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茶花女(中英雙語珍藏版)
- (法)小仲馬
- 3652字
- 2021-10-25 21:50:19
茶花女
我覺得,只有在對人進(jìn)行一番細(xì)致的研究以后,才能塑造人物,就像要通曉一門語言就得先認(rèn)真學(xué)習(xí)這種語言一樣。既然我還沒能達(dá)到妙筆生花的境界,那就只好滿足于簡單的陳述了。因此,我懇請讀者相信這個故事的真實性,故事中的所有人物,除女主人公以外,至今仍活在世間。此外,我搜集的大部分事實,在巴黎還有其他的見證人,倘若光靠我說還不足為憑的話,他們也可以出面為我做證。出于一種特殊的機(jī)緣,唯獨我才能把這個故事寫出來,因為唯有我才洞悉這個事情的始末,否則是不能寫出一個完整的、有趣的故事來的。
下面就來談?wù)勎沂窃鯓恿私獾竭@些詳情的。
一八四七年三月十二日,我在拉菲特街看到一張黃色的巨幅廣告,廣告宣稱將要拍賣家具和珍貴的古玩。這次拍賣是在物主辭世后舉行的。廣告上沒有提及死者的姓名,只說拍賣將于十六日十二點到下午五點,在昂坦街九號舉行。廣告上還注明,競拍者可以在十三日和十四日這兩天參觀公寓和家具。
我向來是個古玩愛好者。我心想,這一回絕不能錯失良機(jī),即便不買,也要去一飽眼福。翌日,我就到昂坦街九號去了。
時間尚早,但房中已聚滿了眾多參觀者,甚至還有女士。雖然這些女士穿的是天鵝絨服裝,披的是開司米披肩,大門口還有華麗的四輪轎式馬車在恭候她們,但她們卻都帶著十分驚訝,甚至贊嘆的眼神,凝視著展現(xiàn)在她們眼前的奢華陳設(shè)。
不久,我就明白她們贊嘆和驚訝的緣由了。我向四周仔細(xì)打量了一番,很快就意識到,我正置身一個靠情人供養(yǎng)的妓女的寓所之中。然而上流社會的貴婦也想來看看這種女人的閨房,恰好在參觀的人群中也有一些上流社會的女人。這些靠情人供養(yǎng)的妓女不僅每天乘坐馬車,而且還把泥漿濺到貴婦人的馬車上,她們在歌劇院和意大利人開的劇院里訂有包廂,并且就坐在那些貴婦人隔壁。這種女人恬不知恥地在巴黎街頭賣弄她們的風(fēng)姿,炫耀她們的珠光寶氣,講述著她們的“風(fēng)流韻事”。
我參觀的這個公寓的女主人已經(jīng)去世了,因此連最貞潔的女士都可以長驅(qū)直入。死神已凈化了這個富麗堂皇但又是藏污納垢之地的空氣。再說,如果真的需要解釋的話,她們可以借口是為了拍賣才來的,根本不知道這是什么樣的人家。她們看了廣告,想來參觀一下廣告上推薦的物品,預(yù)先挑選一番,沒有比這更平常的事了。而這并不妨礙她們在所有精致的陳設(shè)中,去尋覓這個交際花以前的生活痕跡。不用多說,她們想必早就聽到過一些有關(guān)這個妓女異乎尋常的故事。
可惜的是,那些神秘的事情已經(jīng)隨著這個絕色佳人的香消玉殞一起消散了。不管這些貴婦人心中有多么大的冀望,她們只能看到死者身后這些要拍賣的東西,卻一點兒也察覺不出這個女主人在世時做皮肉生意的痕跡。不過,值得買的東西還真不少。房間陳設(shè)富麗奢華,有布爾制作的玫瑰木家具、塞弗爾和中國的花瓶、薩克森的小塑像、綢緞、絲絨和花邊繡品,真是應(yīng)有盡有,令人應(yīng)接不暇。
