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茶花女(中英雙語珍藏版)
- (法)小仲馬
- 4154字
- 2021-10-25 21:50:19
十六日下午一點鐘,我去了昂坦街。一到大門口,就能聽見拍賣估價人的喊叫聲。公寓里擠滿了好奇的人。所有巴黎的名媛都到場了,有幾位貴婦還在偷偷地打量著她們。這些貴婦無非是想借這次拍賣的機會,名正言順地接近這些她們以前從未有機會與之相聚的名媛,興許她們正暗地里羨慕這些女人輕佻、自由和放蕩的享樂生活。德·F公爵夫人正好與A小姐擦肩而過,A小姐是當今交際花中最紅顏薄命的一位。德·T公爵夫人正在猶豫不決,看是否要把D夫人一個勁兒在抬價的家具買下來,D夫人是當代最風流、最負盛名的蕩婦。那位德·Y公爵,在馬德里被人風傳已在巴黎囊空如洗,而在巴黎又被認為是在馬德里破了產的,可事實上,他連每年的收入都沒有揮霍光。他一邊與M太太搭訕,另一邊卻在和N夫人眉目傳情。M太太是一位才華橫溢的短篇小說家,也是一位風趣詼諧的講故事的老手,她時常把自己的構思寫下來,然后簽上自己的大名。漂亮的N夫人經常漫步于香榭麗舍大街,穿著的衣衫總是粉紅和藍色這兩種顏色,而且還有兩匹高大的黑色駿馬為她開道,托尼開價一萬法郎將這兩匹馬出售給她,她如數照付。最后還有個R小姐,她依靠自己的才智獲得了今天的地位,這使那些靠嫁妝炫耀的上流貴婦自愧不如,更令那些靠愛情而混跡的女人難以望其項背。她不顧這寒冷的天氣,特意前來購買一些物品,因而也博得在場之人的矚目。
我完全可以把云集在這個寓所中的很多人的姓氏開頭的字母都羅列出來,他們彼此都很驚奇為什么會在這里遇見對方,但是為了不讓讀者感到啰唆,恕我不再贅言。當然必須提及的是,當時大家看起來都歡天喜地的,而在場的女人中有不少是死者生前交往的人,但她們卻好像并沒有緬懷她的意思。大家談笑風生,拍賣估價人也大聲呼喊。圍坐在拍賣桌前長凳上的商人們,試圖通過拼命叫喊讓大家安靜,好讓他們安安穩穩地做生意,但似乎顯得并沒有什么成效,周邊的人誰也不理會他們。像這樣雜亂喧鬧的集會我還真沒有見過。
我默默地混進了這令人悲哀的、嘈雜的人群之中。我在腦海中冥思,這情景竟發生在這個可憐女人咽氣的臥室附近。可笑的是,為的竟是拍賣她的家具,以此來償還她生前的債務。想到這些,我心中不免感到萬分憂傷。與其說我是來買東西的,倒不如說我是來湊熱鬧的。我望著那些拍賣商人的臉孔,每當一件物品競拍到他們意想不到的高價時,他們就笑逐顏開,心花怒放。那些在這個女人皮肉生涯上搞過投機買賣的人,那些在她的身上狠狠地賺了一筆的人,那些在瑪格麗特彌留之際還拿著貼了印花的借據來和她糾纏不休的人,還有那些在她死后就冠冕堂皇地來收取賬款的債主和卑鄙可恥的高利貸借主,所有這些人可全都是正人君子呀!難怪古人有云,商人和盜賊信的是同一個上帝,簡直就是至理名言!
連衣裙、開司米披肩、首飾,以令人難以置信的速度一下子就競拍一空。可是沒有一件東西是我需要的,我一直在期待。突然,我聽到喊叫聲:“精裝書一本,裝幀考究,書邊燙金,書名《瑪儂·萊斯科》,扉頁上還有題款,十法郎。”
沉寂了相當一段時間后,有一個人大聲叫喊道:“十二法郎。”
“十五法郎。”我說。
為什么我會出這個價錢呢?我自己也弄不明白,大概是為了那上面寫著的幾個題字吧。
“十五法郎。”拍賣估價人又高喊一遍。
“三十法郎。”第一個出價的人又抬價道,口氣似乎表明他對別人的加價感到十分惱火。
這一下就變成了一場爭奪戰。“三十五法郎!”于是我用同樣的口吻叫喊道。
“四十法郎!”
