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天晚上,村上黨支部就緊接著召開了一個改劃自留地會議。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佑普爺這尊“村神”卻病倒了。
第二天一大早,老漢柴也不拾了,茶也不喝了,窩在炕上動彈不得。這老神仙一鬧病,村上有頭臉的人都得來探望。他倒是一口一個“不礙事”,反倒利用幾個生產(chǎn)隊長來探病的機(jī)會,十分詳細(xì)地打問著大伙對支部改劃自留地決定的議論,安排他們把這個事情一定得辦妥帖。至于他的病他知道,只是熱著身子受了點風(fēng)寒。
不知內(nèi)情的謝元良老漢聽人說佑普爺病了,他也趁天黑人稀拖著已經(jīng)浮腫的雙腿看望了老爺子一回。用他的話說,這一段時間他上路是“辭路”,上門是“辭門”,老漢已經(jīng)明顯感覺自己是沒有幾天活頭了。
說起謝元良這個人,確實算得上半閣城幾十年來出的一個頭名人廂。眼前老漢這副人老珠黃的模樣,誰會把他和當(dāng)年那個身穿長衫、頭戴禮帽、手拄文明棍的商會會長聯(lián)系在一起呢。長稔塬這片地界,因出了謝元良這個男人,曾經(jīng)跟著顯赫過一陣子。說到他家這個地主成分,一點都不冤枉。在前清道光年間,元良他爺給渭南趙渡鎮(zhèn)的大財東趙癱癱照看自貢鹽井生意那陣子,他家當(dāng)時在半閣城還不算大戶。后來,趙家花去三千兩白銀為這個陜西鄉(xiāng)黨在朝廷捐過一個四品頂戴,讓他掌管整個四川去云貴的鹽鹵生意。直到川地鬧起了紅捻,東家四十多家商號盡數(shù)受到搶掠,業(yè)已無法在當(dāng)?shù)卦倬S持的時候,老漢依然苦守自貢,艱難地經(jīng)營著東家準(zhǔn)備丟掉的生意。直到臨死的前一年,才回到故土,在關(guān)中道落下了一世清名。到了元良父親這輩,一直在家守著祖宗置下的三百畝土地,一心讓兒子讀書做官。沒想到,這廝生不逢時,剛剛十六歲那年,皇上遜位,科舉被廢,他念完中學(xué)便棄學(xué)經(jīng)商跟著外爺去了蘭州。直到解放那年,謝元良曾被當(dāng)?shù)厝嗣裾炝魠⒓映鞘械幕謴?fù)建設(shè),他卻丟下字號的生意,夾著鋪蓋一味要回長稔塬為父親守陵。萬沒想到,那時正好遇上老區(qū)轟轟烈烈地鬧土改。按照他祖輩遺留房院、地畝及雇工人數(shù),他家被定了個地主成分。其父過世未滿周年,身為獨子的他便被戴上一頂?shù)刂鞣肿拥拿弊樱瑥拇嗽僖矝]有踏出村莊一步。
老漢在蘭州做生意那陣子,已經(jīng)查出來有尿崩的病癥,西醫(yī)上叫做“糖尿病”。少見多怪的山民們連聽都沒聽過人還會得這么奇怪的病癥,都覺得新鮮。據(jù)他說,此病全在吃喝調(diào)養(yǎng),不能饑一頓飽一頓胡對付。不過,他一個地主分子,到了老境又偏偏讓他碰上這么個大年饉,每天喝著食堂的稀糊糊,又咋個去調(diào)養(yǎng)呢。入社之初,他家既沒敢偷偷埋糧食,眼下又不能出村借貸,一家人只有眼睜睜跟著他喝食堂那野菜湯。他那病便日益加重,人委實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大約人在死前都有某種正常人沒有的先知感覺。特別是像這類信奉“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的老糊涂,肚子里卻牢牢地埋著一樁心債。臨死前,他想給眼前這個世上交代清楚。
