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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涅槃

佑普爺從子升家里出來徑直去了后巷。他這頭抬腳剛邁進謝元良家的四合院兒,幾個聞風趕來的本家晚輩也先后進了門。他進了廂房,正在箱子里翻包袱的九老婆一看見老爺子不用人請已經趕了過來,立即放下手里的東西,感激地又哭哭啼啼了好一陣子。

元良家小房里的一切,依然像往常那樣清潔,只是地上的東西擺放明顯讓人感覺到有點凌亂。死人這陣子還躺在炕上蓋著被子,老爺子也顧不上仔細打量周圍的一切,上炕去掰開死者的眼睛仔細地看了看,知道人絕對已經蟄已了。讓他欣慰的是,老漢臉面看上去雖然有點腫脹,但神情還算安詳。

老爺子下了炕頭,看見元良的小兒子纏了白布在那兒傻站著,便安排讓去提個水壺摻好熱水,他這頭挽起袖子便準備給死者凈洗顏面,剃頭刮臉。做完這一切,他接過元良老婆遞過來的壽衣包袱翻了幾遍,這才有點不滿地對下輩玄孫媳婦問:“老九務了一輩子人戶,咋說也是有過頭臉的人,你咋給他只準備了三件子?他以前那些長袍和馬褂哩?”

元良老婆還未開口,又失聲痛哭了起來。哭過幾聲后,她才抽抽咽咽地說:“前幾天,他托人賣給了……醍醐村的馬禿子,換了二十幾斤糧票。他還給我安頓過,我家老掌柜一輩子給村上務了那么大的人戶,去時才穿了四件子,他不敢和老父攀比,死后更不能穿著袍褂去見親人。再說,現在是新社會,不興長袍馬褂了……”

佑普爺也不再說啥,只顧招呼她上來搭手一起給死者換壽衣。死者那雙腿幾乎腫脹得失了形,穿上第二層夾衣后,卻死活套不上那身棉衣裳。實在沒法了,他只好嘆著氣對死者慢慢地開口說:“唉,老九哇,你爭了一輩子氣,死后咋還惦記著給世上省哩。好吧,那就給你穿上一里一外算了,這幾件子放在棺材里一并給你帶上,以備路途冷暖喀……”

元良先房留下兩個兒子,這陣子也過來了。佑普爺在炕頭上收殮死者那陣子,兩個人已經墊著門檻用紙決打好了紙錢,又搬來一堆包了白紙的土胡基在廳房壘著支板。幾個本家孝子七手八腳地在那兒安好了靈床,老爺子這才親自為死者拴好絆腳繩兒,并在其口中放了銜錢,安頓著讓大孝子取來紙盆點了盆下炕楞紙。靈就禮成,佑普爺招呼了一聲:“老九,起身了,下炕楞喲——”

孝子們聽到老爺子已經在開始司儀,便齊齊跪倒在地號啕大哭起來……

待兒孫和媳婦們爬在地上哭過一陣子,老爺子鄭重其事地又宣念了一聲:“禮成——”地上的孝子們便立即停止了號啕。

男兒有淚不能輕彈。即使是葬父這種十分悲痛的事情,禮儀也不容許他們可著勁兒哭號。死者下炕楞、出告帖、攔轎,哭過這三陣子,只要主奠一聲“可”,孝子們都得立即停止哭聲。

佑普爺一看孝子們三拜六叩后都起來了,招呼著他們把死者扶上靈床,這才接住遞過來的水煙袋吸了幾鍋子,又開始安排當辦的大事情。

他把頭扭向門外站著的那幾個幫忙的人問:“打墓的安頓好了沒?”

元良本家侄子小聲回話說:“人已經去了。”

他馬上接住又問:“請誰勾的穴口?”

小伙忙回老爺子的話說:“請信仁伯去的……”

老爺子一聽,十分不放心地追問了一句:“信仁?他說沒說預掇把穴口勾在啥地方?”

一見小伙語塞的樣子,老爺子立即便知道是咋回事兒,厲聲說道:“去,傳我的話,讓他把你伯的穴口勘在咱們謝氏大陵。告訴他,這是我謝佑普當面應承下死人的事情,讓他看著辦……”說完這些,自己卻顯得有些悲悲戚戚,自顧在那兒自言自語地說:“唉,我咋就沒想到,老九……咋死在我前頭了哇!”