我在這座宅院里信步跟隨在那些比我先到的且懷有強(qiáng)烈好奇心的貴婦人后面。她們走進(jìn)了一間張掛著波斯帷幕的房間,正當(dāng)我要邁步而入時,她們卻立即笑著退了出來,似乎對這次新的獵奇感到很難為情,我反而急迫地想走進(jìn)去看個究竟。原來這是一間女人的梳妝室,連最不顯眼的地方也陳設(shè)著各種精致的梳妝用品,從這些用品中,能看出女主人生前的窮奢極侈。
靠墻放著一張三尺寬、六尺長的桌子,奧科克和奧迪奧制作的各種琳瑯滿目的珍寶在桌上閃閃發(fā)光,光彩奪目,那可都是些華貴的收藏品。這上千件的小玩意,對我們來參觀的這家的女主人來說,是梳妝打扮不可或缺的物品,它們不是黃金的,就是白銀的。然而這一大堆物品只能是逐件積聚起來的,而且也絕非是一個情人所能置辦齊全的。
我看到了一間妓女的梳妝室,倒并沒心生厭惡,不管什么東西,我都饒有興致地細(xì)細(xì)品鑒一番。我發(fā)現(xiàn)所有這些雕刻工藝精湛的用具上,都鐫刻著不同姓名的首字母和各式各樣的紋章印跡。我瞧著這所有的一切,每一件都使我聯(lián)系到那個可憐姑娘的一次賣笑。我心里想,天主對她尚算寬容,緣由是天主沒有讓她遭受通常的那種責(zé)罰,而是讓她不到晚年,帶著花容月貌的面孔,在奢華的生活中離開這個世界。對這些妓女來說,衰老就是她們的第一次死亡。
的確,還有什么能比這放蕩生活的晚年,尤其是女人放蕩生活的晚年,更加悲慘的呢?這種晚年沒有一絲一毫的尊嚴(yán)可言,更無法引起別人絲毫的同情心,這樣抱恨終生是人們能聽到的最悲慘的事情了,并不是因為她曾走過的邪惡道路,而是悔恨錯打了算盤,濫用了金錢。我曾經(jīng)也認(rèn)識一位風(fēng)流一時的老妓女,她的膝下只有一個女兒。據(jù)與她同時代的人說,這個女兒幾乎與她母親年輕時一樣艷麗。她母親卻從來沒對這可憐的孩子說過一句“你是我的女兒”,只是要她供養(yǎng)自己,以此度過人生最后的歲月,就像她自己曾經(jīng)把她從小撫養(yǎng)長大一樣。這個可憐的小姑娘名叫路易絲,她聽從了母親的吩咐,與她母親一樣,開始從事妓女這個行業(yè),既不是出于自愿,也不是出于情欲的宣泄,她只是在從事一項職業(yè),就像有人想要她去找份工作一樣簡單。
長久以來,這個女孩子耳聞目睹的都是些荒淫無恥的墮落生活,而且從很早開始就沉溺于這樣的墮落生活,加上還要用常年羸弱的身軀維持這樣的生活,這些都抑制了她腦子里分辨是非的才智,毀掉了她對于善與惡的理解。天主也可能賦予了她這種才智,但是從來沒有人想過要讓它得到施展。我始終無法忘懷這個年輕的姑娘,她每天幾乎總是在同一時刻徜徉于大街上。她的母親無時無刻不陪伴在她的左右,就如同一個真正的母親陪伴著她的親生女兒一般形影不離。那時候我還年輕,也準(zhǔn)備接受那個時代道德觀念淡薄的社會風(fēng)尚,但是我還能清楚地記得,當(dāng)看到這種丑惡的監(jiān)視行為時,我從心底里產(chǎn)生了強(qiáng)烈的蔑視和厭惡。除此以外,沒有一張?zhí)幣哪樕希瑫羞@樣一種天真無邪的面容,流露出這樣一副憂郁懊惱而痛苦的表情。完全可以這么說,這張臉就是委曲求全的女郎的面孔。