那還是臨近解放那年,他回村省親路過西京時,“興隆”號鄭經(jīng)理給他在轎車?yán)锓胚^一把夜壺。一路上,他根本沒舍得往那寶貝器皿里邊撒尿。此前,他也認(rèn)得一些古董道上的朋友,對一些稀罕玩意還算略知皮毛。拿到這個物件,他一眼便看出那是一把乾隆年制的景德瓷器。據(jù)鄭老板說,這玩物以前是馮玉祥將軍書房的小擺件,本人對瓷器一點都不懂,只好借花獻(xiàn)佛送給方家把玩。元良對那物件真是愛不釋手,回來后一直放在炕頭欣賞。后來,當(dāng)他聽人說佑普爺幫忙卸車時曾親手端過那物件,作為晚輩的他心里便一直忐忑不安。畢竟,咋說那也是一把夜壺喀。后來,他雖然差高子升偷偷給老爺子賠過情,土改時,高運喜一伙毛小子還是把老貧農(nóng)給晚輩地主分子“端尿壺”的事拉到了憶苦思甜會上……當(dāng)時,元良實在是有口難辯,只能把這件事兒擱在自己心里,一直也沒能找出個借口給老爺子說說清楚。眼見自己的病一日重于一日,他終于斗著膽子專意來和老爺子坐一坐,順便把這個懸案給解釋清楚。
山村的夜來得早,天一黑下來,巷道里也很快就少了那些雞鳴狗咬。老漢拄著一根棍子摸索著邁進(jìn)了佑普爺家的院子。進(jìn)屋前,他扶著門框先探頭朝里邊望了望。就著那盞昏黃的油燈,他看見屋里無人,火盆卻正旺。他估摸人也不會走遠(yuǎn),于是,便氣喘吁吁地扶著拐杖移到炕前,先給火盆上架了點柴,自己才坐了。
不一會兒,去后院小解的佑普爺進(jìn)了房子,驀然瞅見元良老漢坐在燈下,他盡管覺得有點驚異,仍然十分親熱地招呼著說:“老九,這這……你咋來了?”
元良忙放下自酌的茶杯,起身后謙恭地說:“聽人說老輩子爺身子不舒服,我過來看一看嘛。”說完,還吃力地站起身來微微鞠了一躬。
謝佑普年紀(jì)比元良小,但輩分在那兒擱著,一看老漢站起身子,他但忙制止地說:“坐,坐。不礙事兒,受了點風(fēng)寒喀……”待到對方坐定,這才關(guān)切地問:“你個老病底子也不好,近日好點沒?”
元良挽起褲子,用手按了一下浮腫的腿,那小坑像未發(fā)的酵面般凹下去一個小圓窩,半天卻泛不上來。不過,他倒是神情十分安然,苦笑著說:“我看是吃不上明年的新麥子了。男怕穿‘靴’、女怕戴‘帽’,腿腫得走不了路喀。下半身陰哩,不是好兆……”
佑普爺嘆了一口氣,一邊燒茶一邊說:“唉,當(dāng)年你留在蘭州那該多自在?把朗娃和他娘接去好賴也不會受這等熬煎,哪兒的黃土不埋人嘛!你看眼下天干地焦的,這病又犯得不是時候。人肚子都吃不飽,哪兒還請得起先生嘛。”
這確實是老佑普掏心窩的話。元良的年紀(jì)比他大將近十歲,兩人年輕時也很有交情。雖然老漢一直戴著頂?shù)刂鞣肿拥拿弊樱麉s從來都沒有把他當(dāng)成外人。自己雖為上輩,村上那些晚輩稱呼他十聲爺,都不抵元良喊他一聲重。老漢是啥人,又咋會落到如此境地,他心里一清二楚。不說遠(yuǎn)的,村上每每開大會讓四類分子站立的那些桌凳,正是元良那年冬天省親時親自張羅木匠給祠堂做的山核桃八仙人物套桌。那回,老漢請木匠一次做了八大套,還配齊了青瓷碗碟。祠堂門下的紅白喜事都來搬用,以至于讓外村的人都為此眼紅。還有,村里小學(xué)花園里有兩株焦骨牡丹,每到夏至開放,一黑一白煞是高雅。據(jù)說,黑牡丹當(dāng)時在國內(nèi)已經(jīng)十分稀罕了,南京淪陷時,日本人曾經(jīng)弄走過總理陵園的一株黑牡丹。為了這株仙物,元良老漢跟著馬車從甘肅永登先把花王移栽到蘭州,隨后又整整跟著驢馱子走了十八馬棧回到長稔塬。那一次,他的屁股把騾子背上的褡褳都磨出了兩個巴掌大的窟窿。
看著對方那沒精打采的樣子,佑普爺心頭卻想起老漢另一件事情來……
