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保羅的教育
- 董貝父子(全集)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13292字
- 2021-10-26 23:13:13
過了幾分鐘布林伯博士回來了,這幾分鐘對坐在桌子上的小保羅·董貝來說像是很長的一段時間。博士的步態非常莊嚴,仿佛是有意讓年少的心靈體味到那份隆重的感情。那是一種進軍的步伐,當博士剛跨出右腳時,他即向左旋轉半圈,而當他跨出左腳時,則以同樣的方式向右旋轉。所以他每跨一步似乎左顧右盼著好像在問:“勞駕哪位給我指出在任何方向我還不知道的任何問題?我想是沒有的吧!”
布林伯夫人和布林伯小姐跟著博士一道回來。博士把他的新學生從桌子上抱起,遞給布林伯小姐。
“科尼麗婭,”博士說,“董貝先由你來管教,讓他成長壯大,科尼麗婭,讓他成長壯大。”
布林伯小姐從博士手中接過由她管教的小孩。保羅感到那副眼鏡在審視著他,便垂下了眼睛。
“你多大了,董貝?”布林伯小姐問。
“六歲。”保羅回答時偷偷地看了一眼這位年輕的小姐,他覺得奇怪,為什么她的頭發不像弗洛倫斯那么長,她又為什么像一個男孩。
“你拉丁文語法懂得多少,董貝?”布林伯小姐問。
“一點也不懂。”保羅答道。感覺到這個回答使敏感的布林伯小姐非常吃驚,他便抬起頭來望望俯視著他的三張面孔說道:“我身體一直不好,我一直很虛弱。我每天都同老格拉布一起到外面去,那我就沒法學拉丁文語法了。我希望您們麻煩一下叫老格拉布來看我。”“好下賤的名字!”布林伯夫人說,“太不雅致了!這個魔怪是誰,孩子?”
“什么魔怪?”保羅問道。
“格拉布。”布林伯夫人非常厭惡地說。
“他要是魔怪,你們不也是了。”保羅接著說。
“什么!”博士厲聲地喊起來,“喂,喂,喂?啊哈!說什么?”
保羅嚇壞了,他雖然全身發抖,卻依舊為不在場的格拉布分辯著。
“他是一個很好的老人,夫人,”保羅說,“他常常給我拉車,很深很深的大海里面的東西他全都知道,他知道海里面的魚,還有巨大的魔怪,這些魔怪跑到巖石上面躺著曬太陽,如果它們受了驚駭便馬上跳回水里面去,拍打著水面,吹起一個個水泡,飛起一片片浪花,那聲音好幾英里路遠也聽得見。還有一些動物,”保羅越說越興奮,“我不知道它們有幾碼長,它們的名字我忘了,不過弗洛倫斯是知道的,它們裝著很痛苦的樣子,可是如果有誰憐憫它們,向它們走近的話,它們就張開大嘴想吞他。不過他用不著慌,他只需,”保羅說著就自告奮勇地向這位博士本人面授機宜,“兜著圈子趕快逃跑,那么這些動物因為身體長,彎起來很困難,兜圈子很慢,它們就抓不住他了。盡管老格拉布不懂得為什么大海會教我想起我死去的媽媽,盡管他不懂得大海老是在講些什么話,可是他對大海知道的東西是很多的。我希望,”孩子快講完的時候他望望那三張陌生的面孔,他的臉色突然失去了容光,生氣勃勃的興奮心情突然煙消云散,他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孤苦無依的棄兒,“你們能讓老格拉布過來看看我,因為我很了解他,他也了解我。”
“哈!”博士搖搖頭說,“這樣不好,不過通過學習就會很有辦法。”
布林伯夫人有點哆嗦地說這是一個很怪僻的孩子,她發現他的臉孔與眾不同,于是像皮普欽夫人往常的習慣那樣狠狠地盯著他。
“帶他到屋子四處走走,科尼麗婭,”博士說,“讓他熟悉一下新的環境。董貝,跟這位年輕的小姐去吧。”
董貝立刻聽從了,把手伸給這位莫測高深的科尼麗婭,就一道走開了。一路上他懷著小心翼翼的好奇心從側面悄悄地看她。因為她眼鏡的鏡片光芒四射使她看起來很神秘,他弄不清楚她在往哪兒瞧,他實在不太明白鏡片后面她是否還有眼睛。
科尼麗婭先把他帶到教室里去,教室位于大廳的后面,有兩扇掛著臺面呢的門可以進出,同時也起到壓低與隔開少年學子聲音的作用。這里共有八位學童,患有不同程度的神經衰弱;他們都在殫精竭慮地艱苦學習,的確是非常嚴肅認真的。圖茨是一個老學童了,他在一個角落里有一張自己專用的課桌,在保羅年輕的眼中,坐在課桌后面的他儼如一位年紀很大、相貌堂堂的偉人。
