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三點水
- 最后的火
- 南宮一木
- 5477字
- 2021-10-12 08:26:44
入夜的京城顯得格外安靜。
房子敬的房間內依舊亮著八盞油燈,這是他的習慣。
他坐在案桌前,喝著陳茶,習慣性的發呆。最后一張漕運圖紙已經在昨夜送出,他的作用也到此為止了罷,他這樣想著。
如果真是如此,那自己的生命也快結束了。他不怕死,只是遺憾太多。他怕看不到自己一手締造的那個將天下毀滅的盛景,那才是最可怕的。
自己并非什么也沒做,他才沒那么愚蠢。一個極好的辦法已經在他腦海里醞釀多日。如果此前的雇主并不能或者不想兌現當初的承諾,非要卸磨殺驢,藏弓烹狗。那他只好用自己的方式去保護自己,只求在臨死前見到那個計劃成功的消息,或者聽聞也可以,反正自己也沒那么多奢求。
方法其實很簡單,只需換個地方藏起來,讓他們找不到或者是不能對自己下手。
牢房是個絕佳的去處。在自己沒有交代所犯的罪行之前,他們是絕不可能讓自己死去的。先前的雇主也拿自己沒辦法。
順天府大牢,刑部天牢,或者是錦衣衛昭獄,貌似都是絕佳的去處。他早就聽聞錦衣衛昭獄的酷刑厲辣,不死也要蛻層皮。希望自己能頂得住。當然,能去順天府大牢是最好不過。只是今日盤問自己的那兩個錦衣衛好像不簡單,考慮到時日不多,也只好認命罷,希望自己的提示他們能懂,不出意外的話,他們今夜就能趕來,所以他連門都沒有閂。
再喝下一杯茶的時候,恐怕要隔一碗孟婆湯了。
想到這里,他一仰脖,喝光滿杯的茶水。
自己暗示的已經足夠明顯了。故意不拿任何資料,只留下一個干凈的架子,將矛頭直指自己。可誰知戶部的那幫蠢材竟然真查出丟失一本資料,不知是誰做的。他明白趙虎這個人,自己的嫌疑將會被洗的一干二凈。
擦試,障眼之法。想到這里,他搖頭笑出了聲,自己不過是將最上層的資料移到最下層罷了,這些人的想象力也真夠豐富。一幫蠢材。
他又倒了杯茶,緩緩喝了起來。
“二位錦衣衛大人多次前來我部,相必此案非同小可。”這是自己對那位錦衣衛說的原話。一個戶部小小的典吏,怎會注意到錦衣衛經常過來呢?除非是做賊心虛的兇手。
自己也只能暗示的如此明顯了吧。那位盤問自己的錦衣衛不像是平庸之輩。若不然,自己也只能認命,希望自己的判斷沒有錯。
房門緩緩開啟,房子敬抬眼望去,不由得心口一緊。那兩只瞳孔驟然收縮,握杯的右手也有些顫抖,帶動著杯內的茶水,泛起微小的漣漪。像極了他此刻波動的內心。
“又是你?”房子敬盯著面前的黑衣人,緩緩說道。
“又見面了,房典吏。”黑衣人操著生疏的京話,微笑的說著。
“這次沒什么要給你的了。”
“不,不,房典吏,你知道在下這次想要什么。
房子敬雙目緊閉,緩緩吸了一口氣。
“知道,閣下此行是想取我性命吧。”房子敬無奈的說道。
“聰明。千萬不要怪我,畢竟死人的嘴更安全些。”
房子敬還沒來得及反應,黑衣人已經邁步向前走近,忽然,那兩只和善的眼神陡然變得凌厲。
抽刀的姿勢很快,根本來不及反應。房子敬只覺脖頸兒一熱,疼痛感瞬間沖上腦門,不由得抬手去捂。
殷紅的鮮血從手指縫隙間陣陣流出,無法阻擋。
他眼睜睜的看著黑衣人用肘間的衣裳抹著沾滿鮮血的刀刃。恐懼感蔓延全身,這次真的要死了。他無奈的瞥向門外,用早已模糊的雙眼。
沒等到黑衣人離去,房子敬一頭便栽倒在桌面之上,那只捂住傷口的手也漸漸垂下,只有嘴巴依舊微微張著,發出“嗚嗚”的聲響,在做著垂死的掙扎。他后悔沒有暗示的更徹底一些,又或者今日在戶部的時候就該承認的。
眼前的一切都開始變的模糊,房子敬漸漸閉上那越發沉重的眼皮。黑暗瞬間襲來,隨之而來的還有那令人窒息的人恐懼。
