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春風拂面,艷陽高照,天藍得十分異常。眼見天近正午,高子升給娃娃放了學不慌不忙地回到家。進得門來,婆娘幻彩扭著她那瘦得只剩胯骨架子的尖屁股,手忙腳亂地擺好炕桌后又擦又抹,未幾,便麻利地端上來兩碟兒鹽醋。
子升還在暗自納悶,家里一點吃食都沒有,不知自家這妖精婆娘今日端上來這么多調料有啥用場?正說著,一大碗熱騰騰的黃清米湯臥著豆面剁剁的“米兒面”便端到了他的下巴底下。
別看這個男人在外邊那點身價委實值不了幾個小錢,家門之內還是個十足的一家之主。遙想當年,老高家那八仙桌上時常要擺上一碟子汪汪的油潑辣子,兩碟子煎炒葷素,加上醬醋,若湊不夠四樣碟場,他一般在動筷子前還得問點端的。開始吃食堂后,他家此排場雖然不取自消,但一張紅櫸木做的大八仙桌還在他家大房里放得端端正正,儼然輝映著這個家族過去的風光日子。
這時候,幻彩走上前來,笑吟吟地小聲招呼著掌柜的說:“沒辣子喀,將就吃一碗米兒面吧。”
子升立即覺得十分異樣,奇怪地問:“今日不逢時過節,做這么好的飯食咋哩?”
婆娘一邊給男人遞著筷子一邊說:“食堂打來的米湯太稀了,沒幾個米花花咋哄得住肚子?”看著男人還是愣著不摸筷子,她趕忙對他道出其中底細說,“蛋娃他碎舅夜黑里送了兩碗豌豆面,還不是怕咱們把他那寶貝外甥餓死了。我偷偷拍了巴掌大一塊,你也跟上蹭一碗吧……”
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子升這才極不自在地把鹽醋調好,先順碗沿吸溜了一口清米湯,然后十分認真地攪和著碗里的面條,好像這碗珍饈佳肴不可草草下咽般抿了一下筷子。他這邊剛要下箸,突然問了在一旁傻坐著的婆娘一句:“你咋不端碗哩?”
幻彩沒好氣地說:“鍋里還多著呢,等蛋娃放學吃過,我刮點鍋底的稠飯再吃也不遲哩,還能把我餓下了?”
子升卻不相信地讓她也取個碗來,看那樣子要不把自己的飯給她勻一點,他就不會動那個口。幻彩知道她那謊話沒法哄住男人,只好去鍋頭舀了半碗稀湯寡水的飯湯端來坐了,故意大口吸溜著,又小聲問:“你那工資這月發了么?”
聽到婆娘突然問起工資的事兒,子升這才顯得難為起來,面有難色地小聲回答女人說:“發了……”
幻彩立即追問:“錢哩?”
子升知道無法搪塞,照實地說:“繳過食堂伙食,剩下那些讓馬村肖叔借去了。老姨夫病了,想吃一點肉喀。”
他這個人時常鬧這號沒有前后的事情,也多次受到老婆的責怪。盡管事后自己亦多有懊悔,卻每每又會這么去做。為了掩飾自己又一次鬧出的這些尷尬,他嘆了口氣自嘲地說:“唉,一斤豬肉三十多塊錢哩,讓人家殺坊咋下刀子割那么窄的肉嘁!”
幻彩并不關心殺坊的事情,不免有點著急地問:“就那點錢,你全借人了?”
子升咽了一口湯說:“沒有,還剩三塊錢……”
一聽這個月的光陰又沒了指望,幻彩氣哼哼地說:“唉,跟上你這面情軟的男人,非把自家老婆娃娃餓死不可。把錢借給唔號四岸子漏風的親戚,驢年馬月才能還給咱們。你看,自家鍋里都沒米、沒面、沒燒的了,你叫我咋給你每日里往桌子上端哩?”
一看男人不再言聲,她趁勢發了幾句牢騷:“人家都晚上出馬挖蔓菁,你倒好,整天日鬼你那些古董瑯珰,一點閑心都不往家里操喀。”
子升一聽從婆娘嘴里說出這般話來,還真是有點不服氣兒。他悶著頭只顧撥拉著沉在碗底里的那點面疙瘩,不屑地說了她一句:“真是婦人之見。古人云,‘君子謀道,小人謀食’,你說,挖……挖誰家的蔓菁哩?”
