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總統的微笑
開篇語:
這一篇繼續吐槽學術,要堅持看下去啊!提高思維水平就在這一章了。
邊吃邊聊吧
聽到警笛的聲音,戴猛馬上減速,并下意識地向右并了一條道,準備在路邊停靠。在他還沒有做出更多反應之前,警車伴著尖銳的警笛聲從身旁呼嘯而過,根本就沒打算理會他們。戴猛不由得拍了一下腦門,說道:“嘿!聊得太投入了,我還以為這里是美國,習慣真可怕。”
習慣的力量非常大,習慣性行為可以不經過大腦的邏輯思考,直接進行決策執行。對于微反應學習來說,更重要的是,習慣性行為可以作為重要的基線行為之一,來比對他人的異常行為。
華生也笑笑,覺得戴猛的反應挺有意思,心中暗道:“看來是在美國開車落下的毛病。”
戴猛接著說:“不過,我們這樣聊,也確實有危險,畢竟是在開車。不如我們找個地方吃點東西,坐在桌子旁邊,守著一堆盤盤碗碗,聊起來更有安全感。你覺得呢?”
華生連忙說:“老板,我已經吃過飯了,但估計您加班還沒來得及吃。我飯量大,再吃點也沒問題。聽您的。”
戴猛點點頭,眼看著前方,一邊開車一邊想要去哪里吃東西。
和華生想象的深幽素雅、杯盤別致的晚餐環境完全不一樣,身邊這位領導同志,竟然把車停在了路邊一家SUBWAY(賽百味)門口。見在路邊巡視的停車管理員迎上來,他便隨口說了一句:“買個三明治,10分鐘就出來。”言罷,徑直往店里走去,似乎和管理員很熟絡的樣子。
點完三明治,兩個人坐下來吃,真的就是純粹在吃。
電視上正播放著化妝品的廣告。美女巧目倩兮的樣子,讓華生想起一個問題,他問道:“老大,我記得您說過,微表情分析的關鍵問題是首先過濾掉表演。那么,像廣告里這種美好而曖昧的表情,有什么破綻嗎?”
表演的秘訣
戴猛抬頭看看,而且是認真地看了十幾秒,說道:“這廣告算演得用心的,如今不多見了。實話講,我沒有找到什么明顯破綻,演技精致。這是個很好的問題。我來反問你一下,我不能肯定她的表情是真的,你能確定她的表情是完全偽裝出來的嗎?”
簡單的一個轉換角度,問得華生一愣:“從概念上講,這種在公共媒體上播出的視頻一定是故意表演的,因為拍攝的時候有劇本要求,絕非為了記錄演員的真實情緒狀態。不過也有可能演員當時真的感覺很美好。”
華生知道,在現代表演訓練體系中,有一種主流體系叫作“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體系”,基本上所有的專業表演院校都會使用斯氏體系對學生們進行教學。斯氏體系的要點是強調演員要表演出的情緒,必須自內而外地進行表演,先在心里模擬出需要的那種情緒,再自然地流露出來,而不能膚淺地僅僅使用公式化技術。
比如,要演哭戲,演員就要先學會在大腦中想一個曾經讓自己難過的事情,現在想起來還會難過,這就是模擬出悲傷的情緒,然后再表現出來。這樣,演員會自然而然地做出真實的細膩的表演,一切看起來都那么真實,從而增強表演的感染力。
當然,現在用這種方式表演的演員已經不多了。
不過,華生萬萬沒有想到戴猛竟然會直接承認分辨不出來真假。因為這樣的觀點其實并不光彩,去掉言語中的所有修飾詞用主干講,老板的意思竟然是“表演也可以沒破綻”。這就等于把所有關于微表情的功效都一筆否定了。
戴猛看到這神情,似乎猜到了他的感受,用手在華生面前晃晃,把他的思緒喚回來才說:“演員的事兒,我回頭帶你去見見大腕兒。現在我先給你講個政客的公案。有興趣嗎?”
華生立馬猜到了:“克林頓?”
戴猛一驚:“呀!這你都能猜到!”
華生:“在江湖和學術界,關于政客的研究就那幾個,最有名的肯定是克林頓案。他否定自己和萊溫斯基有一腿時,廣泛流傳的那個解讀‘眼睛和手指方向不一致’顯得很荒謬……”
戴猛豎起大拇指,說:“的確。不過,荒謬倒不值一提,看手法估計不是什么正經的科研機構得出來的結論。所以,我要說的不是他。哈哈!”