仿佛又回到了二十二年前的那個夜晚,黑暗中的他變得更加無助。他感到自己的身體比那時被埋在泥土中的時候還要沉重。
在生命的最后時刻,他變得有些釋然,這未必不是一種解脫,他將徹底于這個世界和自己悲催的人生告別。
最起碼不用再受這等折磨了。這是他在生命最后時刻想到的一句話,且重復在混沌的意識中出現。
的確,無法選擇的時候,最好接受那既定的現實。
可他依舊氣不過,沒想到他們這般不信任自己。自己是個什么樣的人吶,有仇必報,不管到什么時候。只可惜自己舊仇未報反倒添了新仇,這次是殺身之仇啊,這就意味著自己將失去一切。
如果就這樣死去,那他就不是房子敬了。
“必須要做點什么。”這是他在生命最后時刻唯一的念頭。
顏冉從戶部走出的時候,夜禁已經開始很長一段時間了。
從戶部折回的夜路并不常走,因為他們這次走的是燈火通明的長安街。
沿途的盤查很多,給他們制造了很多困難。這并不是顏冉的心血來潮,因為他們臨時要去一處地點,而長安街是最佳路線。
戶部典吏房子敬,顏冉一直對他有些懷疑,這點他跟溫良說過不止一次,但是也只是懷疑,并無太大的證據。
溫良跟著顏冉的速度,刻意降低了馬速。他一直以為自己要和顏冉回去,直到經過回去的哪個路口,他見顏冉依舊直行,頓時明白了顏冉的打算。
溫良沒有繼續猜測顏冉的意圖,他確實也想不到結果。他的目的性也很簡單,阻止,破壞,萬不得已時殺了對方。
顏冉哼著小調,慢悠悠的走著很是悠閑放松。仿佛自己走的不是繁華的長安街,更像是在鄉間的小路上,嗅著稻花,聽著蛙聲。
顏冉不喜歡和這個榆木腦袋聊天。所以一路也沒有多少話。
顏冉和溫良推開房子敬家門的時候,被正堂內通亮的油燈光線吸引。
“他在等我們呢。”顏冉笑著說道。
“門都是開著的,看來你是對的。”溫良說著便和顏冉一同走進院內。
院子不大,很快他們便來到正堂的房門之前。
一陣強烈的血腥味從堂內傳來,溫良伸出左手擋住顏冉,警惕的望向四周。
他用眼神告訴顏冉,大事不好了,隨即二人便沖向堂內,眼前的一幕讓他們都愣住了。
只見房子敬躺在案桌之上,那血水還在流著,順著案桌平滑的表面,一滴滴的墜入地面。
顏冉顧不得多想,立即上前查看傷勢。他摸向房子敬的脈搏,發現已經停止跳動。
他已經死了。看來還是來晚了。
顏冉看向溫良,傳遞著此人已經死了的消息,他用唇語說道:“還沒走遠。”
隨即他又點了一下頭,大聲說道:“還有脈象,快送醫館!”說著便架起房子敬的右臂,溫良很快會意,攙著房子敬的另一只胳膊,疾步向外走去。
正當二人走到院子中央的位置,一只飛鏢從黑暗中飛來,直插房子敬的咽喉,于此同時,溫良抬起右手,朝著鏢飛來的方向扣動袖箭的板機,三只短箭齊發,時機把握的非常好。
一聲羽箭刺入肉體的聲音傳來,看來他得手了。這點出乎溫良意料,但是他很快便意識到那人不是木丸宏一,他的身手可沒那么差。這樣的話也就沒什么后顧之憂了。于是他和顏冉幾乎同時甩開房子敬的雙臂,朝前方追了上去。
那人早已不在原地,只留下絲絲血跡。從血滴的形狀和距離來看,此人受傷不是很重,且速度很快。
二人快步追趕,始終沒能看到那人的身影,胡同的路錯綜復雜,不知他拐向何處。
情急之下,溫良攀上民宅墻壁,朝下方張望,忽然,他發現一個身影閃入胡同內。來不及做出指示,溫良便沿著墻壁跑了過去。
他手腳并用,在民宅的屋檐和墻壁之間來回跳轉,像一只猴子,那動作極起夸張,青瓦不知被踩壞了多少塊。
終于,溫良找到了那人踉蹌的身影,由于失血過多,那人的速度變得越來越慢。溫良從屋脊處直接跳下,騎在了那人的身上,巨大的沖擊了使得那人失去了反抗的能力,溫良將其手臂反剪在背后,騎在他身上。
等那人緩過神來的時候,溫良低聲說道:“別動!”