“五十法郎!”
“六十法郎!”
“一百法郎!”
我承認,如果我想要引起關注的話,那么我的目的早已達到,因為在這樣抬價加碼之時,全場鴉雀無聲,大家都注視著我,似乎很想知道一心要買這本書的先生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我最后一次叫價的口氣已經足夠把我的那位競爭對手給鎮住,他想想還是退出這場較量的好,然而這場競爭竟使我花了十倍于原價的錢去買下這本書。雖然有些遲了,但他還是溫文爾雅地對我說道:“這本書歸你了,先生。”
由于沒有人再出比我高的價,書就這樣歸我所有。
因為我怕我的自尊心會再一次讓我執拗地抬高價格,況且我又囊中羞澀,故而我請他們留下我的姓名,把書放在一邊,索性就下了樓。我肯定讓那些目睹這個場面的人百思不得其解,他們心里一準會納悶,我花一百法郎來買這么一本書究竟出于什么目的,這本書在大街小巷隨處都可以購買到,至多花上十個或十五個法郎。
一個小時以后,我派人去把那本書取了回來。扉頁上是贈書人用鵝毛筆寫的兩行字跡秀麗的題詞,只有短短的這么幾個字:
瑪儂對瑪格麗特
慚愧
下面的署名是阿爾芒·迪瓦爾。
“慚愧”這兩個字用在這里是什么意思?在阿爾芒·迪瓦爾先生看來,瑪儂是不是承認瑪格麗特在生活放蕩或者內心情感方面,比自己更勝一籌?或許,第二種內心情感方面的解釋要更貼切,因為前一種解釋是唐突無禮的,不管瑪格麗特對自己的行為有什么看法,她也斷然不會接受的。
我出去了,一直到夜晚入睡之時才記起那本書。
當然,《瑪儂·萊斯科》講了一個感人至深的故事,我雖然熟悉故事里的每一個情節,可是不論什么時候當我想要重讀這本書之時,我對它總是愛不釋手,我翻開這本書時,普萊服神父塑造的女主人公又映現在我的腦海之中,這種情況已經發生了很多次。這位女主人公被描繪得如此楚楚動人,感人至深,仿佛我真的認識過她似的。此時,將她與瑪格麗特放在一起作對比,更增添了這本書對我始料不及的吸引力。出于對瑪格麗特這個可憐姑娘的憐憫,甚至可以說是喜愛,我對她愈發同情了,這本書就是我從她那里得到的遺物。當然,瑪儂的確是死在荒漠之中,但是她卻是死在她心上人的懷抱里。瑪儂離開人世之后,這個情人專門為她挖了一個墓穴,他將他無盡的淚水灑落在她的身上,并且連同自己的心一起埋葬其中。而瑪格麗特呢,她像瑪儂一樣是個罪有應得的人,或許也有可能她像瑪儂一樣皈依于上帝的旨意之下了。但正如我所看到的那樣,她是死在富麗奢華的環境之中的。她就死在她往昔一直睡覺的床鋪上,但她的內心卻極度空虛,就像被埋葬在沙漠中一樣,而且這個沙漠比埋葬瑪儂的沙漠更干燥、更廣袤、更無情。
我從幾個知曉她彌留之際境況的朋友那里打聽到,瑪格麗特在她長達兩個月的無比痛苦的病危期間,誰都沒有在她的床邊給過她一絲慰藉。
此后,我的視野從瑪儂和瑪格麗特的身上,轉到其他我所熟知的那些女人身上,我看到她們一邊歌唱,一邊走向永恒不變的死亡。可憐的女人啊!如果愛上她們是一種過錯的話,那么至少也應該對她們報以同情。你們會同情見不到陽光的盲者,會同情聽不到大自然聲響的聾子,會同情無法用聲音來表達自己思想的啞巴,但是在一種假惺惺的毫無廉恥的借口之下,你們卻不愿意同情這些心靈上的失足者,以及靈魂上的聾子和良心上的啞巴。這些殘疾使病痛中不幸的女人變得發瘋發狂,使她無限憂傷且又無法體味出善良,聽不到天主的召喚,也講不出愛情和信仰的純潔語言。