華生有點尷尬,覺得自己被甩得有點回不來了。
戴猛偷笑,解釋道:“有些有模有樣的研究文章其實更荒謬。比如美國阿肯色大學的學者們和英國樸次茅斯大學的學者們,2009年在期刊《動機與情感》(Motivation and Emotion)上聯合發表了一篇文章(9),研究美國總統小布什在演講時面部微小表情所產生的影響(10)。”
華生還沒聽完,當即說道:“這不能算是微表情的研究啊!”
戴猛有點驚訝他反應這么快,便道:“說說看,為什么?”
雖然他在問,但其實他對華生的結論很滿意,所以滿臉笑意。有的時候,知識分子就是這樣矯情,已經達成共識的事情,因為說起來很爽,而且是雙方都爽,就一定要再說一遍。
華生直接道:“分析總統的公開演講?這不跟分析廣告里的表演一樣一樣的嗎?只不過演員換成了總統而已。”
戴猛心里暗道:“痛快!”
華生理了一下思路,繼續說道:“這最多算是打著微表情旗號的表情識別研究,至少有兩個徹底失敗的實驗設計環節。”
戴猛這次是真有點好奇了,他甚至有點懷疑:“這么快就想到了兩個缺陷?”
第一個致命缺陷
華生細細說道:“首先,這種演講的行為性質一定是社交表達。演講的那位總統,有沒有真誠地說?怎么保證他所表達的所有東西都是發自內心的?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參加實驗負責看錄像的人,在看過錄像之后所給出的反饋評價是否客觀可信?如果這兩個方面都比較可信,那么研究還可能靠點譜;如果二者之一存在不確定性,那么研究就只能算是馬馬虎虎的討論,無法得出什么明確的結論;如果二者都無法確定,那針對它的研究就是垃圾啊!”
“這篇文章中,實驗素材是小布什的公開講話。那可是頂級的公眾人物對頂級公眾事件(軍事)的公開表達!怎么想,總統先生也不會是半睡半醒的時候被突然拉起來胡侃一通的吧?如果往腹黑的方向去揣測,也許在發表講話之前,邀請了多少位智囊反復推敲觀點和詞句,然后反復背熟,再邀請幾位專家培訓演講姿態、表情和動作,以防止秘密心態被解讀,同時更加有效地傳達需要傳達的信息。12分鐘只是大家看到的最終結果,之前經過了多少具有針對性的訓練,是外人所不可能知道的。
“所以,理論上,這12分鐘里的每一秒都是人家經過精心設計,刻意用這種方式來表達給我們看的。就像演戲一樣,每一秒都是有計劃、有準備的表演,都是在執行戰術決策。拿著這些表情和言語進行分析,就算一幀一幀地分析到神一般精準,也只能得出人家想要我們相信的結論。所謂‘正中下懷’,大概就是人家心里那種爽翻了的感覺。”
因為實在說得很爽,尾音變得鏗鏘有力。
戴猛聽得也很爽,是兩種思想和觀點竟然完全吻合的那種暢快感。他忍不住做“撫掌大笑”狀,脫口補充道:“很多人會說,哪有人能控制住那些不到一秒的小表情啊,那得多累啊?確實很累,但關鍵的問題是,你完全沒有辦法確定對方哪個地方是無意的真實表達,哪個地方是刻意為之的。萬一你把刻意的表現拿過來,當作真實的表達進行分析,那就掉到人家陷阱里了。所以,這種單向表達,我是一律不敢用來推測人家的真實心態的。從理論上講,都得將其假設為刻意表演而給屏蔽了。”
這一段吐槽,讓兩個隔代人瞬間產生了影帝對戲的感覺,節奏合拍、情緒同步,兩個人不由得相視一笑。
華生點頭贊道:“是這個道理。所以,剛才您說的這篇文章,單獨就其實驗素材,也就是他們所號稱的‘微表情’而言,本質上和演員所表演的那些大表情沒有任何差別。這就是它的第一個大設計缺陷——‘扯虎皮,做大旗’,吸引眼球而已。這個實驗就是一個表情識別的實驗,只不過研究的對象表情出現的時間比較短而已。大家都知道的常識,政客都是好演員。”
戴猛搖了搖頭,嘆道:“可惜,從老Ekman到現在,還是有很多人以時間為定義微表情的核心特征,認為時間短的表情就是微表情。這樣的觀點在學術界還是占了比較大的分量,令人無奈!不過我也能理解,你們當學生的,要看論文,自己也要寫論文,所以只認發表出來的論文里怎么說,不會想到基本的合理性問題。”
華生的臉不由得紅了一下,心里想:“老大,還好我已經畢業了。您這一句,會傷了很多人的玻璃心。棍掃一大片!”