那人依舊在掙扎,不過沒起到太大的作用,溫良依舊死死的壓住了他。
“你是木丸先生的人吧。”溫良仍舊低聲說道。
那人聞言,微微一愣,放棄了掙扎。
“待會兒你最好想想該怎么回答,我給你個痛快的死法。”溫良繼續說著。
那人擰過腦袋看向溫良,眼神中充滿疑惑,分不清此人是敵是友。
“他來了。”溫良低聲提醒道。
顏冉喘著粗氣朝這邊跑了過來。
“抓活的。”顏冉上氣不接下氣的喊著。
溫良一愣,心想這不是廢話嗎,更何況自己就是這么做的。
顏冉踉蹌的走向路邊,抄起一塊青磚,快步超溫良這邊走來,他二話不說,照著溫良身下的黑衣人面部便拍。那力度很大,黑衣人被拍的下巴歪斜,不知掉了幾個牙齒,扯著扭曲的臉,歪倒在地,暈了過去。
顏冉做完這個動作后,才癱軟的倒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
溫良瞪大了眼睛,注視著這一切,但隨即便明白顏冉的所做所為,他怕黑衣人咬舌自盡。的確,被顏冉這么一拍,此人即使有這個魄力也無機會可言了。
等黑衣人再次醒來的時候,顏冉立即上前逼問:“是誰指使你來的?”
黑衣人口出鮮血,漏出詭異的表情,似是在笑。歪斜的嘴里吐出“呵,呵,呵。”的聲響。
“快說!”顏冉大聲喝道。
黑衣人依舊不做聲,眼神渙散,望著漆黑的夜空。
顏冉扯過那人的右手,將其手指掰開,攤平在地,舉起青磚便砸。
那人發出凄厲的慘叫,那低吼的聲音像極了一條被打的野狗。
黑衣人的手指一根根被敲碎,看的溫良有些不忍。他用耳朵貼向黑衣人歪斜的嘴邊,試圖聽出些什么。
“魯什么?”溫良提示性的說道,因為黑衣人什么也沒說。
黑衣人似乎是明白了什么。的確,若要出賣一個人的話,也只能是他了。
“魯......琰。”黑衣人用含混不清的語言說道。
“他在哪?”溫良繼續問道。
“思......思誠坊,月牙......胡同......”
溫良重復一遍之后,側身看向顏冉,露出腰間的那把短刀,他沖著顏冉點了點頭,示意消息拿到手了。
黑衣人瞅準時機,以左手抽出溫良腰間的短刀,朝顏冉刺去,速度很快,像是垂死掙扎,又或者是恨意所致。
溫良伸手抓住黑衣人握刀的左手,用力拉回。黑衣人順勢收回,朝自己的心窩猛的刺去。
“不要!”顏冉喊道。
為時已晚,短刀沒入胸膛,黑衣人漏出欣慰的笑容,詭異且滿足。
二人面面相覷,呆愣了好久。
顏冉翻開黑衣人胸口處的衣服,卻什么都沒有發現。
許久之后,溫良才會過神來。他沒有為沒保住那個黑衣人的性命所自責,因為他從一開始就想殺了他。
今夜的行動來的太突然。不過自己處理的很好。起碼他是這么想的。如果房子敬沒死,那個看起來就很柔弱的書生沒準會說出更多的東西。
“我們得把尸體運回去。”顏冉說道。
“運到哪?鎮撫司?”