看見男人聽見“蔓菁”二字臉上似乎有了點異樣,幻彩立即眉飛色舞地慫恿著他說:“南塔底下有呢,不知是岱堡的還是楊家城的。我也想去,人家不讓廝跟。你要是不去,我一個女人咋敢去?”
子升看著老婆那一雙妖媚的毛眼眼,十分震驚地回敬她道:“虧你想得出來。偷人的事是我這號人干的?”
幻彩卻不依不饒地問他:“耶,你說你是哪號人?是仙人?要是那樣,家里整天點炷香,肚子也就都飽了!”說完,她看見子升悶在那兒不再說話,便動員他說,“我不管你是哪號人,人家能挖,你也挖得!一會兒天黑了,你給我搭伴咱也挖一點去。不要你動手,回來給我換個肩這總可以吧?再不去,人家挖完了咱挖啥去呢?”
左鄰右舍這兩天都開了小灶,子升家里卻沒有一點東西可以下鍋。不過,他還是想了想,再怎么說,偷挖人家蔓菁的事情自己萬萬干不得。已經到了眼前這個時令,油菜已經開始抽薹放花,那些長在地下的蔓菁根挖回來是不是能下鍋也還說不清哩。他悶頭坐在那兒,不說自己去不去,也再沒吭聲。幻彩以為男人這就算是答應了。
天剛擦黑,幻彩像要回娘家般開始翻箱倒柜地找新鞋、拾掇面袋子,真的準備做一回賊去。剛剛放學回家的他看著老婆瞎忙活,依然不為所動。其實,幻彩只聽“酸辣子”說她串親戚時看見塔底下有一塊蔓菁地,左鄰右舍也確實有人偷挖回來過,她根本不知道究竟那塊生長著蔓菁的地在東在西。為了要挾男人跟自己一塊去,便故意隱瞞了這個沒底沒面的重要環節。
子升一看婆娘那樣子好像真的要去,愈發覺得作難起來。別說做賊偷人,就是每次出門借貸的事兒他都覺得十分難為情。碰到這類事情,一概由老婆代勞。于是,他努力地勸導婆娘說:“咱是規矩人家……再說,那是快長成的莊稼呀,這個季節的蔓菁根挖回來能不能吃還是個事兒呢。”
幻彩卻毫無退縮的意思,十分堅決地對他說:“你不怕把你餓死,我還怕把蛋娃餓死,你不去我去!”說罷,一看院子里已經垂下了夜幕,她一賭氣便出了門。
一個女人家,黑天黑地去走夜路,子升在家里愈想愈不放心。他在院子里手足無措地轉了幾圈,估摸婆娘可能已經走出村頭,又沒見人轉回來,只好跟屁股攆出門去了。
女人家都是嘴上膽大,肚子里膽小。出了村,一路無人,只聽鴟鸮在黑洞洞的柿樹林里怪叫著,一聲聲像鬼魂在癡笑。幻彩早忘了在家那股氣勢,本想折返回來,又服不下心頭那個軟。就在她猶猶豫豫踟躕不前的時候,忽然聽見自家男人在后邊遠遠地咳嗽了一聲,她估摸肯定是他攆來了,立時心里又有了底氣。雖然她一直往前慢慢地挪著腳步,卻恨不能讓男人很快趕到自己身邊。
子升氣喘吁吁攆上前來,知道此時也勸說不了老婆,便也不再提回去的話,兩個人就那么互不招承地走著。
俗話說,做賊也得有個手腳麻利的好伴兒。雖然說,這對夫妻關著自家院門唱點小戲還根本談不上琴調瑟和,但搭伴兒去做賊卻堪稱是天下絕配。幻彩是個夜盲,只要天一黑,便啥也看不見;子升是個半瘸,大白天走路都不咋穩當。黑天黑地,一個瞎子、一個瘸子廝跟著去偷人,就算不被人捉住,兩人能不能尋回家來都是個事情。
這陣子還在路上,只要前邊稍有風吹草動,幻彩便隨時反身往男人懷里撲,幾次撞得子升幾近跌倒,鬧得他只能讓出路面貼在路邊,深一腳淺一腳地絆磕著朝前走。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兩人這才發覺只顧抄著近道一氣亂走,已經迷失了方向。
天上的月亮剛剛露出點牙牙,銀霧般的月色給地面很快鋪撒出一層清輝。柿子樹葉梭梭地響,路旁的地蛄娘娘“滴哩哩”地叫,夜色已經不早了。
子升四下查看了一番,終于發現,往常在村子里能看見豎在正南端嶺上的唐塔,在朦朧的月色中似乎“移”到了東邊。一路上,兩人卻未撞見一塊長蔓菁的地。
好在子升年輕時當過兵,他仔細地看了看天上的星斗,決定先向塔跟前走,那兒有一條南北官道直通回家的路。實在偷不到東西,總不至于黑燈瞎火地把人跑丟了。于是,兩人也不走正道,穿過沒有長莊稼的地向塔底下摸去……
