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心:向善行惡之秉賦(弗洛姆作品系列)
- (美)艾里?!じヂ迥?/a>
- 2382字
- 2021-10-12 10:29:39
前言
我在自己的一些早期著作中,提到過一些概念或想法,本書正是以此為基礎的進一步闡述。在《逃避自由》(Escape from Freedom)一書中,我分析了自由、施虐、受虐和毀滅性等問題。與此同時,得益于臨床實踐經驗和理論上的思考,我對自由以及各式各樣的攻擊性行為和毀滅性行為,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和認識。我已經能夠對下面兩種現象做出明確區分:一是直接或間接服務于生命的各種攻擊性行為;另一則是毀滅性的惡性形式,即戀尸癖(necrophilia),它是人對死亡的真摯熱愛,與我們對生命的熱愛——親生命性(biophilia),截然相反?;谖覀儗θ祟愄煨缘牧私?,而非依靠上帝的啟示或者參考人為制定的律法和慣例,我在《自我的追尋》(Man for Himself)一書中探討了倫理準則問題。而在本書中,我將進一步追根究底,著重剖析惡的本質以及人們在善惡之間做出選擇的本質。最后,就某些方面而言,《愛的藝術》(The Art of Loving)是本書的姐妹篇:前者主要探討人關于愛的能力,后者主要探討人的毀滅能力、自戀和亂倫固著(incestuous fixation)。雖說書中與愛無關的討論占據了大部分篇幅,不過愛這一概念在此上升到了一種全新的、更廣泛的層面,即對生命的熱愛。我試圖闡明:人對生命的熱愛、人的獨立性以及人對自戀的克服,會讓我們形成“成長綜合征”(syndrome of growth);與此相反的是,人對死亡的熱愛、亂倫共生關系以及惡性的自戀心理,會導致“衰退綜合征”(syndrome of decay)。
我對衰退綜合征的探究不僅有臨床經驗作支撐,還受到了過去這些年的社會和政治現實發展的啟發。雖然我們心懷善意,也知道核戰爭爆發會引起怎樣的后果,然而鑒于核武器競賽持續不斷、美蘇冷戰曠日持久(1),與戰爭的可能性和危險的嚴重程度相比,人們為避免戰爭爆發所做的嘗試和努力顯得蒼白無力。因此,揭開此類病征背后的原因,如今愈發迫在眉睫。對這一問題的關注使我開始研究在一個機械化程度越來越高的工業社會中人們對生命表現出來的無動于衷,身在這種社會中的人被轉化成了物,其結果就是,人的心里充滿焦慮,充滿對生命的冷漠——倘若談不上仇恨的話。除此之外,當今社會彌漫著暴力情緒,從青少年犯罪和約翰·肯尼迪總統遇刺等事件我們便可見一斑;這也要求我們對此有所了解并做出解釋,以作為人們為改變未來而可能邁出的第一步。至此,我們便面臨這樣一個問題:人類是朝著一個未來即便沒有核戰爭也稱得上是某種新型的野蠻社會邁進呢,還是我們的人文主義傳統依然有來日復興的可能?
除了上述這些問題,本書還致力于理清我本人所主張的精神分析概念與弗洛伊德理論之間的關系。我從來不曾滿足于被劃歸為一種新的精神分析“學派”,不管人們稱之為“文化學派”(cultural school)還是“新弗洛伊德主義”(Neo-Freudianism)。我認為,這些新學派在形成寶貴深刻洞見的同時,也拋棄了弗洛伊德許多最重要的發現。我當然也不屬于“正統弗洛伊德學派”。事實上,任何一種六十年之內始終不變的理論,單憑這一事實,它也不復昨日風光;它是一種僵化的重復,而重復本身就是某種變形。弗洛伊德的基本發現以某種哲學基礎作為其參照框架,那就是機械唯物主義,該哲學思想在二十世紀初期為大多數自然科學家所接受。我認為,弗洛伊德思想的后續發展需要一種與此不同的哲學參照框架,那就是辯證人文主義(dialectic humanism)。我力圖在本書中闡明:弗洛伊德最偉大的發現,即戀母情結(Oedipus complex)、自戀(narcissism)與死的本能(death instinct),被其哲學前提自有的局限性束縛了手腳;而一旦從中解脫,置身于新的參照框架之中,弗洛伊德的這些發現會變得越來越有效力和意義。(2)我認為,弗洛伊德為之奠定基礎的研究工作,恰恰當它置于人文主義框架之中時,得益于后者看似矛盾地把毫不留情的批評、毫不妥協的現實主義立場以及散發理性光輝的信念此三者融合在一起的做法,才能得到富有成效的發展。
此外,本書表述的觀點都是我作為精神分析學家從事臨床工作得到的結果(某種程度上也是我觀察研習社會發展進程的結果)。不過,與之有關的大量臨床記錄和說明,我是略去不提的。這些東西我準備用于撰寫一部更重要的著作,以討論人文主義精神分析學理論及療法。
最后,我要感謝保羅·愛德華茲就《自由、決定論與選擇論》一章提出的批判性建議。
艾里希·弗洛姆
(1)本書寫于1964年。1947年,美國開始推行“杜魯門主義”,標志著冷戰開始;1991年華約解散及蘇聯解體標志著冷戰結束。在這段時期,以美蘇為首的兩極存在嚴重分歧和沖突,其對抗通常通過局部代理人戰爭、科技和軍備競賽、太空競賽、外交競爭等方式進行,“相互遏制,不動武力”,此曰“冷戰”。——譯者
(2)我想著重指出的是,此處這一精神分析概念并不意味著要拿如今人們所說的“存在主義式分析”來取代弗洛伊德的理論。這種取代往往浮于表面,不過就是用了海德格爾或薩特(又或者胡塞爾)的一些語詞,而未曾結合臨床事實進行嚴肅而深入的思考。這一說法不僅適用于某些“存在主義”精神分析學家,用來批評薩特在心理學方面的主張也同樣中肯:觀點雖精妙,卻失之淺陋,缺乏堅實有力的臨床依據。與海德格爾一樣,薩特的存在主義哲學并不是一個新的開端,而是一種終結。二者都是西方世界在罹受了兩次世界大戰帶來的深重災難、飽受希特勒等專制政權引發的禍患之苦后對絕望的表達;然而,二者又不僅僅是一種對絕望的表達,也是極端的資產階級自我中心論與唯我論的體現。海德格爾同情納粹,倘若我們對像他那樣一位哲學家有所了解,這一點就更容易領會。薩特則更具欺騙性,他聲稱自己代表的是馬克思主義,是屬于未來的哲學家;可他不過是一個失范的社會風氣和利己主義思想的鼓吹者,而這恰恰又是他本人抨擊且希望加以改變的事。至于“生命不具有上帝所給予且保證的意義”這種觀念,可見于不少思想體系;就各宗教派系而言,尤其顯見于佛教。然而,就在薩特及其追隨者宣稱沒有任何客觀存在的價值適用于天下眾生、薩特本人關于自由的論斷幾乎等同于利己主義的獨斷專行時,他們其實已經丟棄了有神論及無神論迄今為止取得的最重要的成就,同時也將人文主義傳統拋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