文學士費德先生坐在另外一張小課桌后面,拉著手搖風琴,對著四位小學童慢悠悠地搖奏著維吉爾風情的田園樂曲。另外四位中有兩位學童用顫抖的手抓著他們的額頭,苦思冥想地算一道數學題。另一位哭得很厲害,一張臉如同一扇沾滿了污泥的窗戶,他正在艱苦地寫著一行行永無止境的字,要在中飯前趕完。還有一位坐在課桌旁帶著滿腔的失望木呆呆地看著他的功課,似乎早飯以后他一直處于這種狀態。
新來了一個男孩并未引起預料之中的轟動。文學士費德先生(他為了頭腦清涼起見,勤于剃頭,頭發剃得短短的)見了保羅便向他伸出一只皮包骨的手,說他很高興看見他。如果他這句話有一點誠意的話,保羅也是樂于回敬的。之后,保羅在科尼麗婭的指引下和費德先生課桌旁的四位學童一一握手,再和被數學題弄得昏頭昏腦的兩位學子握手,再和那位與時間爭分奪秒趕作業的滿臉墨水的學童握手,最后和那個木頭木腦、有氣無力、冷冷冰冰的學子握手。
保羅剛才已經被介紹給圖茨了,所以這位學子只是習慣性地喘著氣,哧哧地笑著,然后繼續做他的事情,這個任務并不重。由于從多方面來說他“經歷”豐富,而且如前文所指在他最好的時候就停止開花結果,現在圖茨可以攻讀自己專門的課程:主要以名人的名義撰寫幾封給他自己的長篇書信,致“蘇塞杰斯,布賴頓,普·圖茨先生”,并把它們小心謹慎地收藏在他的課桌里。
這些禮儀過去之后,科尼麗婭帶保羅上樓到頂層。因為保羅上樓時必須兩只腳全部落地之后再踏上一級,所以他們走得很慢,但終于到達旅程的終點。那里,在可以俯瞰波濤洶涌的大海的一間前面的房間里,緊靠窗子的地方,科尼麗婭向他指出一張小巧玲瓏的掛著白帷幕的床,床邊的一張卡片上已經寫好一個很漂亮的圓體字——字的下部很粗,字的上部很細——董貝。同房間的另外兩張床也以同樣的方式表明分別屬于布里格斯和托扎。
他們走下樓梯回到大廳時,保羅看見那個使皮普欽夫人大為不快的視力很差的小伙子突然抓起一根很大的鼓槌猛擊高掛著的銅鑼,好像他發了瘋,又像是想復仇泄恨似的,可是并沒有人警告他或予以拘禁。吵鬧了一陣之后,誰也沒有管他,他徑自走開了。于是科尼麗婭·布林伯對董貝說再過一刻鐘就要吃中飯了,也許他最好回到教室里去和他的“朋友”一起等等吧。
因此董貝懷著一股敬意走過那只巨鐘,它依舊一如既往地急于知道他的健康狀況,然后他稍稍開啟教室的門,像一個迷途的孩子偷偷地溜了進去,隨即好不容易地關上了門。他的朋友稀稀拉拉地分散在教室各處,唯有那位木呆呆的學友仍舊端坐不動。費德先生身著一件灰色的長袍正在伸著懶腰,越伸越長,仿佛不顧一切代價決心把袖子扯掉。
“嘿嗬哼!”費德先生大喊大叫著,像一匹拉車的馬抖動著,“哦,哎呀,哎呀!唷!”
費德先生打起哈欠來聲嘶力竭,窮兇極惡,把保羅嚇壞了。除了圖茨之外,所有的孩子似乎如夢初醒,都活動起來準備吃飯;有的重新系好確是很僵硬的領飾,有的在隔壁休息室洗手梳頭,好像他們對吃飯毫無興趣似的。
小圖茨因為早已準備妥當,現在無事可做,正好把這空余的時間用來和保羅聊天。他很和藹地說:
“坐下,董貝。”
“謝謝您,先生。”保羅說。
他竭力爬上一個很高的窗口座位,但又滑了下來,這一行動似乎為圖茨的發現做好了思想準備。
“您年紀很小。”圖茨說。
“是的,先生,我很小,”保羅應道,“謝謝您,先生。”
因為圖茨把他舉起,放到座位上去,而且是很和藹可親的。
“給您做衣服的裁縫是誰?”圖茨打量了他一會兒之后問。
“給我做衣服的是一個女人家,”保羅說,“她是給我姐姐做衣服的裁縫。”
“給我做衣服的是伯吉斯公司,”圖茨說,“很時髦的,不過很貴。”
保羅很聰明,他搖搖頭,仿佛是說這是一目了然的嘛,他的確也是這么想的。
“您爸爸很有錢的,是嗎?”圖茨問道。
“是的,先生,”保羅說,“他是董貝父子公司。”
“董貝什么?”圖茨追問道。
“董貝父子,先生。”保羅答道。
圖茨先生低聲地把這幾個字念了一兩次,想深深地印入腦中,但都不十分成功,于是他說因為這個名字很重要明天早上請保羅把它再說一遍,他的目的無非是想立刻由他自己寫一封董貝父子公司寄給他的私人機密信。