雨果塑造了瑪麗翁·德·洛爾姆,繆塞創造了貝爾娜雷特,大仲馬塑造了費爾南特,歷代的思想家和詩人都把仁慈的憐憫之心奉獻給青樓女子。有時候一個偉人挺身而出,用他的愛情甚至他的名聲來為她們恢復名譽。我之所以要反復強調這一點,是因為在以后那些會來品味我這本小說的讀者之中,恐怕有很多人會把它丟在一旁;他們擔心這會是一本專門為邪惡和淫欲辯護的書,而且該書作者的年紀想必更容易使人產生這種疑慮。希望這樣想的人會改變他們的初衷,如果僅僅是為了這一顧慮,那還是請繼續看下去吧。
說實在的,我只信奉如下原則:對于沒有接受過善良熏陶的女人,天主幾乎總是給她們指引著兩條道路,引導她們走向善良:一條是痛苦,一條是愛情。這兩條路走起來都步履維艱。踏上這兩條征程的女人,往往在上面走得兩腳鮮血淋漓,雙手皸裂。此外,她們也把罪孽的華麗飾物留在了沿途的荊棘上,赤條條地抵達目的地,而這樣一絲不掛地來到天主跟前,是用不著羞澀的。但凡與這些勇敢女子邂逅的人都應該幫助她們,并且不妨直截了當地對大家說,他們曾經遇見過這些女人,因為在將這些事公之于眾的時候,實際上也就指明了出路。
要解決這個問題不能草草了事地在人生道路的入口處豎上兩塊牌子:一塊是告示牌,上書“善之路”;另一塊是警告牌,寫著“惡之路”。也不能對那些來到入口的人說:“挑一個吧!”而必須像基督那樣,指引出路,把那些容易誤入歧途的人從后一條路帶往前一條路;尤其不能讓這些道路的開端顯得過于險峻,崎嶇難行。
基督教關于浪子回頭的動人勸諭,目的在于教導我們對人要仁慈,要寬大為懷。耶穌對那些飽受情欲之害的靈魂充滿了愛,他致力于包扎他們傷口的同時,從傷口本身擠出治療傷口的香膏敷于傷口之上。故而,他對瑪特萊娜說:“你將得到寬恕,因為你愛得太多了。”這種崇高的寬恕,應當喚醒一種更崇高的信仰。
為什么我們要比基督更嚴厲些呢?這個世界為了要顯示它的強勢,故作嚴厲,我們也就固執地接受了它的偏見。為什么我們要和它一樣拋棄那些傷口流著鮮血的靈魂呢?這些傷口像病人滲出污血一樣,把他們過去的罪惡都滲出來。這些靈魂在等待著一只友好的手來包扎他們的傷口,治愈他們心靈的創傷。
我在向我同時代的人呼告,向那些認為伏爾泰先生的理論已經過時的人進言,向像我一樣懂得十五年來人道主義正突飛猛進的人進言。分辨善惡的真諦已經得到公認,信仰又將重新確立,我們對神圣的事物又開始頂禮膜拜。如果這個世界算不上十全十美,至少可以說比以前有很大的改善。凡是聰明人都致力于同一個目標,一切偉大的意志都服從于同一個原則:我們要心地善良,要朝氣蓬勃,要真心實意!邪惡只不過是一種虛無的幻境,我們要為行善而感到驕傲,最重要的是,我們不要喪失信心。不要輕視那些既不是母親、姐妹,又不是女兒、妻子的女人。不要銳減對親眷的尊重和對自私的寬宥。既然上天鐘情于一個懺悔的罪人,而不是更喜歡成百個從未違反戒律的人,就讓我們竭力討上天的歡喜吧,上天會賜福給我們的。在我們行進的道路上,給那些被人間欲望所斷送的人留存我們的寬恕吧,也許對神圣的期盼可以拯救他們,就像那些善良的老婦人在勸說別人接受她們的治療時所說的那樣:即便沒有什么療效,也不會有什么害處。
當然,我想從我微不足道的論題中引出深刻的結論,似乎顯得過于膽大了,然而,我卻是這樣一種人,相信一切浸于微末之中。小孩子雖然幼小,但他卻是未來的成人;腦袋雖小,但它卻蘊藏著無限的思想;眼眸只不過是一個圓點,但它卻能環視遼闊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