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子升是半閣城村一個堪稱為“能能”的能人。
在村莊里,只有三種人才配享這樣的殊榮。一曰作保主事,呼風喚雨;二曰牽媒跑腿,能說會道;三曰心靈手巧,身懷絕技。只要你敢蹺著二郎腿吃這三個行當里的被請飯席,你就是一個能能。
不過,高子升屬于那種“鎖在深閨人未識”的能能。此公少時飽讀詩書,壯時教習學生,中途還當過幾天國民黨兵。可謂是出過山門,浪過京城;經過大廣,見過世事;吃過滿盤子滿碗的海菜席面,看過外洋運來的花花驢駒子。于是,他那瘦削清孤的五官上,時常掛著文化人的那一副迂腐的清高,便多少有些天經地義的味道。
說到他這個人年輕時的故事,那還得從“二虎守長安”那時說起。那時候,他在楊虎城將軍麾下任中尉連副時鎮守過旬邑城。此間,曾奉命帶著一撥兒兵丁去蒙古草原趕了一次軍馬。當時正是寒冬臘月,不知從哪兒鉆出來一小隊跑錯路的朝鮮人稀里糊涂闖到了三邊一帶。那一小撥兒騎兵,當時可能也真是昏了頭。后邊有閻西山的晉綏軍追趕,側翼又有草原王爺們的馬隊策應,他們只顧暈頭轉向一路向西逃竄。在一個黃昏,當這幫家伙終于擺脫追兵,人困馬乏地闖入一片無人區的草甸子宿營時,卻不意和高子升趕著馬匹的隊伍撞上了。開始,子升他們以為碰見了一幫馬賊,操起家伙便和對方干了起來。憑著幾十桿卡賓式馬槍的火力優勢,想著那陣勢也把這撥馬賊能嚇回去。再說,他們根本就沒把這伙散兵游勇放在眼里。可是,當他發覺這群匪幫發布抵抗指令很有章法,那個指揮官說的竟然是日本話時,他這才組織起士兵展開了正規的步騎突擊!結果,對方二十多個人在沒有佩帶一把騎兵刀和槍彈告罄的危難境地,依然和他們的步騎聯隊做了殊死的搏斗。盡管對手最終紛紛落馬,但依然死不投降。當最后一個兵士撲上迎面馳來的馬隊企圖奪刀時,被同時舉起來的三把英式馬刀凌空剁成了四截……
這是高子升從軍后所經歷的唯一的一次戰斗。不幸,在這次真槍實彈的遭遇戰中他掛了花。歸營后,他住進西京醫院挖出了腿肚子里的彈頭,傷口卻一直未能愈合,部隊上只好安排他回老家療養。此后,他那傷腿倒是無有大礙,二老卻死活不準兒子再回部隊。父親多方活動,政府終于應允了他解甲歸田贍養高堂的請求。一介書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既不愿沉入宦海,又不能子承父業,便在故鄉做起了教書先生,優哉游哉地轉村吃了十幾年提來送往的罐罐飯。再后來,半閣城村上的南學立了國小,他天經地義地成了國民政府在冊的小學教員。
話說,到了土改那陣子,他卻因其家族分割祖房的事情和叔伯弟兄起了場訴訟。往日和和氣氣的一門兄弟,一下子變成了烏眼雞。于是,有人揭發他在抗戰中圍剿過“朝鮮抗日義勇隊”,還信誓旦旦地說此人一直還藏有一把“中正劍”。于是,關于此人解放前的一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又被翻了出來。高子升據理力爭,百般申辯,最終也沒有個說法。但是,他曾擔任過國民黨軍隊中尉連副這一事實卻無可辯駁。雖無法將他定為反革命分子,但在召開批斗大會時,也讓他陪著那些四類分子站過幾回戲臺拐角。于是,他一直被公社認做是有“歷史問題”的那一類人。