天上這陣兒也沒有一縷兒風,晚春的曠野里,靜謐得只能聽見兩人各自出氣的聲音。兩人腳下的土地發著“噗噗”的土灰,不時有枯枝敗葉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兩口子只顧尋路,早就忘記了挖蔓菁的“正事”。
這時候,幻彩不小心崴了腳,起來后也不敢停頓,只顧趕著往前撲,只怕男人把自己撂在后邊。已經走了好幾步,她才發覺左腳的鞋剛才被崴掉了。子升只好反身過來,幫著婆娘一起趴在地上摸鞋。無意中,幻彩的手碰到地面上有一些干葉子,腳下似乎就是蔓菁地。再摸,天神神呀,那草葉中間居然長有軟軟的青苔,還真是蔓菁!
高子升一聽“蔓菁”二字,身子立即哆嗦起來。
幻彩從袋子里摸出把小?頭遞了過來,督促著他趕緊快挖。他顫抖著接過老婆手里那把小?,站在那兒一時還真的下不了手。那一刻,這個教書匠心里不免暗暗地先給自己吟哦了一番——“子曰,吾嘗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接著,掄圓了?頭開始狠挖起來……
月牙這陣子恰巧鉆進一片霧靄之中,天立即又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子升挖一個,摸索著給幻彩遞一個,婆娘接得慢了一點,他一把奪過面口袋,便大著聲嘟囔說:“還揪啥葉子哩,回去不一樣能煮著吃么?”
他那說話的聲響,儼然是和老婆在自家自留地干活,根本沒有一絲做賊的顧忌。他這一出聲,驚得幻彩悄悄捅了他一下。
幻彩那意思很明顯,讓男人說話聲音小一點,以免被夜路人聽見。子升以為女人發現了什么動靜,便停下?頭認真地四下望了望。這一望不打緊,他果然看見地頭影影綽綽似乎有幾個黑影蹲在那兒正在向他們這邊窺望!細聽,遠處亦傳來窸窸窣窣的異響!
他急忙扯了一下女人,小聲嘀咕了一句:“快走,肯定有人護青,已經向這邊走哩……”
話一出口,子升卻后悔給婆娘這么說有點太直接,趕緊一把扯住幻彩的衣服,那樣子活像擔心老婆把他一人丟下自顧自撒腿顛了一般。
誰知道,幻彩被自家男人那句話立時嚇得雙腿發軟,哪里還有逃命的勁兒。相反,她反而撲過身來,死死把男人抱定,任子升死拽活扯,就是不肯丟手!他一邊掙脫著,一邊低低地說了一聲:“抱我干啥?快走唄!”幻彩這才恍然大悟,此刻趕緊逃命才是正事。
于是,兩人便牽著手毫無目標地高一腳低一腳疾走了一陣。可是,他們依然擺脫不了后邊的黑影。說也奇怪,他倆走得快了,那影子也跟得快;他倆稍微慢一點,那影子也攆得慢……出了蔓菁地,兩人索性放開腿腳跑了起來。
子升雖從未做過賊,卻明白像他這個半瘸的男人又拖著個半瞎女人一氣亂跑,遲早非被人捉住不可。畢竟,他咋說還是個有心計的男人。當他趁著天上那點重新露出的月色發現路邊有一小坎時,便一把扯住幻彩就勢蹲了下去。此時此刻,也只有等后邊的人追過來再另做打算。反正天黑得很,過一小會兒抄莊稼地跑出去,或許也不失為一個上策。
只顧一味往前跑的幻彩被丈夫扯住避進土坎下的那一刻,還想出聲埋怨,但立即就被子升一手捂住了嘴巴。
然而,似乎一直跟在他們屁股后邊的黑影并沒有追攆過來。細聽,坎上一點聲響都沒有,兩人這才松了一口氣。不過,子升畢竟是學過兵法的人,懂得一點三韜六略。他只怕中了人家以靜制動的計,支棱起耳朵繼續聽著上邊的動靜。兩人屏息閉氣待了一小會兒,還是一點人聲都沒有。既然沒事,他剛想起身過去探路,幻彩卻一把拉住了男人的胳膊。
這回,坎上似乎比剛才多了點兒動靜,細聽又不像人在走動。子升立即放棄了剛才的打算,拉住女人向靠土坎里邊的地方挪了挪,決定繼續聽聽上邊出現的新響動,再權宜脫身的好辦法。
也就在這個時候,坎上陡然“刷刷”地往下揚了一陣土!這種出乎兩人意料之外的怪異現象,嚇得幻彩立即就失聲尖叫了一聲……
靜謐的夜色里,這一聲女人驚恐的尖叫無異于鬼嚎,坎上的東西也似乎讓這聲尖叫嚇蒙了。好一陣子,上邊再沒有揚土。未幾,卻傳來幾聲低沉得像婦人嗚咽一般的狼嗥!