此時,其他的學童(那位木呆呆的學生總是不在內的)都圍繞著他了。他們文質彬彬,但面色蒼白,聲音很低,他們的精神萎靡不振;與這一群兒童普遍的狀態相比,比瑟斯通少爺可稱得上是一位真正的米勒[77]或者是一本《笑話大全》了。不過比瑟斯通也有一種受苦受難的情緒。
“您睡在我房間里,是嗎?”一位襯衫領子一直卷到耳垂、儀態莊嚴的少年學子問。
“是布里格斯少爺?”保羅問。
“托扎。”這位學子說。
保羅回答說是的,然后托扎指著那個木呆呆的學生說他就是布里格斯。保羅早已明白他不是布里格斯就是托扎,雖然他說不出什么道理。
“您的體格強健嗎?”托扎問。
保羅說他覺得不強健。托扎接著說看他的臉色他也覺得保羅身體不強健,這無疑是很令人遺憾的事,因為身體是必須強健的。然后他問保羅是不是先跟科尼麗婭學習;聽到保羅回答說是的時,除了布里格斯以外其他的學童都發出一聲低低的嘆息。
低低的嘆息聲即刻湮沒在重又響起的猛烈的銅鑼聲中,學子們全都向餐廳走去,只有布里格斯依舊木呆呆地坐在原地不動。保羅不久就看到有人給他端去一只盤子和一塊餐巾,盤子上面講究地擺著一塊面包,還橫放著一把銀叉。
餐廳里布林伯博士已經就座,他坐在餐桌的上席,他的兩邊分別是布林伯小姐與布林伯夫人。費德先生穿著黑色上衣,坐在下席。保羅的椅子挨著布林伯小姐,但是當他坐上去之后便發現他的眉毛比臺布高不了多少,于是從博士的書房里搬來幾本書墊在椅子上把他架高,從此以后每當吃飯他都是這樣坐上去,在吃飯前他自己把書拿出來,吃飯完畢也是他自己把書送回去,宛如小象馱城堡。
博士作過感恩禱告,午飯就開始了。有美味的湯,還有烤肉,燒肉,蔬菜,餡餅和乳酪。每一個少年學子有一把大銀叉和一塊餐巾。一切安排得莊重華麗。特別是一位司酒男仆,他身穿閃耀著亮晶晶紐扣的藍色上衣,很優雅地把葡萄酒倒入餐桌上的啤酒里,使其芬芳有味。
餐桌上大家食而不語,除非有人同誰講話他才開口,只是布林伯博士、布林伯夫人和布林伯小姐偶然說幾句話。如果哪個學童沒有使用刀、叉或湯匙時,他的眼睛就情不自禁地遙望著布林伯博士的眼睛或布林伯夫人的或布林伯小姐的眼睛,然后乖乖地停在那里不動了。唯有圖茨不管這個禮節。他坐在費德先生之旁、保羅的一邊,他時常越過中間的幾個男孩前瞻后顧,望一眼保羅。
用餐時只有一次談話這些莘莘學子也參與了。那是在吃乳酪的時候,博士喝了一杯葡萄酒,哼了兩三聲,然后說:“費德先生,太不得了啦,那些羅馬人——”
一提起這個可怕的民族,他們的不共戴天之仇,每一個學子表現出極大的興趣,凝目注視著博士。其中有一位正好拿著杯子飲酒,忽然透過酒杯的邊緣部分看見博士的眼睛盯住他,便急忙停止,全身發抖了好一會兒,博士想講的話只好暫停。
“太不得了啦,費德先生,”博士重新慢慢地說,“據書中所讀,我們知道,在古羅馬帝王時代那些羅馬人的筵席上都是些數不勝數的山珍海味,窮奢極侈的程度可謂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一次帝王的盛宴動用了各省的財力物力為其提供佳肴美味——”
此時,那個犯了過錯的學子全身又緊張起來,等不及博士的話說完,又突然故態復萌。
“約翰遜,”費德先生低聲地責備著,“喝點水!”
博士頓時神情嚴肅,停了下來,等水拿來后再繼續說:
“費德先生,還有——”
但是費德先生看到約翰遜的舊病又要發作了,而且他知道在這些少年學子面前,博士想講的話沒有講完是不會停下來的,于是目不轉睛地盯住約翰遜。博士發覺他不在看自己便不再講下去了。
“請您原諒,先生,”費德先生紅著臉說,“請您原諒,布林伯博士。”
“還有,”博士提高了嗓子說,“先生,據史書所載我們是沒有理由懷疑的——雖然對我們這個時代的普通人來說,這是難以置信的——維特利烏斯[78]的兄弟為他設宴,準備了兩千道魚肴——”
“喝點水,約翰遜——魚肴,先生。”費德先生說。
“各種各樣的家禽,共五千道。”
“或者吃片面包。”費德先生說。
“還有一盤菜,”布林伯博士環顧飯桌四周,便加大聲音繼續說下去,“由于既大又厚,所以叫作密涅瓦盾牌,這道菜里有許多貴重成分,其中就有野雞的腦子——”
“呵唷!呵唷!呵唷!”(約翰遜呻吟著。)
“山鷸的腦子——”
“呵唷!呵唷!呵唷!”