星魁忙安排讓星三趕緊去溝坡上傳老爺子的話,自己也趕忙組織人去絞水,準備抬埋大事。除過守喪的孝子,其他人都各自忙活各自的事情去了。盡管已經把當辦的事兒都已安排妥當,老爺子心里還是有點小不放心。

眼下,村莊上也只有謝信仁這個人還會看墳地勾穴口,雖然算不上有名望的陰陽先生,但出了這號抬埋大事,還真是少不了這么個人。盡管公社已經在全社范圍內組織過幾次“大破迷信,樹立新風”的群眾運動,那些裝神弄鬼的神漢,也被逮去開過幾次聲勢浩大的斗爭大會。不過,山民們大多還固執地傳承著上輩傳下的一些老規矩。像看院子、勾穴口這類講究忌諱的事情,不但一時還無法完全被破除,而且涉及的群眾面頗廣,公社也只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信仁因了自己那身份,已經不再敢明目張膽地應承這號事情。即使被人請到門上,他都會巧妙地婉言推辭,生怕這些事給自己惹下新麻煩。

又說,謝信仁一大早被人急急地喊起來,一聽是元良的事情,他便有些難為。不答應吧,老漢在村上的德行相當好;得罪了這個老漢,也就得罪了全村人。事情他倒是硬著頭皮應承了下來,才覺得自己給自己攬下個瓷器活。沒辦法,他裝做無事一般,懷里揣著他那個破羅盤在溝邊瞎轉悠,心里卻十分矛盾。他有心給老漢把穴口勾在大陵里,又怕事后有人尋他的后賬。最終,他決定把自己打量過多次的那塊遠離謝氏大陵的美穴地給老漢好好勘算一番,即使事后有人為此再提說,他也能把這件事情圓說得滴水不漏。

也就在這時候,元良的本家侄子謝星三慌慌張張傳來佑普爺的口信,信仁這才放下心來,立即放棄了自己剛才的盤算,理直氣壯地向西嘴子的老陵走去。

這頭,佑普爺覺得抬埋的大事情基本就緒,這才向還在那兒暗自傷神的九老婆打問道:“昨晚上,老九還在我屋里說了一會兒話,咋一回來就把氣咽了?”

一聽老爺子盤問正事,她怯怯地趕緊回他話說:“昨天后晌,從食堂只打回來那點糊湯,他眼看著非得讓朗娃一個人喝了。十多天,他只吃一點野菜和干蔓菁葉子,一星米面都不沾牙了喀……他說,他那病餓一點不礙事,吃得再多也沒用。他……那是害怕把他的小兒子餓死了……半夜犯病那陣子,人是一陣兒清白、一陣兒糊涂。天明時分,我趕緊把幾院兒子喊來,等到兒子來到炕前,他躺在那兒眼睛已經睜不開了,說話還清爽著哩。他給兒子把家事草草交代完,舌頭只打了個絆兒,就再也喊不應聲……了。”

佑普爺茫然地看著躺在靈床上安然逝去的死者,嘴角稀朗朗的胡須聳動著,半天才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老九……你是餓死的啊。老天爺咋這么不公道,偏偏……把半閣城一個大善人活活餓死了哇?”說完,自顧欷歔不已,一串老淚便順著眼窩滾了下來。

幾個孝子一看上輩老爺這就算是正式哭靈了,在老漢停止欷歔之后,幾個孝子齊齊地匍匐在地三拜六叩,以表示對老人家這副真情的深深答謝。

九老婆這時卻小聲喊著讓老爺子隨她去小房說個事情。老爺子退出安主的大房進了她家廂房,只見她抖抖索索地取出一串鑰匙打開炕柜上那個大展箱,小聲招呼老輩子爺說:“老爺,他伯咽氣前安頓說,讓你老人家把這口箱子的東西親自過目一下……”

老爺子放下煙袋,站上炕沿扶起箱蓋,一眼便看見那個長長的展箱中,整整齊齊壓的都是帶軸兒字畫。他知道,土改沒收浮財那陣子,村上抄走了老九大小幾十尊鎦金銅佛,一齊當成生銅被砸碎后賣給供銷社,為村上添置了一些鑼鼓響器。遺留下這一箱沒用的東西,依然被他藏得嚴嚴實實。

元良確實是個細心人。那一卷卷字畫,每軸外邊都襯著一層上好的徽宣。他隨手取出一軸,小心地取下上邊的字條,上書“宋人隱山風嘯松竹圖”字樣。待他小心翼翼地展開畫軸,只見一方不大的糟畫,居然蓋有大小十幾個朱紅藏印。他只好又小心翼翼地把畫卷了起來,順手又拿起一個長條花梨木盒,上邊也貼著一紙字條——“敦煌莫高窟藏經洞葛絲唐卡觀音佚于東瀛于右任耗赤金千兩購回又佚民國三十七年甘肅陜西會館重金收購后藏五泉山石龕”。

他沒有再去翻看那些剩下的東西,小心地蓋好箱子,神情莊重地問:“老九安頓沒安頓他的喪事咋辦哩?”