此時,子升的頭發一下子全豎起來了。上邊是狼!而這種只有頭狼才會發出的聲調,正是狼群發動進攻的信號……
在昏暗的上弦月色里,子升終于看見坎下四五丈處還站著兩匹餓狼。他有和狼群打交道的經歷,心里也立即出奇地鎮定了下來。當然,他更明白,此時如果給女人說了他們的處境,幻彩絕對會嚇昏過去。自己一個腿腳不靈便的半瘸男人,無論如何對付不了坎上坎下這幾匹野物和一個昏死過去的女人……此刻,他倒是企盼它們是一群人。即使被捉去打個半死,也不至于被活活吃掉!
去年秋天,長稔塬那幾近絕蹤的狼跡又重新出現了。淺山的樹木被大煉鋼鐵煨木炭伐光后,深山里又開起了礦山;野物被不絕于耳的開山炮聲震得無處藏身,便跑到靠近平原的溝壑棲身。狼蟲是吃肉的東西,沒了野豬和羊鹿做食物,餓急后不免嘗試地吃過那些倒臥在偏僻山道上的無主人尸,已經變得一只只膽子大了起來,開始做害起村莊的人畜來了!
這是一群有一頭蒼狼做頭領的兇殘群落,幾天前在鄰村已傷過一條人命。
這陣子,高子升干脆站直了自己的身子。他明白,剛才他們兩口子那一陣亂跑,這幾匹狼之所以沒有猛撲過來,全仗他們手中都有家伙。狼吃活人的事情,畢竟是它們求生過程中萬不得已才采取的下策。即使是一匹兇殘的獨狼,依然天生對人存有懼怕心理。然而,它們要是結起群落,這一切便會立即改變。不過,狼群只有在對手完全被嚇癱或失去反抗意志的時候才發起攻勢,以期減少攻擊時的失誤。在人和狼的較量中,人有了狼性,狼便揚長而去;狼有了人的膽怯,人便會以勇逃生!
想到這里,子升抖抖索索地從衣服口袋里摸出一包已經揉得皺皺巴巴的紙煙和碎皮兒火柴。他并不抽煙,卻隨身裝著半包以備隨時敬人的煙,這陣子卻成了夫妻倆的救命法寶。他取出一支香煙,連劃了幾根火柴才點燃了手中的煙卷。
幻彩一看男人在這種場合還有心思劃火點煙,小聲責怪地說:“你要死呀,還點煙!”
子升沒有理她的話茬,卻大聲問幻彩:“你說,人怕山郎還是山郎怕人?”
幻彩根本不明白男人在這種場合咋會說出這種話來,不過,依然小著聲問:“上邊是人還是……”
子升沒有吭聲,他已經注意到,在自己點火的那一瞬間,對面那兩只狼不安地調換了一下位置,可隨即又十分有耐心地蹲了下去。
幻彩見男人直勾勾地盯著前邊的埝頭,她也好奇地順著他的目光抬頭望去,她終于發現了暗夜里四只發著綠光的狼眼!一個女人,面對面地看見吃人的山畜,天性使她渾身就癱軟了下來,嘴里不住地問子升:“咋辦哩?這可咋辦哩?”