“鸚嘴魚[79]的鰾。”
“您頭里的哪根血管會破裂的,”費德先生說,“您最好讓它發出來,不要憋住。”
“還有從喀爾巴阡海[80]捕來的七鰓鰻魚卵,”博士以極其嚴厲的聲調說下去,“當我們讀到這些高消費的享受,而且我們還記得有一位提圖斯[81]——”
“你如果中風死了的話,您媽媽會多傷心!”費德先生說。
“一位多密善[82]——”
“而且您臉色發青,您知道。”費德先生說。
“一位尼祿[83]一位提比利烏斯[84],一位卡利古拉[85],一位赫利奧加巴盧斯[86],還有許多許多,”博士繼續說著,“那真是,費德先生——如果您盡心傾聽——不得了,太——不得了,先生——”
可是約翰遜無法再控制了,就在這時一陣很厲害的咳嗽終于發作了。他兩邊的鄰座拍著他的背,費德先生親自拿著一杯水送到他的唇邊,那個司酒的男仆就像衛兵一樣扶著他在他的座椅和餐具櫥之間來回走了幾次,過了整整五分鐘他才好些了,隨之是一片沉寂。
“先生們,”布林伯博士說,“請起立作感恩祈禱!科尼麗婭,把董貝抱下來。”只有他的頭頂露在桌布的上面。“明晨早飯前約翰遜給我背誦希臘文《圣約書》,第一章從《圣保羅使徒書》到《以弗所書》的部分,不可帶書。費德先生,半個小時以后我們繼續學習功課。”
這些少年學子鞠了一躬就退出去了。費德先生也跟著走了。在這半小時內,這些學童一對一對的,手臂挽著手臂在屋子后面的小院子里來回閑蕩著,他們企圖在布里格斯的胸中燃起興高采烈的火花,但是并沒有發生嬉笑取樂這種低級趣味的事情。銅鑼準時敲響,在布林伯博士和費德先生的共同主持下,學習繼續進行。
因為約翰遜的緣故,那天他們所做的奧林匹克式的來回閑蕩運動提前結束,所以午茶前他們都出去散一會兒步。即使布里格斯雖然還沒有起步也躍躍欲試了,他兩三次悄悄地從懸巖峭壁上向下俯瞰。布林伯博士同他們一道散步,親自牽著保羅,瘦小虛弱的保羅受到這樣的優遇,真是莫大的榮幸。
午茶的規格不比午飯遜色。午茶后少年學子們像先前一樣站起來,鞠了一躬,然后退出去把當天的功課做完,或者準備明天將要光臨的功課。此時費德先生回到自己的房間里去了,而保羅卻坐在一個角落里發呆,弗洛倫斯是不是在想他,皮普欽夫人的幼兒寄宿所里的人都在做些什么。
圖茨先生因為撰寫了一封威靈頓公爵給他的重要信件,耽擱了一些時候,過了一陣子才找到保羅。像以往一樣注視了他許久,然后問他喜不喜歡穿背心。
保羅回答道,“喜歡的,先生。”
“我也喜歡的。”圖茨說。
那天晚上圖茨沒有再說別的話,只是站在那里望著保羅,好像很喜歡他。因為這就是友誼,而且保羅不愛說話,沉默比交談更行之有效。
八時左右,又響起了銅鑼的聲音,是去飯廳做禱告的時候了。禱告后,男管家在一張餐具桌上擺好面包、乳酪與啤酒。哪位少年學子想吃,就可一飽口福。儀式結束時博士說:“先生們,明晨七時我們繼續學習。”此時保羅第一次看見了科尼麗婭·布林伯的眼睛,正對著他看。博士講完“先生們,明晨七時我們繼續學習”這句話時,學子們又鞠了一躬,便去就寢。
在樓上自己的寢室里他們推心置腹地談開了。布里格斯說他頭痛欲裂,要不是為了他媽媽的緣故以及家里的那只畫眉,他真想一死為快。托扎話雖不多,但嘆氣不少,他叫保羅要當心,因為明天就要輪到他了。講了這些有先見之明的話之后,他就垂頭喪氣地脫了衣服上床。在那個視力很差的小伙子進來拿走蠟燭時,布里格斯已經上了床,保羅也已經上床。小伙子祝他們晚安并希望他們做一個快樂的美夢,但是他的良好的愿望對于布里格斯和托扎卻是無濟于事的,因為保羅久久不能入睡,而且睡后時常醒來,他發現功課像噩夢一樣折磨著布里格斯,而托扎也因為相似的原因在睡夢中也不得安寧,只是程度輕一些,他夢里說些莫名其妙的語言,或者斷斷續續的希臘文和拉丁文——對保羅來說,它們如出一轍,在萬籟俱寂的夜里,它們乃是一種難以言喻的邪惡與犯罪。