戴猛看到他的窘迫了,繼續逗他玩兒:“你還別不服氣,這種慣性思維一時半會兒改不了,你才剛畢業,得有兩三年被現實蹂躪夠了才有可能打破局限性,看見真世界。”
華生趕忙清了清嗓子,尷尬道:“我同意,您繼續。”說的時候,眼神閃爍了一下。
戴猛知道,華生說謊了。那個閃爍的眼神,就是破綻。
人在希望獲得信息的時候,會首先將視線對準目標。所以,如果華生真像他自己所說的那樣“我同意”,視線就會一直在戴猛的眼睛上。
在對話情境中,“對視”非常重要,可以總結為三種情況:
1.聽的人如果真心想仔細聽,會尋求對視;
2.說的人如果真心想說,會尋求對視;
3.說的人如果迫切希望對方聽到、聽懂,就更加會先保證對視的建立再開口。
因此,華生在對話過程中視線閃爍、對視中斷,則意味著至少有以下一種情況發生:
1.我不想聽了;
2.我不太想說;
3.我隨便說說的,你聽不聽無所謂,最好別認真聽。
第二個致命缺陷
其實,戴猛都明白。
剛才,華生的眼睛本是向下看的,看到自己抬頭,才慌忙將視線提上來表達了笑意。那個原本向下的視線,泄露了他剛剛心情的“沉淪”,應該是覺得弱勢的尷尬才會有的表現。弱勢,只可能出自一個原因,那就是自己說的那句“你們當學生的”。
不過,這樣的情境沒有必要說清楚,對雙方都沒有必要。
因此,戴猛鼓勵華生道:“我倒是想先聽你進行完整的吐槽,看看你認為的第二個致命缺陷是什么。”
華生已經厘清了自己的思路,把剛剛的尷尬拋到腦后,繼續開始吐槽:“在心理學的實驗中,被試的反饋評價是主要的數據。一個科學實驗的結論是否可靠,被試的反饋評價和它的統計方法是很重要的。現在,僅僅憑被試的一段主觀表述,已經不能作為有效的實驗數據了。
“你怎么能確定被試反饋的是真的,他們會不會是故意配合或者故意刁難?就比如下面的所謂‘實驗數據統計’。
“老師問一個同學:‘看過這段影片,你難過了嗎?’
“被試答:‘老師,我難過了。’
“老師問另外一個同學:‘看過這段影片,你害怕了嗎?’
“被試答:‘老師,我不害怕。’
“呵呵……
“就算學生們不作假,也會存在一個無法逾越的障礙。用語言來描述某些感覺,怎么能確定其還原性呢?就比如說,冰激凌好吃,那么它是什么味道的呢?除了涼、甜味和奶香,其他的所有描述都是出于個人言語習慣,不能代表主觀所感受到的味覺。
“靠譜的實驗數據,至少應該是可以量化的,能夠被客觀計量的。
“比如,計算機程序的認知選擇題,或者用儀器采集被試生理數值的變化,再或者有客觀信息證明,比方說有監控錄像證明其說沒說謊,等等。
“在這個實驗里,讓這兩百多個學生憑感覺反饋,‘感覺到的威脅和憤怒更少’,沒有任何可信的保證機制。你說它有數據嗎?也有,問卷調查表。還能說什么呢?就是把嘴里說的感覺,用選項固定到了紙上而已。”
華生說完,尾音再次鏗鏘有力……
當時的場面,是有點尷尬。
戴猛是因為覺得自己不便說話。他的確想夸,但又覺得現在夸多少有點過于形式化、流程化,就跟注明“此處有掌聲”似的。于是,他就沒說話。
華生說完之后是在等反饋,心里當然盼著有夸獎和認可,但又不能表現出非常期待。所以,也沒說話。
而且,兩人又都會注意自己的表情和動作,于是……
這種對坐無語腦空白的時候,緩解尷尬的最佳方法就是繼續討論專業問題。
華生問戴猛:“在學校里看錄像捕捉學生的‘微表情’不行,分析公眾人物的公開影音資料也不行,老板,那您說該怎么辦?我心里真的覺得微表情是存在且有效的啊!究竟應該怎么研究?”
正說到這里,玻璃窗外傳來的“砰、砰”聲嚇了兩個人一跳,戴猛扭頭看時,發現窗戶上貼著一張及其難看的臉,正直勾勾地盯著他,目光兇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