,而室外的一切是那么寒冷、蕭索、陌生,保羅枯坐室中,仿佛與生俱來他的生活是一無所有的空白,而為其裝飾打扮的人是永遠不會光臨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