保羅終于甜甜入睡了,他夢見他和弗洛倫斯手挽著手走在美麗的花園里,他們來到一朵很大的向日葵面前時,向日葵突然放大,變成一個銅鑼,開始鳴響起來。睜開雙眼時,他發現那是一個陰暗多風、細雨綿綿的早晨,而那個真正的銅鑼正在樓下的大廳里可怕地鏗然長鳴,叫大家準備起床。
他立刻起床,他發現布里格斯因為噩夢和憂愁的折磨使臉孔浮腫起來,眼睛幾乎沒有了,他正在穿靴子,而托扎情緒很壞,站在那里直打哆嗦,搓著雙肩。可憐的保羅還沒有自己穿衣服的習慣,不能駕輕就熟,所以問他們可不可以煩神給他系一下帶子,可是布里格斯卻說“討厭!”而托扎只哼了一聲“那好!”于是他等其他都準備就緒之后就走到下面一層樓去,他看見一位戴著皮手套的漂亮的年輕女人正在打掃爐子。年輕女人看見他似乎吃了一驚,連忙問他的媽媽在哪里。當保羅告訴她他媽媽已經死了時,她即刻脫下手套,給他系上了帶子,搓搓他的雙手,讓它們暖和起來,然后給他一記親吻,告訴他只要他需要這一類的事情——意指穿戴之事——隨時找“梅麗婭”好了。保羅對她深致謝意,說他一定會找她的。于是他輕輕地向樓下教室走過去,教室里少年學子們又已經開始學習了。當他走過一扇微啟著的門邊時,里面傳來一聲喊叫:“是董貝嗎?”他知道這是布林伯小姐的聲音,便回答說:“是的,小姐。”布林伯小姐說:“進來,董貝。”于是董貝走了進去。
布林伯小姐同昨天的打扮完全一樣,只是多加了一條圍巾。小巧玲瓏的發卷同以往一樣拳曲,她已經戴上眼鏡,這使保羅感到奇怪,她是不是戴著眼鏡睡覺的。她在樓上有一間清涼的小起居室,室內有幾本書,但沒有爐火,但是布林伯小姐從來不感到冷,也從來不感到想睡。
“董貝,”布林伯小姐說,“我現在就要出去走走,活動活動。”
保羅心中納悶,不知道有什么事,天氣這樣不好,她為什么不派一個男仆去做,可是他沒有說,他的注意力被一小堆新書吸引住了,看來剛才布林伯小姐翻過這些書。
“這些書是給你的,董貝。”布林伯小姐說。
“都是的嗎,小姐?”保羅問。
“都是的,”布林伯小姐說,“只要你聽我的話用功讀書,費德先生馬上還會給你再找些書,董貝。”
“謝謝,小姐。”保羅說。
“我現在就要出去走走,活動活動,”布林伯小姐繼續說,“我出去的時候,就是說從現在起到吃早飯這段時間,董貝,我希望你把這些書上畫出的地方看完,并且告訴我你需要閱讀的部分是不是很明白。抓緊時間,董貝,因為你沒有時間好浪費。把這些書帶到樓下去,馬上開始去讀。”
“是的,小姐。”保羅答道。
書實在太多,雖然保羅用一只手托著最底下的一本書,用另一只手和下巴壓著最頂層的一本書,然后緊緊地抱住它們,但是他還沒有走到門口,中間的一本書就滑出來了,接著是全部散落,掉在地上。布林伯小姐說:“哦,董貝,董貝,這真是太粗心大意了!”說著她把這些書重新疊起。這一次,因為擺得四平八穩,保羅安然地走出房間,下樓時跨了幾步梯級有兩本書又掉下來了,不過因為另外的書他抱得很緊,所以到二樓時不過再掉下一本,在走廊里再掉下一本;他把這些書先拿到樓下教室里去,然后再跑上樓把掉下的書拾起來。等到他把全部書籍收集起來,爬上座位之后,他就開始學習了。此時托扎講了一句話,大意是“現在該他嘗嘗味道了”。保羅很受鼓舞,一口氣讀到吃早飯時,除了托扎的這句話之外,閱讀之中他一直沒有受到干擾而停頓。那頓早餐同其他餐事一樣莊嚴而優雅,但他沒有胃口。早飯吃好,他跟著布林伯小姐走上樓去。
“喂,董貝,”布林伯小姐說,“那些書你讀得怎么樣了?”