從外表上看去,此公外貌還算斯文,一舉一動都恪守著非禮勿視的孔孟之道,四季里只穿一件扣得嚴絲合縫的藍布上衣。雖遺有腿傷,走起路來稍有點打擺不平,卻也活像大戲里那些小生,一步并腳、兩步三搖,慢條斯理、不慌不忙。不過,他那一邊肩高、一邊肩低的落魄樣子,加之時常留著一頭剪發,不知底細的人若不仔細打量,很容易把他歸于走村轉鄉的騸割匠那一類人。
然而,此人雖其貌不揚,卻精通天文地理且會解“雞兔同籠”之類僻題。他離樹十步,手執一節草棍瞄幾瞄,隨口就能報出材高輪徑。那雙握過槍把子的手居然極擅書道,習得一手魏碑硬字,方圓十里更是無人能比。不但有人化潤筆請他題寫門額牌匾,村中紅白喜事那更是少不了請他撰寫對聯。因之,在村里他顯得人緣尚好。即便有那些無法認定的所謂歷史問題,一般倒是沒人深究。相反,由他引發的那些辱沒斯文的“典故”,實在不亞于佑普爺清早出恭一路響屁的那折聲名。
自打他陪著村上的地主富農上大會,肯定有人讓他老實交代問題。盡管一些事已被人問過十八遍了,但他還是老老實實地告訴大家說,他早在黃埔上軍校時就已經接觸過共產黨,他們的校長雖然是蔣中正,政治部主任周恩來卻是個公開的共產黨人。那個時候,半閣城的人還不知道報紙是啥玩意兒,更不曉得那上面整版累牘刊登著的“共匪”是哪一路諸侯。要不是他們那一期黃埔學員提前結業分配,他都差一點被幾個人勸說得加入了共產黨……
村上的民兵們都是些二愣子小伙,一看這廝居然還有膽量自己給自己涂脂抹粉,而且趁機含沙射影污蔑共產黨,順手便給了他一記迎面老拳。高子升活了這大半輩子,倒是經常拿著手板子打學生的手心,卻壓根兒沒挨過別人的飽打。話說回來,即便是那些經常挨打的混混,也不一定躲得過小伙子那疾飛如風的拳頭,立時兩個鼻孔血流如注,脫了鞋用鞋底子也按捺不住。最后,他居然任其腥熱汩汩而流,當眾吟詩一首:
煮豆燃豆稈,
豆在鍋里喊;
本是一個媽,
何必給得扎!
回到家里,婆娘一看男人被打得鼻青眼腫失了人形,哭哭啼啼一陣哀號,卻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只見子升往自己書齋那老酸枝木圈椅上一靠,先長長地出了一口惡氣,又接著吟哦下闋曰:
清明時節雨唰唰,
差點讓人打濕塌;
借問酒盅在阿達?
幻彩一指在唔達!
子升的婆娘叫幻彩,當然比別人更了解自家男人那副德行。尋常,無論出了多大的事情,只要男人還能從他那肚臍眼子里擠出幾句歪詩來,大體可以料定人肯定是沒啥麻達。她一下子也就放下了懸著的心,趕忙翻出酒壺想用熱酒給男人敷一敷。子升嫌太麻煩,接過酒壺飽飽地喝了一口,咂吧了一下嘴,尋來一截粉筆頭往鼻子窟窿塞了,便一路哼囔著趕緊去學校教他的娃娃去了。
這顯然是一段經過狗戶們反復加工過的口頭文學故事。其中,不乏故意間雜了些許對讀書人那種酸腐之氣善意的針砭。不過,在久負“秀才比驢多”盛名的半閣城,這種拈手就來的戲謔也委實是不少。此地尊孔孟,重耕讀,所受儒學熏濡之深重,絕非一般人之想象。不說別的,即便從路旁狗尿水的草叢中蹦出個小蛐蛐來,其吟唱之聲也酷類“野有死麋”的靡靡之音。玩起這類文字小把戲,也委實耽擱不了他們屙屎尿尿的那會兒小工夫。
不過,村莊的笑話里常常隱喻著一樁樁實事,而一些實實在在的事情又時常被人們當成笑話流傳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