子升知道,這號事情也不能再瞞哄她了。他拍了拍老婆的肩膀,故作鎮靜地說:“不要怕,我當年在隊伍上用連珠槍打過狼。看來,它們是尋二十年前的老仇家來了。你把蔓菁倒了,把布袋纏在手腕上,來,把小?遞給我……”
他正給婆娘安頓著,坎上的狼又嘩嘩地刨了一陣土。這回,子升還真的毫無怯懼了。只見他抖了抖落在頭上的土灰,鎮靜地吸了一口氣對婆娘安頓說:“你掄著布袋走在前邊,往剛才來時那路上走,我背靠著你退著;你放心,有我在就有你在,蛋娃還在家等咱們囫囫圇圇回家去哩!”
等他把嘴里的煙卷抽旺后,這才像給士兵下命令似的說:“開步走,掄,走穩了,不要太慢,對,就這樣,也不要太快,擇坎下實在的地方下腳,別絆倒了;我看見前邊那兒有一攤沒人要的爛高粱稈,不行,咱先把它點著嚇唬嚇唬野物……”
幻彩被男人一把推到前邊,卻哆哆嗦嗦不敢邁步。子升只好轉過身來,用脊背頂著渾身篩糠般發抖的女人,兩個人終于挪著步子開始前行……
坎下的那兩只狼,不知對方舞著什么“武器”,更沒想到眼前這兩個人居然敢于迎面走了過來。
不過,狼也并未退縮。
高子升一邊給老婆打氣壯膽,一邊用力扛著她,以防女人隨時癱倒。兩人緊緊地靠著身子從坎下向路口蠕動著,像一團口中冒煙的四足怪物,腳下卻依然堅定不移地向狼逼近著……
然而,兩匹狼卻巋然不動。
人和狼愈來愈靠近,眼見僅剩不遠的七八步之遙,幻彩死活不再往前邁動一步。正在此刻,子升突然反身把婆娘幾乎是抱著轉過身子,自己把手中的?頭高高地舉起來,聲嘶力竭地對著兩匹惡狼狠狠地喝道:“爾等孽畜,君子尚且不食嗟來之食,你們居然緊追不舍,難道沒聽說過賊膽包天這個典故么?識相點,趕快滾開!不然,小心我手里的?頭!”
埝頭蹲伏的那兩匹餓狼,一看這個頑冥不化的對手嘴里嗚呀亂喊,居然還往前邁了一大步,那樣子顯然已經是豁上性命了。無奈何,那匹高大一點的狼首先動了,極其不情愿地讓開了兩人上路必經的道兒……
這對賊夫妻一看狼怯了,趕著緊兒跌跌撞撞地占上了路面。為了給老婆壯膽,這時候,子升干脆放開嗓門荒腔走板地唱起了《下河東》里邊的幾句戲文——
河東城困住了趙王太祖,
把一個真天子晝夜巡營。
黃金鎧日每間將王裹定,
可憐把黃膘馬未解過鞍籠!
幻彩在前邊手舞足蹈地掄著包袱向那堆苞谷稈繼續靠近,子升手里不時地舉起?頭做出戲臺上那些“胡子生”吹胡子瞪眼的動作嚇唬野物;然而,那兩只狼并沒有走遠,仍然不甘心地在地頭來回徘徊……
兩人剛剛跳上路口將要接近那道放柴火的土坎,上邊的那匹狼又一次“嗚嗚”地叫了一聲。子升看見,他們后邊的那兩只狼豎起尾巴用四蹄兒向后刨了刨土,這才十分不情愿地跳向土坎,一溜煙隨頭狼走了。
還沒等兩人喘口氣,他們身后那個土坎下卻傳來人聲——“高先生——我是狗剩,快過來。”
接著,從那個方向又傳來一個女人顫顫的聲音:“幻彩,我是辣子,……是你們兩口兒嗎?”
幻彩疑是鬼狐又在作祟,想來不過也是一死,她并不正面作答,只開口蠻罵:“避,是人是鬼你出來!”
這頭話音剛落,從一堆高粱稈里站起兩個人影,晃晃悠悠向他們走來時,幻彩兩腿一軟,嘴里只咕嚕了一句:“鬼——呦……呦……”便一屁股跐溜了下去……
子升終于吐出了一口長氣,他確信碰上的絕對是一對兒活人。
這時候,狗剩兩口兒已經摸著過來了,等他們弄明白確實是碰上自己村上的人時,狗剩這才莫名其妙地開口問:“高先生,你兩口兒這深更半夜的一路大呼小叫的……這是鬧啥哩?”