這些書中有一些英語和大量的拉丁文——事物的名稱,冠詞和名詞的變格,練習以及基本規則——綴字法略談,古代史一瞥,現代史微觀,幾種表格,兩三種度量衡,和一些常識。當可憐的保羅剛弄懂數字二,卻發現對數字一已沒有印象了,數字三和數字四又支離破碎地混入數字三,而數字三又潛入數字四,數字四和數字二又糾纏不清。所以二十個羅默魯斯是不是構成一個利默斯[87],hic haec hoc[88]是不是就是金衡制,動詞是不是總是與古代不列顛人變位一致,或者三乘四是不是等于金牛座,諸如此類的問題對于他來說還是稀里糊涂的。
“哎呀,董貝,董貝!”布林伯小姐說,“這太糟糕了。”
“對不起,”保羅說,“我想如果有時候我能和老格拉布談會兒,我就能夠學得好一些的。”
“廢話,董貝,”布林伯小姐說,“我不要聽這種話。這里不是格拉布這類人可以來的地方。我認為,董貝,你必須把這些書一本一本地讀完,你先把今天要學習的課目一弄通,然后再讀課目二。現在請你把第一本書拿去,董貝,等你把它的內容全部掌握了再回到這里來。”
對保羅茫然無知的狀態布林伯小姐表示了一種既黯然傷懷又欣然于衷之感,似乎她早就預料會有這樣的結果,當她發現他們之間因此必須經常交往,她是非常高興的。保羅根據她的指示拿了第一本書就退出去了,走到樓下開始用心地讀起來。有時候書里的每一個字他都記得清清楚楚,有時候他又忘得干干凈凈,連同其他的一切也都記不清了。最后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壯了壯膽走上樓去背書去了;還未開始,布林伯小姐就關上書說:“背吧,董貝!”這無非表明她是滿腹經綸的,可這一聲卻把他記在腦子里的東西幾乎全部趕跑了。保羅心慌意亂地望著這位年輕的女士,把她看作一個塞滿了知識稻草的蓋伊·福克斯[89]或人造妖怪。
然而,保羅背得很好。布林伯小姐表揚他,說他會取得很快的進步,馬上給他課目二去學,接著就是課目三,午飯之前連課目四也學了。午飯后不久即刻繼續學習,這是非常艱苦的事情。他感到頭暈目眩,昏昏欲睡,神志不清,頭腦發木。不過其他的少年學子也有同樣的感覺,而且也不得不繼續他們的學習,這使他感到些安慰。奇怪的是,大廳里的巨鐘依舊是像往常那樣先向他們問好,卻沒有說,“先生們,現在我們繼續學習。”這是因為這句話在它的周圍不知重復了多少遍了。學習像一只巨輪滾滾轉動,而這些少年學子則夜以繼日地被縛于這只巨輪之上。
午茶過后還是作業,并在燭光之下準備第二天的功課。時候一到就去睡覺,這時候本該休息和甜蜜地忘懷一切了,可是睡夢中還是繼續學習。
呵,星期六!呵,快樂的星期六!每逢星期六弗洛倫斯總是在中午過來,盡管皮普欽夫人咆哮如雷,百般折磨她,她也在所不顧,風雨無阻。在猶太人之中,至少對于兩個年幼的基督教徒來說,星期六乃是他們的安息日[90],這一天起著神圣的安息日的作用,編織著姐弟倆日益增進的手足之情。
星期天夜晚的重重陰影雖然遮暗了星期天早晨剛剛升起的曙光,但它們并不能使那些寶貴的星期六黯然失色。在大海邊他們并肩而坐或一起散步,或只是坐在皮普欽夫人的后面的一間陰暗的房間里。他的姐姐輕輕地唱歌給他聽,他的昏昏欲睡的頭靠在她的手臂上。不管在哪里,對保羅來說,地方是無關緊要的,重要的是弗洛倫斯,這就是他全心所系。所以,星期天夜晚,當博士的黑洞洞的大門張開著,準備再把他吞進去一個星期之久之際,也就是他和弗洛倫斯告別之時。沒有別人。
威肯姆太太已經打道回府,到她倫敦的家中去了,而尼珀小姐被派下來了,現在她已是一位很機靈的年輕女人了。和皮普欽夫人的好多次交戰尼珀小姐都是勇往直前,全力以赴;如果說皮普欽夫人在她的一生中真有對手的話,現在她遇到了。尼珀小姐第一天早晨出現在皮普欽屋子時就已鋒芒畢露,她不求情,也不容情,她說必須戰斗,戰斗就發生。從那時起皮普欽夫人就生活在驚恐、煩憂、挑釁之中,小吵小鬧的襲擊會從過道里不期而至,甚至吃排骨的時候也乘其不備而攻之,連同她的烤面包也食不甘味。
一個星期天夜晚,尼珀小姐和弗洛倫斯送保羅去博士家。回來時,弗洛倫斯從胸袋里取出一張小條子,上面有她用鉛筆寫的幾個字。
“看,蘇珊,”她說,“這些是保羅帶回家的那些小書的名字,他已經很累了,還要做這些書里面很長很長的練習。昨天晚上他做的時候我抄下來的。”
“請不用給我看,弗洛依小姐,”尼珀說,“我還寧可看皮普欽夫人。”
“如果你肯的話,請你明天早上替我把這些書買來,我的錢夠買。”弗洛倫斯說。
“哎呀,弗洛依小姐,”尼珀小姐說,“您怎么好這樣說,您已經有了好多書了嘛,有好多先生、小姐成天教您這樣那樣的,雖然我想,董貝小姐,您爸爸從來沒有教過您什么,也從來沒有想到過,除非您問他,那他是不好不答應的;不過,小姐,問了再答應和不問就給,這是兩回事;年輕的男人要想和我交朋友我可能不會不同意,當他提出這件事情時,我也許會說‘好的’,但是我不會說‘您可要喜歡我呀’。”
“不過你能夠給我買這些書的,蘇珊;當你知道我需要它們時您是會買的。”
“哦,小姐,您為什么需要它們?”尼珀接著說,并且壓低了聲音加了一句話,“要是您把這些書向皮普欽夫人的頭上扔的話,一大車的書我也給您買來。”
“要是我有這些書的話,我想也許我能夠給保羅一些幫助,蘇珊,”弗洛倫斯說,“這樣就可以讓他在下星期里學得輕松一些。至少我要試一試。所以親愛的,幫我把這些書買來吧,我永遠不會忘記你對我的恩情!”