民國三十四年,蘭州陜西同鄉(xiāng)會館捐了五千大洋讓元良回鄉(xiāng)時捎給藍(lán)田一個叫沙峪溝的小山村修一座石橋。汽車到了西安府,隨行的小相公忙著出門去聯(lián)系回渭北的車馬,老漢一個人坐在車馬店自顧閉目誦經(jīng),讓幾個綹娃子聯(lián)手把他客房那提箱掮跑了。等他吟誦完畢《金剛經(jīng)》十一卷凈手焚香時,這才發(fā)覺隨行的盤纏箱子不翼而飛了。他連夜給省城鄉(xiāng)誼寫了私人借契,派人如數(shù)給沙峪溝將銀票送去后,這才心安理得地回了長稔塬。卻說,那個送銀票的人因生意耽擱晚去了一天,沙峪溝的人已在先一天收到了這筆錢,所以堅辭不敢再收。原來,那幫順包的綹賊偷去皮箱盤點收獲時,無意中發(fā)現(xiàn)里邊放著一張功德帖。于是,蹊蹺的事情便接著就發(fā)生了。
謝元良在陜甘兩省商界不但有很大的聲名,即便在普通腳戶里也留有很好的口碑。走西路的商家都知道,進(jìn)了蘭州城,只要你會說一口陜西話,隨便哪個鋪子都會好酒好飯地招呼你幾天。時至今日,蘭州人一聽你操一口陜西腔,馬上都會以“娃他舅舅”家的來人相招待。
原來,那幫偷走老漢盤纏的梁上君子在蘭州的丐幫有一小頭目,有一次突發(fā)熱病躺倒街頭,最后全賴陜西會館接濟(jì)才撿回一條性命。后來,那個人回到西京混上丐幫總舵后,便留下一條山門規(guī)矩——各路綹子做活,若遇上回陜省親的蘭州商客,一律不準(zhǔn)下手。話說,這幫人一看鬧下這號大水沖了龍王廟的事情,萬萬不敢怠慢,當(dāng)天便派人如數(shù)把銀票送到了沙峪溝。那筆錢不但分文未少,還多出了七錢黃金、四十兩白銀和一百多塊袁大頭。至今,沙峪橋石碑第一行署名“丐俠”之名記載的就是這件奇事。
佑普爺知道,自己那話題讓老九想得太多了,也太沉了。他喝了口茶水,又給老九斟了說:“咱們好多年沒這么圍著火盆坐了。那年,你回村來蓋學(xué)校修繕祠堂,咱沒少在一搭兒喝茶啊。唉,這一晃就是十多年了哇。”
元良忙應(yīng)承地說:“老了,能坐的日子實在是不多了。這幾年,我不來不對,來了又覺得不妥。你是村上的干部,我是個戴帽子的人……看看,這話怕又不妥哩。唉,我覺得今年人確實是不行了,只怕不來以后就出不了門了……”
佑普爺接住他的話頭嘆了一口氣,說:“唉,先是肚子吃不飽么。前些年,兵荒馬亂地鬧得不歇氣,村上那時還沒有斷過糧食喀。你看眼下這日子,我咋也想不到,咱們咋把光景能過成這個樣子?!”
元良搖了搖頭,慢條斯理地說:“老輩子,你咋能跟著別人也說這號話?自打皇上遜位,五王八侯打了個不歇氣,戰(zhàn)亂一直沒斷過,這么副爛攤子,擱給誰都難啊!”
兩人天上地下一陣閑聊,佑普爺覺得有些話也只能跟元良才能說一說。他趁機(jī)討教地問他:“你看,村上食堂眼下辦成這個樣子,叫人咋往下活哩?”
元良小心地替他分析著說:“是啊,這不是硬撐的事兒。眼下,到處說畝產(chǎn)能打一萬斤,這絕對是昏話。凈顆子糧食,一萬斤放在地里要鋪多厚一層呢?報紙上還說能打十萬往上,這更是胡說八道!咱們笨想一下,就是用口袋挨著排放,看一畝地擺得下一千個糧食口袋么?為應(yīng)付上邊檢查,公社讓各村把幾畝收倒的莊稼捆栽到一塊地里估產(chǎn),唉,這不是自己哄自己么?”
佑普爺接過他的話茬說:“誰說不是呢。瞎折騰哩,打下的糧呢?運喜常和我說一點實話,他也是沒法。有的村堅持如實上報產(chǎn)量,在公社挨過吊打的人不少哇……唉。說起你,他說你算是開明人士,要是留在城里咋說也是國家的干部。放在村里,實在把你這個人廂虧扎了。人家讓斗地主,他又不能說不斗。再說,全村就你一家是硬成分,不斗你,讓他斗誰去?”