九老婆雙眼無助地搖了搖頭,在那兒又為沒米沒面的日子哭天抹淚起來。

佑普爺生氣地說:“哭啥?人死了,是他的壽數到了。活人也有活人罪哩,災年荒月的,死了也就把孽脫了,這倒有啥好難過的!”

九老婆這才小心地說:“以前他倒是說過只怕村上不準他入祖陵的話……還說,把他那副棺材給我留下,用上房那幾塊陳板給他合上一副薄的……”

佑普爺一聽,嘆著氣說:“唉,他這個人也真是的。依我看,還是讓老九把自己置下的棺材住上。有這幾院孝子,到時還怕他們給你做不起一副好壽材?臨死,他還給世上想這么多做啥?”

說完,他把元良的小兒子星朗隔著窗戶喊了過來,指著那口箱子,看著娃的眼睛一字一句地交代說:“朗娃,你伯念了一肚子文墨,他在世時拾掇的這些字字畫畫想來都是些有用的東西。按你伯的交代,這東西就不下土了。以后的世事大著哩,或許這些古董還真能派上點用場。記住,不能拉出一卷子去錐寫字本子,這些東西都是古人傳下來的圣物喀……”星朗懂事地點了點頭,老爺子這才放心地出門招呼族人商量后晌抬埋的事去了。

按照長稔塬上的葬儀講究,一個壽終正寢的人,最少都得在廳房停柩三日以供親友吊唁。那些德名遠播的鴻名人物,其靈柩在廳堂停過七天的亦大有人在。可是,遇上眼前這災荒年饉,這些規矩已經無法被人們恪守了。

謝元良的葬儀十分簡樸。既沒有看日子,也沒有請樂人。原準備用一桌五碗席做個祭奠的飯碟,在靈車前多少有個擺廂,可他家面甕里連一把米面都掃不出來,左鄰右舍也沒有能借出做一碗飯席的東西。三個管事人坐在一起實在想不出個好辦法,最后只能用代用品做做樣子。獻碟勉強拾掇了四碗:一碗白菜幫子、一碗蔓菁葉子、一碗用糠糠白蘿卜塊精心染紅的“方子肉”、一碗觀音土加醬色精心拍就的“燒豆腐”。那些需要出力打墓和抬轎的人,按人頭每人發了兩個蕎面餅子,打一碗水煮蘿卜片湯簡單對付了兩頓。跑事的人和孝子都沒有摸筷子,新老親戚那更是無法招呼用飯。后來,只怕抬轎的時候人力不濟,大轎又臨時改用人拉鐵車。這樣,亦不用擔心路上大轎不慎落地歇腳犯了祖宗留下的忌諱。

眼下,村上死了人,大隊都照例要開個追悼會。謝元良是一個地主分子,實在是沒法讓全村人寄托哀思,追悼會也就免了,這倒也為主家省了不少事。

后晌,刮過一陣黃毛風,天上飄飄灑灑下了幾星小雨。還沒等人們抬頭,那幾絲稀薄的浮云便被漫天大風刮跑了。未幾,黃風中飄舞的那些樹木枯葉,又飄飄灑灑地落了下來……

元良老漢帶著一個農夫的遺憾和半閣城人無盡的惆悵就這么匆匆地上路了。塵世的富有或貧窮、身份的尊貴與卑微,在通往黃泉最后這一段路上,已經失去了它們原有的意義。

在村莊里,一個人的死亡,不但會給自己的親人帶來深深的悲痛,而且使活著的人們一次次真切地感到眼前這個世界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無奈。送葬的人們一個個空著肚子,拖著無力的雙腳步履艱難地挪著;即使是那些身心創痛的孝子,一個個亦沒有一絲氣力去放聲號哭;他們像一隊幽靈,無聲地隨著死者向墓地進發……

佑普爺在前邊提著靈幡牌幛,不時地撒著為死者引路的紙錢。那些隨風飄舞的冥物落在了隨行的金童玉女們身上,讓正午的長稔塬仿佛一下子進入虛緲的陰曹鬼域之中。

給謝元良送葬的當天,村上又死了一個人。接下來,半閣城好像得到閻羅爺爺集中辦公的口信一般,連續死了九個人。如果死的是一些年邁體病者,還不至于引起人們這么大的恐慌。可偏偏這些男人,個個都在四十往上五十郎當的年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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