說時弗洛倫斯拿出一只小錢袋,并且用溫和的眼光懇求著。蘇珊·尼珀的心即使再硬也無法拒絕這樣的請求。她二話沒說就把錢塞進口袋里,趕忙跑去購書。
要買到這些書實非易事。跑了幾家書店,他們不是說這些書剛剛賣完了,就是說他們根本沒有這種書,或者說上個月倒是很多的,有的則說下個月可能有一大批。但是蘇珊在執行這樣的任務時是不會輕易給難倒的。從一個她所熟習的圖書館里她找到一個身穿黑布圍裙的白發青年,讓他跟著她跑來跑去到處尋找。這位青年為了能夠擺脫她只好竭盡全力,終于使她如愿以償,勝利回家。
弗洛倫斯有了這些寶物,在自己每天的功課學好之后,到了夜晚就坐下來追蹤保羅在荊棘叢生的學習征途上留下的足跡。由于生性聰慧靈敏,兼有愛心這樣最好的良師的誘導,過不了多久她就緊步保羅之后,然后趕上,甚至于超過他了。
關于這事一個字也沒有對皮普欽夫人說過。多少個夜晚,當大家都已入睡;當尼珀小姐用紙條系住頭發,很不舒服地在她身旁睡著了,進入無知無覺的睡鄉;當壁爐里的火劈劈啪啪地燒成寒冷而灰白的灰燼;當蠟燭漸漸燃盡,燭光漸漸熄滅時,弗洛倫斯卻為小董貝的學習操心,耗盡了心血。她那不屈不撓、堅忍不拔的品格幾乎可以為她自己贏得享有這個稱號的自由權利。
她獲得的報償非常豐厚。一個星期六晚間,當小保羅像平時一樣坐下來“做功課”時,她坐在他的旁邊為他指點,一切難懂的變得容易了,一切迷糊的變得清晰了。保羅蒼白的臉上先是一陣驚奇,然后是一抹紅暈,然后是一絲微笑,最后他緊緊擁抱住她,但是天曉得她的千辛萬苦獲得豐厚的報償時她的心跳得是多么激烈!
“呵,弗洛依!”弟弟大聲說,“我好愛你!我好愛你,弗洛依!”
“我也很愛你,親愛的!”
“哦!我曉得這是千真萬確的,弗洛依。”
關于這件事他沒有再說什么,整個晚上他非常安靜地緊緊地挨著她坐著;夜里,在她房間里面的小房間里他高聲喊了三四次,說他愛她。
此后,每逢星期六夜晚,弗洛倫斯總是準備好坐在保羅的旁邊,共同探討下周可能要學的功課,耐心地幫助他預習。當他想到在他艱苦奮斗著的地方弗洛倫斯已經剛剛為他披荊斬棘過了,他就無比興奮,這在他無盡止的學習中無疑是一種促進鼓勵。他的學習負擔因弗洛倫斯的幫助而大為減輕時,也許他不至于被漂亮的科尼麗婭堆在他背上的重壓壓得直不起身來。
布林伯小姐并不是故意為難他,布林伯博士也并非有意給這些少年學子加上過重的負擔。科尼麗婭只不過恪守她所受的教育賦予她的信念,而博士則由于一些糊涂觀念把這些少年學子都看作是博士,認為他們一生下來就已長大成人。這些少年學子的家人的贊揚以及他們盲目的虛榮與不切實際的求速使布林伯博士既感到寬慰又覺得是一種鞭策。在這種情況下,要博士發現錯誤,改弦更張,那簡直是奇聞了。
保羅的情況就是這樣。當聽到布林伯博士夸獎他進步很快,生性聰敏,董貝先生就更贊成采用強迫的方式把知識塞滿保羅的腦袋。至于布里格斯,布林伯博士說他進步還不大,因為他天性不聰敏,但布里格斯的父親聞此說法時毫不改變初衷,仍舊義無反顧地強迫他學習。總之,盡管博士的溫室里的高溫不過是虛有其表,這些花木的主人總是隨時準備推波助瀾。
保羅初來之際所具有的那些欣然奮發、不屈不撓的精神很快就蕩然無存,而他那種古怪、蒼老、多思的性格卻原原本本地依然如故,在有利于激勵這種性格傾向的環境中,他變得比以往更加古怪、更加蒼老、更加多思了。
唯一的不同是他把這種性格藏在自己的心中。一天一天過去,他變得越來越不愛說話,越來越喜歡沉思默想;對博士家中任何人他不再像過去對皮普欽夫人那樣感到好奇。他喜歡獨自一人,在那些他用不著守著書本的短暫時刻里,他最喜歡在屋子四處踽踽獨行,或坐在樓梯上傾聽大廳里巨鐘走動的聲音。他對屋里所有的糊墻紙了如指掌,其中的圖案中別人看不見的東西他看得一清二楚,他看見微型老虎和獅子在臥室的墻上奔跑;他看見鋪在地上的漆布上的方格與菱形的圖紋里有怪面孔在斜著眼睛瞧人。
這個孤獨的孩子在他沉思默想所產生的紛繁幻象中生活著,沒有人了解他。布林伯夫人認為他“很怪僻”,有時候仆人之間也會說小董貝“悶悶不樂”的,不過也就是這么些話。
也許小圖茨對這個問題會有某種看法,但是要把這種看法講清楚,他是完全無能為力的。看法如同鬼魂(通常所說的鬼魂),在它表白以前必須有人先同它講幾句話,而圖茨早就不對他的腦子提什么問題了。也許一縷煙霧曾經從那沉重的盒子——他的腦殼——冉冉升起,如果它能成形,它就會變成一個妖怪,但是它沒有能夠這樣做,時至今日它只是像阿拉伯故事[91]里的煙霧一樣在一團濃云中從盒中升起,然后就停在上空,盤桓不去。但是這團煙霧在孤寂的岸上卻留下了一個肉眼可見的瘦小人形,而圖茨則時時刻刻注視著他。
“您好嗎?”一天之中他這樣問保羅要達五十次之多。
“很好,先生,謝謝您。”保羅就會說。
“握握手吧。”圖茨就會接著說。
保羅當然立刻應允。圖茨先生喘著氣、盯著他注視許久后通常又會問:“您好嗎?”保羅也照樣回答說:“很好,先生,謝謝您。”
一天晚上,圖茨先生坐在課桌旁,為撰寫書信之事一籌莫展之際忽然靈機一動,似乎想起了一個極好的主意。于是他放下筆去尋找保羅,找了好久終于找到了,保羅正在他的小臥室里向窗外觀望。
“喂!”圖茨一走進房間就喊起來,生怕忘記喊他,“您在想什么?”