一天,這個姑娘的面容突然變得神采奕奕。在她母親替她一手操辦的墮落生涯里,天主已恩準(zhǔn)并賜給了這個女罪人所渴望的一點兒幸福。說到底,天主已經(jīng)賦予了她懦弱的性格,那么在她承受痛苦生活的重負(fù)之時,為什么就不能給她一絲慰藉呢?終于有一天,她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懷孕了,她身上還殘存的那一點圣潔的情操,使她欣喜得全身戰(zhàn)栗。人的心靈有一些怪異的寄托。路易絲急忙跑去把這個使她欣喜若狂的發(fā)現(xiàn)告訴了她的母親。這是使人感到難以啟齒的事。但是,我們并不是在這里隨意編造什么風(fēng)流韻事,而是在敘述一件真人真事。這種事,如果我們認(rèn)為沒有必要,且時不時要揭露這些女人的苦難并公之于世的話,那么索性閉口不談會更好些。人們譴責(zé)這些女人而又不愿意聽她們的申訴,人們蔑視她們卻又不給她們以公正的評判。我們說難以啟齒,然而那位母親回答她的女兒時說,她們兩個人的生活尚且難以維系,三個人的日子就更是入不敷出了。再說,這樣的孩子一無是處,而且她因為懷著孕而不去接客簡直是浪費時間。
第二天,有一位助產(chǎn)婆——我們暫且把她看作那位母親的一位朋友——來查看路易絲的境況。路易絲臥床已經(jīng)好幾天了,復(fù)原后下了床,但臉色比過去更顯蒼白,身體比過去愈加虛弱。
三個月后,有個男人出于憐憫之心,設(shè)法醫(yī)治她身心的創(chuàng)傷,可是這最后一次的打擊也太厲害了,路易絲終究還是因為流產(chǎn)造成的嚴(yán)重后果而不治身亡。她的母親仍舊活在人世,生活得怎么樣?只有天知道!
正當(dāng)我凝視著那些金銀器皿之時,這個故事便浮現(xiàn)在了我的腦海之中。在我沉思凝望的時候,時光似乎隨著我的沉思已悄然逝去,屋子里只剩下我和一個看守人了,他正站在門口嚴(yán)密地注視著我,看我是不是想偷竊什么東西。
我走到這位看守人跟前,他已被我搞得惴惴不安了。“先生,”我對他說,“您可以把原來住在這里的房客的名字告訴我嗎?”
“瑪格麗特·戈蒂埃小姐。”
我知道這位姑娘的名字,并且有過一面之緣。
“怎么!”我對看守人說,“瑪格麗特·戈蒂埃死了嗎?”
“是呀,先生。”
“什么時候發(fā)生的事?”
“我想,有三個星期了吧。”
“那為什么讓人來參觀她的寓所呢?”
“那些債權(quán)人認(rèn)為這樣做可以抬高拍賣品的價錢。您知道的,賣主讓大家預(yù)先看看這些織物和家具,這樣可以招徠顧客,促進(jìn)銷售。”
“那么說,她還欠著債咯?”
“噢,先生,她可欠了一大筆錢呢!”
“不過,拍賣下來的錢也許能還清債務(wù)吧?”
“還有得剩呢。”
“那么,剩下來的錢會給誰呢?”
“給她家屬。”
“這么說,她還有家屬咯?”
“好像有的。”
“謝謝您,先生。”
看守人摸清了我的來意后感到放心了,對我行了個禮,我就走了出去。
“可憐的姑娘!”我在回家的時候心里想,“她必定死得很凄慘,因為在她那種生活圈子里,只有身體健康才會有朋友。”我由衷地對瑪格麗特·戈蒂埃小姐的命運產(chǎn)生了憐憫之情。
在許多人看來,這可能是一件十分荒唐可笑的事情,但是我對煙花女子總是抱有無限的寬容,甚至感到犯不著為這種寬容的態(tài)度去與人爭辯。
一天,在我去警察局領(lǐng)取護(hù)照的時候,瞥見旁邊一條街上有兩個警察要押走一個妓女。我不知道這個妓女犯了什么罪,只見她抱著一個才幾個月大的孩子痛哭流涕地親吻著,淚水如泉涌一般,因為逮捕她,就意味著母子倆要骨肉分離了。從這一天起,我就再也不輕易地去蔑視一個女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