子升喘著氣,也是平生第一次給人撒謊說:“別提了,想去親戚家借點吃的,沒承想半道上碰上了幾個趕路的山郎……”
狗剩四下亂瞅了一陣,嘟囔了一句:“剛才好像有點人聲,哪有它們的影子?”
幻彩依然坐在地上腿軟得站不起來,只顧語無倫次地說:“狼,蔓菁地里有幾個狼,攆著咬我們,還從坎上往下刨土……”
“酸辣子”卻不以為然,蹲下身子安慰她說:“高嬸,你別嚇唬人了,哪來啥狼嘛。唉,我倆剛摸到那邊地頭,就看見兩個人跟尻子攆了過來,嚇得我們沒歇腳地一氣瞎跑,只是個甩不脫。鬧了一世界,原來是你倆呀?嚇得人躲在這么臟的土坑里圪蹴了老半天!”
“酸辣子”這才借著朦朧的月光發現,這對兒賊夫妻手里還拿著一把小鏟,便打探地問道:“咋?你倆不會……也是來挖人家地里的蔓菁吧?”
到了這種境地,任何遮掩也無濟于事,幻彩只好點了點頭。
“酸辣子”飛快地奪過幻彩手里的口袋伸進去一摸,驚詫地問:“吃的哩?”
幻彩癱坐在地上還沒起來,只是少氣無力地說:“倒,倒在土坎下了……”
四個人只好圪蹴在路上就此事商量了一會兒,最后一致決定無論如何都得取回那些蔓菁。既然好不容易挖回來了,咋說也不能丟了那救命的東西。于是,幾個人又膽戰心驚地摸回兩個人遇狼的坎下,摸摸索索地揀拾了半天。最后,把地面輪番摸了好幾遍,連蔓菁帶葉子也只撿回小半口袋。
“酸辣子”手里捏著一棵蔓菁,不住地掂量,想著蒸了一定又綿又甜,便提議說:“走,咱返回那塊地再挖些,跑了這么遠的冤枉路只鬧了這么一點兒。再說,我兩口兒空著手咋回去吶?”
幻彩趕忙說:“算了,算了,我不敢去了。把這些給你分上一半,我們回呀……”
子升也十分贊同老婆這個分配原則,附和地說:“回,回,這事也真不是人做的。剛才就在這,上邊至少站著一個山郎,那邊還有兩個,想起來叫人都后怕哩。”
“酸辣子”卻鄙夷地說:“你兩口子怕不是老眼昏花了?我倆咋沒遇見個狗屁?看把你嚇的那樣,咱們現在四個人在一起,狼能把咱全吃了?”
狗剩聽了子升的話,想了想也改變了主意,便反過來勸說自家媳婦:“我看咱們還是回吧。鬧不好人家在地里下了地炮,再打折上一條人腿那才叫劃不來哩。嘁,哪顆牙想吃人家那蔓菁!肯定這兒剛才有山郎待過,這陣子我能聞出它們留下的那股子騷氣哩!”
“酸辣子”一聽自家男人已經打了退堂鼓,也不再堅持去挖人家那蔓菁。四個人只好餓著肚子走了二十幾里夜路,進村時,東方的啟明星都白了。
回到家里,子升安頓好婆娘,自己卻像什么事也沒發生似的趕忙去了學校。他這頭剛一出門,幻彩便提著褲子一屁股蹲在自家后院的土堆邊“嗤嗤”地拉了一大泡稀水。辦完這件事情,她兩腿更加癱軟得像面條,幾乎都直不起身了。她好不容易提著褲子一步半步地挪進小房門,和衣躺在炕上想歇一歇心,可是,只要一閉眼,她眼前就會再次顯現出那幾只狼的影子……
天終于大亮了,兒子要上學去。蛋娃從被窩里鉆出來一邊穿襖,一邊迷迷糊糊地說:“媽,昨晚你和我大鬧啥去了?我夢見狼把你倆給吃了!”幻彩陡然坐直了身子,聲音顫抖地說:“我娃再不敢胡說,再說,看我不撕爛你的嘴!”
蛋娃一邊揉著眼睛,一邊依然認真地說:“真的是狼,有好幾只哩。在一個坎坎下,我喊了大半天,那狼才被我嚇跑了……”
幻彩一聽兒子那話,提起褲子又飛也似的上了后院。