“哦!我在想很多很多的事情。”保羅回答說。
“是嗎?”圖茨問道,似乎認為這件事本身就令人驚訝。
“要是您不得不死。”保羅抬頭望著他的臉說。
圖茨先生聽了很是吃驚,他似乎十分惶惑不安。
“您是不是以為在月光皎潔、天空明朗、輕風吹動的夜里死去更好呢,就像在昨天夜里?”
圖茨先生將信將疑地看著保羅,搖搖頭說他不知道。
“不一定有風,”保羅說,“不過至少空中有聲音,就像海浪在貝殼里發出的聲音。那是一個美麗的夜晚。好久好久我聽著海水的聲音,于是我起身向窗外眺望,在那邊灑滿了月光的海面上有一條船,一條張著帆的船。”
孩子目不轉睛地望著他,他講得這么認真,圖茨先生覺得關于這條船的事情他是該講點什么了,于是他說:“這是走私船。”但是他忽然想起應該不偏不倚地看待每一個問題,因為任何問題都有兩面,便又補充了一句,“也可能是捕捉走私犯的船。”
“一條張著帆的船,”保羅重復著說,“在灑滿月光的海面上。帆像手臂,全部是銀白色的。它駛向遠處,您覺得它隨波前進時像是在做什么?”
“上下顛簸。”圖茨先生說。
“它像是在招手,”孩子說,“在向我招手,叫我去!——她就在那里!她就在那里!”
剛才講了這番話,現在又突然呼喊起來,使圖茨驚恐萬狀,他大聲問道,“是誰?”
“我姐姐弗洛倫斯!”保羅喊道,“她抬著頭在向這邊望呢,還在擺手。她看見我了——她看見我了!晚安,親愛的,晚安,晚安。”
他站在窗邊,又是飛吻,又是拍手,他的心境突然之間變得其樂無窮;而當她從他的視域消失時他那小臉蛋上的亮光又突然之間退去了,留下的卻是一絲無可奈何的憂傷;這些變化是太明顯了,甚至連圖茨也不會茫然不覺的。此時他們的談話因為皮普欽夫人的來訪而被打斷了。皮普欽夫人每周來一兩次,通常在天黑以前來,身上穿著黑色裙子,向保羅走來。雖然圖茨無法就此發表高見,但是它留在他腦海中的印象實在是太深刻了,所以一般的寒暄之后他又回來了兩次,問問皮普欽夫人身體可好。可是這位易動肝火的老太太卻把這樣的好心好意看作是蓄謀已久的居心叵測的侮辱,這一定是樓下那個視力很差的小伙子想出來的惡毒陰謀。當天晚上她就向布林伯博士抱怨他的惡行,布林伯博士即對小伙子指出,如果他故伎重演,就不得不把他辭退了。
夜晚的時間越來越長,每天晚上保羅偷偷地跑到窗口,向窗外觀望,想找尋弗洛倫斯。晚上一定的時候她總要在窗外走來走去直到看見了他。他們的相見是保羅日常生活中的一線陽光。時常在天黑以后,還有一個人獨自徘徊在博士的屋前。現在,他很少在星期六同他們相聚,他受不了。他寧可在他們不知不覺中走過來,向著窗口翹首仰望,在那里他的公子為使自己成為一個男子漢正在發奮學習著。這個人在那里等候,觀察,籌劃,并且希望著。
呵!但愿他也能夠像其他人那樣看見樓上這個瘦小的男孩在暮色蒼茫的時候懷著熱切的渴望觀看著海波和浮云,而當鳥兒飛過的時候用他的胸口撞擊著他那孤零零的樊籠的窗戶,仿佛他也要同它們一起翱翔,展翅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