“那就太麻煩了。”顏冉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
“運到那個死去的典吏家里吧,正好我們也要再去趟那里。”顏冉繼續說道。
溫良聽言照做,他將黑衣人的尸體扛在肩上,跟著顏冉原路折回。
尸體歪斜的嘴中還滴著血,二人誰都沒有說話,趁著夜色,慢慢走著,像是在做一件最尋常不過的事情。
溫良將黑衣人的尸體丟在地上,緊挨著房子敬。兩具尸體就這么和諧的躺著,不知黃泉路上二人再次相遇會是什么樣的情形。
顏冉走進那個亮著八盞油燈的廳堂,油煙的味道讓他有些不適,他輕咳了幾聲,緩步繞著正堂巡視。
廳堂內擺設及其簡單,看來正主沒打算留下什么。他的目光停在了那張沾滿鮮血的桌子上,血液有些發黑,變得粘稠。顏冉將目光移向地面,深深嘆了口氣。
忽然,顏冉將目光鎖定在了桌子底部的地面之上,那是他剛剛掃視過的地方。幾處血點若有若無,在桌子正下方。
正常的話,血是無法滴落到那個地方的,顏冉立即蹲下身子查看,他用手摸了摸,確實是血。他笑了一聲,抬頭看向桌面的背部。
桌面粗糙的背面上有幾個扭曲的血字。而地面之上的血滴,正是房子敬書寫的時候沾上的。
“水,三點水......”顏冉盯著那兩個血字緩緩念道。
溫良聞聲趕來,俯身向桌背面看去,那幾個扭曲的字讓他有些驚訝。
“這是什么意思。”溫良問道。
“不知道,有待查證。”顏冉說道。
思考良久之后,顏冉回首說道:“我得走了。”
溫良立即捕捉到顏冉的言外之意,對方剛剛強調的是“我”。可沒有帶上自己的打算。
“去思誠坊嗎?”
“去趟輕羽司,調集些人手,你看好這里,不要讓任何人出入。”
顏冉說完從門口的楊樹上解開拴著的馬,朝著既定的方向駛去。
溫良在顏冉走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一只在發呆,他沒有揣測顏冉的意圖,因為他想不到顏冉接下來會干什么。
他將府門緊閉,坐在房頂的屋脊瓦上,靜靜地看著下方的那兩具尸體,發呆。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他發覺有人趕來,雖然動靜很小,但他還是聽到了。溫良將府門打開,發現門口還停了兩輛馬車,緊接著從車內走出十幾名錦衣衛。他們跟著顏冉魚貫而入,最后一位進來的人,將門快速關閉。
他們將那具黑衣人的尸體裝進麻袋內,裝上馬車,急匆匆地走了。看著車子行進的方向,溫良猜測應該是回錦衣衛北巡鎮撫司。
剩余的七八個錦衣衛,一句話都沒說,他們圍著一個人,在給其換裝。被圍的那人換上一襲黑衣,緊接著又被捆起來,押上另一輛馬車上,朝北駛去。
忙完了這些,顏冉將剩余的錦衣衛留了下來,示意溫良趕緊上馬。
“去思誠坊嗎?”溫良問道。
“是的。”
“你真相信那廝說的是真的?”溫良正色問道。
顏冉搖頭不做回答。
“能有三成就不錯了。”溫良繼續說道。
“依我看,連半成都不到,一個一心尋死的人怎么能說真話呢?”
“那.......”
“不過,他說出的人名不是倭人,這點就有些意思了。”
長安街上的巡查很多,他們被攔下了不止三次。可當他們抵達月牙胡同的時候,安靜的很,這讓顏冉很是失望,因為他在來的時候已經安排人去北城兵馬司緊急協助,要求他們封鎖整條胡同,不讓任何人出入,沒想到他們效率這么低。
大約到了寅時,大隊的兵馬才匆匆趕來,幾個指揮使模樣的人來到顏冉面前,大致介紹了目前的情況,告知所有道路已經完全封鎖,正在排查和縮小范圍圈。
排查工作一直持續到寅正時分,這時的天已經開始有點亮了。東城兵馬司的士卒盤問了胡同的房宅,挨個排除,最后將目標鎖定在一家不起眼的院落。
院落很是破舊,位處胡同中央的位置,據牙人所說,這間院落閑置了好久,最近才被租賃出去,租賃文書上簽字畫押的是一個名為鹿鳴的人。
大隊人馬將此處團團圍住,顏冉站在府門處,緊挨著溫良,前面站著十幾名錦衣衛,隨時準備破門。
這個抓捕的工作需要親自執行,顏冉可不放心交給他人。
溫良將頭微微壓低,做拔刀之勢。那只握著刀柄的手,滲滿了汗水。
隨著顏冉的一聲令下,破門樁狠狠的向府門撞去,連同門框一起向內轟倒下去,那十幾名錦衣衛齊齊的舉著拉滿弦的弓,將方向指向院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