元良顫巍巍地念叨了一句:“佛門五趣:地獄、畜生、餓鬼、人與天,誰又能逃脫這五個輪回?這話今日出自你的口,我也明白喜娃的心了。高家出了他這么個后人,也是全村人的福祉啊。外村有些人,這才當(dāng)了幾天干部,整天吆五喝六欺負(fù)良善……唉,把共產(chǎn)黨的臉讓他們都丟盡了。那天,聽狗剩家屋里人上大會揭發(fā)自家男人偷吃頭牯飼料的事,我在一旁聽著,那陣子都心酸得不行。咱那身份又不敢跟著落淚,回來后眼睛憋得疼了兩個晚上……唉,你看把人餓成啥了?話又說回來,喜娃這個支書再是個好人,太陽出來他一雙巴掌遮得住么?在會上,他說讓大家安鍋升火這些事,眼下可是坐牢的大事兒呀!你在后邊多給喜娃指撥點,不要讓他莽撞行事為好,不抵事喀。公社化講的是‘一大二公’,半閣城私自擴(kuò)大社員自留地,這哪兒是偷偷摸摸能遮掩得住的事情呢?年輕人沒吃過大虧,難免會做出些沒前后的事兒;你也跟著吆喝,真正叫公社抓住把柄的話,你們一老一少……將來可咋個收場喲?”
佑普無奈地嘆了一口氣,說:“有啥辦法哩,總不能眼睜睜把全村人都餓死?榆樹葉捋完了,能吃的樹皮剝光了;皂莢樹葉捋下來苦得牛都不吃,食堂煮著泡著拔毒汁,又下到鍋里蒸菜團(tuán)子,吃得一巷人上吐下瀉……唉,這還是秋天,立冬后沒了樹葉咋辦?老九呀,要我說,這個世上從來就沒有救苦救難的神仙,只有自家救自家的命了。唉,我當(dāng)年就是沖著這個道理,跟了共產(chǎn)黨打江山,萬萬想不到鬧來鬧去能鬧成今日這光景!天災(zāi)人禍不可怕,窮點苦點不算個啥,我真不明白政府為啥要把社員手腳綁了往死路上逼?這究竟是誰的主張?你說吧,大田三季絕產(chǎn),絕麥、絕谷、絕棉花,可不絕洋芋、蘿卜、苜蓿菜吧?就這么個主意,誰敢拔了干莊稼去翻種?要不是咱們半山區(qū)還照顧社員留這救命的自留地種點紅苕、洋芋,半閣城真要餓死人了。眼下,先把自留地的事兒定了,放開溝坡讓社員把命挖抓住再說。我就不信,為這,政府能讓我去坐牢?”
“你還是小心為妙,不要鬧得遮不住眼目,咳……咳……”
老漢捂著胸口咳了幾下,歇了口氣對他說:“沒有苛政,哪得茍安?唉,南邊的老蔣,北邊的俄國,還有老美……世上就沒有兩全其美的事情。這幾天,為了這些,我覺得心里不好受得很呢。你在,我回家歇著去。給,把這幾斤糧票給您老放下,稱餅干、點心都用得著喀……”
只見他從口袋里哆哆嗦嗦掏出一張五市斤全國通用糧票放在火桌上,佑普爺剛要推辭,元良示意他不要客氣,隨即摸起自己來時拿的那根拐棍,臨出門這才扶著門框吃力地說道:“老輩子,咱們兩個人今世不須相互客套,下輩子也用不著您對元良這么客套。呃,我倒是還有一句話,今晚才敢把底給您露了。村上收走放在‘階級斗爭展覽室’的那把夜壺,它是乾隆爺留下來的老古董,在省城興隆號那可是個值錢的擺廂哩。還有,元良萬一今夜回到家把這口氣咽了,這一輩子也沒個啥念想了,還托老輩子出面在祠堂說說話,批準(zhǔn)把我埋在咱們……謝氏墳園……我也不枉受這些年折騰……”說罷,掬了一把老淚,便踉踉蹌蹌地出了門。
佑普爺一下怔在那兒了。望著火桌上的糧票,他心里立時涌出一股難以言狀的酸楚。一把小小的夜壺,卻叫元良在心里擱了這么多年……不過,剛才老漢那一番關(guān)于自留地那些話里有話的反復(fù)叮囑,還真的讓他在心里吃了一驚。
于是,他又想起了村上另一個能人高子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